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儿膝下有黄金,可裴世渂跪得心甘情愿,眼含热泪。
他离开得太久,皇上给他的密信里说,父亲无恙,他只能相信。
现在,他终于可以亲眼来看了。
他想进门,却又不敢。
心情酸楚歉疚羞愧,语言难以尽叙。
早在亲兵们站在威武侯府门前时,就有人停驻了看热闹,此时都不禁指指点点。
这府里这一年间可真是热闹。
又是什么老家来人,又是什么分支来人,还重修庭院,如今,竟然还有人在门前下跪!
当初离家的少年郎,如今已经添了沧桑,只能看见他紧毅的背脊,让人忍不住不住要去猜测不知这又是裴家哪位亲戚,又想来干什么?
裴世渂跪在原地,不动如山。
他心中激动却又茫然,明知道跪在这里,会引来更多人的围观和猜疑,可一时,竟不知是该拍门求进,还是继续跪在这里,让心情平复!又或者说,他鼓了许久,也没有鼓足敲门的勇气。
在战场上,他一往无前!
在云涧城里,他面对的那些波谲云诡的算计和阴谋,他也毫无畏惧!
可此刻,他畏惧!
转角处,一匹马横冲直撞而来,一个青衫少女勒着马疆,但那马却好似丝毫不受控制,向着威武侯府门前就冲。
人群响起惊叫,有人叫道:“呀,惊马了,快闪开!”
围观众人四散。
这样的动静也惊动了裴世渂和他的亲兵们。
马儿跑得飞快,已经冲着裴世渂这边来了。要是让这马儿无遮挡地冲来,地上的人会被踏伤不说,便是那些围观的人,怕也会受到波及。
这个时候,这个地方,怎么会出现一匹惊马?
亲兵们要动,裴世渂先动了。
他跪在地上的身子一个横移,整个人便向马儿侧面迎去。一手便抓住了马疆,用力一带。
那马一个甩尾,发出一声长嘶,高高扬起双蹄,人立般站起。
裴世渂急忙提醒道:“小姑娘,抓紧马鬃!”也不知道是谁家的孩子,还是个女娃,要是摔下来,摔得身子伤残就惨了,即使只是轻微的擦伤,对女子来说,也是极为严重的事故!
青衫少女咯咯一笑,从马上一个闪身飞跃而下,在马头上轻轻拍了几下,那刚才有如发疯般的马,此时温顺地用头挨挨少女的手,说不出的亲昵。
这并不是疯马!
少女扬起脸,一双如星辰般的眸子熠熠生辉,她展颜一笑,神色轻松自在:“舅舅,身手不错呀!”
舅舅两个字,让裴世渂呆怔原地。
他想过见到亲人会是什么样样子,甚至还设想过,那个小娃娃,不知道认不认识他这个舅舅,他该怎么自我介绍?
可没想到,竟有个亭亭玉立的少女,笑盈盈地叫他舅舅。
他狐疑的目光落在沐清瑜的脸上,这才看出,她脸上那和自家妹子六分相似的脸容。
他离家时,这个孩子才两三岁吧?还不记事,甚至,他都没能看上一眼,因为沐明远那个混蛋不让。
他嘴唇颤抖,几不成句:“你你你是,你是阿瑜?”
沐清瑜笑着点头。
“你,你怎么知道是我?”这么多年毫无音讯,父亲应该以为他死了吧?
沐清瑜笑道:“能在外公门前跪着的,除了舅舅,还能是别人吗?”
裴世渂嘿嘿傻笑了一声,手忙脚乱地在身上搜,然后,把腰带上悬的一块玉佩给扯了下来,就往沐清瑜面前送:“阿瑜,舅舅没准备,没准备见面礼,这个,这个你拿着!”
太过激动,他都把自己给整成了个结巴。
真好,阿瑜长大了,没有被沐明远搓磨得畏畏缩缩,胆小怯懦,她明媚清爽,清新自在,清华脱俗,像妹妹小时候。
如果妹妹不是被祖母逼着去学那些礼仪教化,妹妹稍有不听,她就发脾气,孝的大帽子当头上,让妹妹喘不过气来。
妹妹被孝字所累,去学了那些,最后,又因孝字所累,嫁给那个混蛋!可恨那时,他什么也做不了。因为一个孝字,他也被压得抬不起头。
沐清瑜接过,笑着道:“舅舅先进屋,我也有礼物送给舅舅!”
这时,紧闭的大门再次开了。
周沉走了出来。
他一眼先看到沐清瑜,忙道:“小小姐!”再一转头,看到沐清瑜旁边的裴世渂,不由瞪大了眼睛。
可瞪大的眼睛前却有些模糊,还是看不清。
他擦了擦眼,不确定地,难以置信地道:“少爷?”
裴世渂温厚地道:“周叔!”
周沉的眼睛顿时就红了,他忙道:“少爷,小小姐,快,快进来,老爷在家呢,老爷不知道会多高兴!太好了,太好了!我,我去告诉老爷!”说着,他也顾不得沐清瑜和裴世渂,快步跑去向裴霁汇报。
沐清瑜还提醒:“周爷爷,您慢点!”
周沉却笑呵呵的,仿佛年轻了十几岁,健步如飞地道:“小小姐放心,我这把老骨头结实着呢。”
那去寻人,正好遇见周沉的门房,脸色都白了,真是少爷的人?真是少爷?
