神明立在烈火与暴雨中,浊黄的衣袍如同风中流动的沙尘,它不再是顶天立地的模样,约莫只有两人高,但他出现的那刻,所见者依旧生出了跪拜的念头。
他静静地立在那里,仿佛只是无意间停驻的旅者,也仿佛一个近乎虚无的幻影。
笼罩全身的黄衣中隐约露出了一只干瘦的手,手中握着什么,他带着苍白的面具,若没有这白银般的面具遮蔽这尊旧神的真容,所见者将会立刻陷入癫狂。
“黄衣……黄衣君主?传说竟是真的……他居然真的存在!”
楚映婵清冷的面颊难掩震惊之色,她话语轻颤,有些失态。
哪怕有白银面具遮蔽,他们的双目依旧感受到了锐痛,短暂地目盲了。
小禾闭目垂首,贝齿咬紧,她也从不曾想过,这位传说中都记载模糊的古神,居然真的存活在这个世界上!
很小的时候,小禾曾经问过姑姑,人类为何要躲在神山的范围之内,为何不去外面广袤的世界开疆扩土,将污浊的土地净化为适宜人类生活的乐土。
姑姑告诉她,开疆拓土没有意义,因为太古级别的神明虽皆销声匿迹,但它们依然存活在这个世界上,是永恒盘桓的噩梦,一旦降临亦或挣脱封印,除了三座神山与皇帝居住的圣壤之殿外,人类所构筑的一切防线壁垒都会被突破,数十年乃至百年的基业横扫一空夷为平地。
小禾问姑姑,人类巅峰的修行者,难道也拿太古级的神明无可奈何么。
姑姑冷笑着回答,见神仙人境有三重楼,修至顶点便可跨入人神境,人神境顾名思义,是半人半神之体,是最接近神明的肉体凡胎。但人类巅峰的人神境,对于太古级的神明而言依旧不值一提,在神明的游戏里,人神境不过刚刚起步……
这是令人绝望的差距。
既然太古级的神明这般强大,并且还活着,那它们去哪里了?为什么不现身呢……年幼的小禾曾这般好奇地问过。
姑姑给不出答案,只是说出了当时最为广泛的猜测:太古级的神明在独属于神的领域里,展开着一场他们看不见的战争。
黄衣君主便是太古级别的神明。
有人说他就是显生之卷中的‘古袍之主’,也有人说他是‘黑星’落在人间的投影,更多的说法是,他是三大邪神中的第四位,是未被封印的、可以穿梭万界的邪神。
哪怕是皇帝陛下也无法给出定论。
而这位显生之卷太古卷篇中语焉不详的神明,此刻就这样活生生地出现在他们面前,若这是梦,那应是恐惧至最深处,让人一眼就能陷入疯狂的遮天梦魇!
楚映婵知道逃不掉了,这片神域是镇守之神的葬身之处,她也很快会化身陪葬的尸骨。这是神山难挡的怪物,哪怕是师尊亲至,也绝无救下她的可能。
所有人都陷入了绝望里,他们僵立原地,如同庭院中枯槁的树,只能一层层剥下冷掉的灰。
林守溪刀锋般的薄唇抿成一线,他飞快抬起手,遮住了小禾的眼,生怕她误视什么。
他不确定这个黄衣君主与死城的是不是同一个,更不确定他还记不记得自己,但他毕竟曾直面过神并活了下来,所以他比小禾和楚映婵更冷静。
风声越来越激烈,它像是神明的口,诉说着什么,说来奇怪,人类根本不可能懂这些古老之物的语言,但此时,所有人都听懂了风声,风声诉说着两个字——开宴。
殿破楼残,花皆凋零,树成炭灰,死掉的邪灵堆积地上,尸体如山,幸存的邪灵则攀附骨间,蠕动不停,炼狱般的景象里,神明宣布宴会开启。
黄衣背过身去,身影缓缓挪移开来,他们这才看到,他的身后跟着两个人,二公子与三小姐。
他们面色惨白,早已被恐惧压得难以站立,尤其是三小姐,时哭时笑,已彻底疯了,二公子亦瘫坐在地,神色麻木,犹若行尸走肉。
这位神秘的黄袍君主对他们似乎没有敌意,天地间山呼海啸般的大风似也只是自然现象,而非他的情绪——神明没有情绪。
他非但没有敌意,甚至刻意收敛了自己的神性,否则在场的所有人都会沦为疯狂的怪物。
楚映婵很快明白过来,这位神秘的旧神也是来窃取镇守之神的力量的。说窃取或许不准确,他光明正大地劈开了神域,带领着他的信徒们浩浩荡荡地踏足了这片禁忌之地,摧枯拉朽般横扫过一切,赶赴了这场哀伤的宴。
似是迎接神的驾临,废墟中,白色宫裙的幽灵女子再度浮现,她们在白骨间载歌载舞,不知生死,也不知在为何欢庆。
三座血红色的桌案重新浮现。
暴雨与火粒一同落下,如同礼花。
二公子与三小姐低着头,木然地爬到了血案前,似牵线木偶。
小禾娇小的身躯也跟着浮起,被拉向了血红桌案,他想要制止,但骨关节像是被钉子敲死了,根本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小禾从他怀中飞走。
小禾很快出现在了血案前,落座,三小姐回过头,对着她痴痴地笑,似幽冥里相逢故人。
白裙的幽灵宫女载歌载舞,传来的丝竹声却无比哀伤,仿佛那日雨巷中听闻的哀乐。
黄袍君主自到来后,动作几乎没有一丝拖沓,三人落座,消失许久的蟒服官员重新出现,木讷地重复道:“开宴。”
轰!
似是太阳初升,一点微光在楼中亮起,随后大放光明,将所有人都吞噬,待光散去之后,整个王殿已浑然变了模样。
趴着邪灵的庞大骸骨依旧立在前方,上面还挂着微烧尽的大火,周围的环境却是彻底变了。
林守溪发现自己立在一座不可思议的宫殿里。
宫殿中央的主体是一道冲天而去的飓风,飓风在高速的转动中沉陷着银白的锐色,它的外围,凝为实质的电弧沉浮不定,这些电弧环绕成了楼体,更下方,则是一簇簇穿刺而出的、巨大的红色结晶,这些结晶似鲜血凝就的,红得纯粹,每一根都拥有数百个面,仿佛绝世的利刃,上面层挂满了背叛者的尸体。
更下方,棕灰色的土地以诡异的弧度上下起伏着,看上去荒凉一片,林守溪起初以为那是一片沙漠,但他很快发现,这片沙漠上泛着均匀有序的细纹,像是树的纹路。林守溪不由自主地想起镜面神域里起初看到的那棵巨木,过去小禾也曾与他说过,神庭也有个别名是树居。
这就是那棵树么?它与太初生长而出的若木扶桑又有什么关系?
“这里是幽界。”楚映婵的话语在耳畔响起。
“幽界?是类似于黄泉地府之类的地方吗?”林守溪问。
“不是,幽界是用神通构造的,一个看不见的里世界,只有用特殊的手段才能开启,神山便有这样的布置。”楚映婵寒声道:“这里才是真正的神庭!”
继神大典开启,神庭犹若幽潭下深藏的巨物,终于显露出了本来的面目。
林守溪向前望去,这片飓风构筑的领域极大,其中漂浮着许多半透明的幼龙一样的生物,它们像是放大了无数倍的浮游生物,无需翅膀,水一样的风托着它们飘摇游曳。
原本帝王冠冕的位置出现了一座神像,那是镇守之神的像,黄衣君主立在镇守之像前,仰起头,不知在看什么,周围的风壁上时不时有风凝成的狰狞龙首探出,它们试图去攻击这个黄袍的入侵者,却皆在他身边消散。
小禾、二公子、三小姐身不由己地跪坐在巨碑前,一道古重的钟声响起,数万缕风碰撞长鸣。
长鸣声里,神像的身后浮起了巨大的影,那是镇守的影,它虽已死去,但似乎没有完全合眼,直待到传承完成的那刻起才会烟消云散。
镇守的目光落向了血案前的三个少年少女。
这道影生出了裂纹,似被两剑斩成了三份。
三份力量飞出,居中的一份出现在小禾身前,其余两份则分别落到了二公子与三小姐的面前。
这三份力量极其暴戾,好似剧毒的药,二公子露出了惊恐万分的情形,他紧闭着嘴,不敢张开,因为他意识到,自己一旦吞下这样的东西,身躯里的一切脏器都会让它像刀子一样刮个干干净净。
三小姐却像是见到了世上最香甜的蜜,小嘴半张,有些失神。
小禾无法说话,她盯着那神灵的传承,似盯着生死大敌。
林守溪也明白,这个神秘的旧神绝不会只是想举办一场仪式,然后慷慨地将力量馈赠给他们,他不由自主地想起巫家地牢中那些鸟,那些沦为滤网的鸟……
他们三人的命运或许也将如此!
他当然不能坐视这一切的发生,可无数细长的风萦绕他的周身,神明的束缚于他而言堪称绝对的禁锢,他如何能够动弹!
楚映婵亦深知神明的力量,她垂袖而立,看着林守溪徒劳的挣扎,看着这片散发着神秘之光的恢弘神域,心渐如冷灰。
太古级别的神明尚且会化作白色枯骨,更何况是他们呢?
林守溪依旧在挣扎着,他也不知道他的努力到底有没有意义,但顾全大局不是借口,他不能接受什么也不做的自己!随着他的挣扎,原本如锁链般的细风变成了刀,它割开了林守溪的衣衫,在少年线条分明的肌肉上挑起了一道又一道的血。
鲜血、碎肉、断发……
林守溪的身躯像是被泼满了辣椒油,痛得几欲昏厥,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支撑过来的,恍惚间,他隐隐约约觉得有一只手托在他的身后,给予了他温暖的力量。
“咦?”
楚映婵发出了惊讶的声音。
她看到身旁的少年竟毫无征兆地摆脱了枷锁,箭一般冲入了白骨巨楼里,那柄灵性非凡的剑不知何时被他握入手中,他持握着剑,踏步挥出,剑上的冷光如暴雨之夜绽放的月,美得非比寻常。
黄衣君主抬起了头,他带着面具,裹着衣袍,看不出任何情绪的变化。
没什么不同,如那些试图攻击黄衣君主的龙一样,少年的一剑才接近他便溃散了,他身躯受击,飞速回弹,重重砸到地上,倒滑出去,浑身的骨头都像是要断了。
他唯一能活下来的原因似乎是神域‘不可杀人’的规矩还在发挥着作用。
楚映婵看着落回身边的少年,他躺在地上,微弱地喘息着,握剑的右手像是烧了起来,一片通红,他的背衫下,血缓缓地溢开了。
她不知道是什么精神意志让他得以动弹并挥剑斩向神明,总之,那是她缺少的。
她第一次真正感受到了自己的庸常。
白骨上的大火依旧在燃烧着,被燃烧的东西是一些挂在上面的邪灵尸体。
林守溪躺在地上,身体不受控制地抽搐着,心脏却依旧在有力地跳动,他听着自己的心跳声,觉得它是不属于自己的。
如那日暴雨死城中发生的事一样,他又不受控制地开始做梦。
先前他所梦到的,是自己从小到大生活的场景,这一次,他梦到了更久远的东西——
……
那是一座熟悉又陌生的庭院,苍青色的天空中摇曳着巨大的树影,庭院看上去却很平凡,沉重的木门,繁复的斗拱,翘起的飞檐,老旧的瓦片以及山一样绵延的屋脊……
屋子前面生长着竹,下面有杂草和白色的野花,铺成地面的砖很大,却是不平整的,她走路的时候总是容易摔倒。
她?她是谁?
林守溪立在庭院下,形容清稚,看上去约莫只有七八岁的模样,他确信自己没有经历过这些……这是传说中的前尘往事吗?
另一个世界的往事。
他立在庭前的屋檐下向前望去,一个穿着黑色裙摆的同龄小姑娘在庭前走路着,裙子堪堪过膝,白皙的、泛着青络的小腿裸露着,似是夏日,她只穿着清凉的木屐,雪白的小脚半露着,足趾因紧张而微蜷,在阳光下白得发亮。
她走路很小心,并非因为她年龄小,而是她的眼前蒙着一块黑色的布。
黑布遮住了她的视线,见不到光明之后,她失去了诸多的安全感,用双手试探着前方,小心地走着,本就不平坦的庭院中放着不少的小石头。
她是个怕黑的女孩子,蒙上眼睛后总不敢走路,这是对她的考验。xiumb.com
林守溪走到她的面前,试图去捉弄她,少女察觉到了他的捉弄,抿着唇,也不惧怕了,她敏捷地抓住他的手腕,将他当作拐杖,让他带着自己走。
走到了某一棵大树下,树略显哑光的叶子间,光被筛落了下来,成了她雪白脸颊的影,黑色的布条绑在头发后面,打着灵巧的结,它隔绝了光与少女的眼,让人生出一种少女颇为柔弱的感觉。
他替她解开了黑色的蒙眼布,布滑走,少女漂亮的眸子露了出来,她仰起头,肌肤白皙光滑得像是瓷器,阳光在她的黑裙上留下了柔软的质感,她美好地立在那里,不由地令人想起盛夏的蝉鸣。
林守溪有些惊愕地看着她。
她看上去很年幼,但他依旧认出了她,她是……
慕师靖?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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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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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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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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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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