他该怎么办啊?
他哭丧着脸道:“小小姐,少爷,小人错了,小人不知道真是少爷呀……”
沐清瑜道:“舅舅,早前有肖小之辈乱闯,外公因此还受过伤,所以我严令,门房放人,须得按规矩,不经外公允许,任何人不得轻易放入。他不认识你,一时冒犯,你别见怪!”
裴世渂听到乱闯,受伤两个词,心情又复沉重,他不在京中,父亲定然吃了很多苦,好在阿瑜在他身边。可阿瑜……被算计迫嫁,被休弃……她的日子似乎也不太好。
以前,他没尽到一个做儿子和做舅舅的责任,好生保护他们,但以后,他定会好好护住家人的!
他道:“无妨!”又道:“按规矩办事,何错之有?”
门房大喜,忙道:“谢谢少爷,谢谢小小姐!”
那边,亲兵们并没有全都相随进府,只有五个人跟着裴世渂,另四人让门房告知可以赶马的侧门在哪儿,牵马从侧门入府并安置好马匹。
沐清瑜陪着裴世渂进府。
裴世渂眼神欣慰地看着她,妹妹的孩子,都这么大了!真好!
他顿了顿,底气不足地问道:“父亲他……还好吧?”
“挺好的!”沐清瑜笑笑,道:“这几年发生事情有些多,好在都过去了。舅舅回来,咱们家也就可以办喜事了!”
咱们家三个字让裴世渂表情又柔和了些许,他看沐清瑜:“你……要成亲了?”
沐清瑜:“……”
她无语道:“舅舅立功回来,朝中定是有所封赏,如今舅舅既然回了京城,不管以后准备怎么发展,京城这边,大概也需要把以前的关系理一理,总得请请客什么的!”
裴世渂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又有些高兴,他回来了,以后要给阿瑜准备更多的嫁妆,亲自送她出嫁!
两人直往裴霁所在的正院去,远远看见正院的时候,院门开了,周沉扶着裴霁走出来。
裴世渂感觉到什么样,脚步突然顿住,他慢慢抬起头,就看见远处,脸容清癯,头发花白,神色苍老的父亲。
他嘴唇哆嗦,颤抖,几度张合,却发不出一个字。
裴霁也是呆怔怔地看着,神色惶然又不安,还有些不舍和无助。仿若一个知道自己在做着美梦,不愿意从梦中醒来,却又知道总会从梦中醒来的人。
时间仿若为这父子二人停顿,两人的眼睛都红红的,可他们的脚步,都钉在原地。
沐清瑜出声道:“外公!”
这一声,似惊醒了梦中之人,也打破了时间凝滞的魔咒一般。
裴世渂快走几步,再次跪在了裴霁面前!
裴霁站在原地,看着跪倒在面前的儿子,他不敢置信地伸出手,试探地往往儿子肩上一探,那小心翼翼的模样,好像怕自己碰触的是个肥皂泡,一碰就会碎了。
好在,他的手终于碰到了,厚实的肩膀,是真实的触感。这一切,竟然是真的,竟然不是他在做梦?他长叹一声,老泪终于忍不住纵横。
裴世渂眼睛通红,磕了几个头,膝行上前抱住裴霁的腿,哽声道:“爹,儿子不孝!”
这一抱,却觉得手底下感觉不对。手中空荡荡,粗不过臂,正常人的腿,又岂会只有这么粗?
裴霁伸手摸摸他的头顶,道:“回来就好!起来吧!”
年近四十的人了,脸上有沧桑,眼中有痛苦,这些年,谁又好过呢?
周沉过来扶起裴世渂。
裴世渂道:“爹,你的腿……”
裴霁招手,让沐清瑜到近前来。
他指着沐清瑜道:“世渂啊,你爹已经做了十几年的瘸子了,是瑜儿让你爹可以站起来!也是她让你爹活了下来!”
裴世渂一听,立刻拱手对着沐清瑜一拜,道:“阿瑜,舅舅多谢你!”
沐清瑜侧身让开没受这一礼,她道:“舅舅,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若不是舅舅离京当日的安排,我或许早就被沐明远孔宜佳给搓磨死了。咱们是一家人,我不说什么恩与义,情与份,只盼外公和舅舅身体康健,万事顺心就够了!”
一众人进了裴霁所住的主院,周沉喜悦地忙进忙出,亲奉茶水。
他这喜气洋洋的样子,让下人们都侧目。
裴霁道:“阿沉啊,少爷回归,府中大喜,本月府里下人月例翻三倍!”
周沉高兴地道:“是!”
他下去的时候,又把原本在侍候的下人一起叫走了,老爷父子相见,应该有很多话要说,主子们谈事,下人们就不必在跟前了!
裴世渂把自己当初的遭遇,一一跟裴霁禀告,也为这么多年不能尽孝膝前而愧疚。
末了,他红着眼道:“爹,阿漪的仇,终于可以报了!我们也可以迎回阿漪的遗骨,让她不用入那龌龊之人的祖坟!”
沐清瑜道:“舅舅,仇已经在报了,沐明远很快就要自食其果。另外,娘亲的骨殖,我已从沐家的祖坟挖出,另葬了别的地方!不过沐明远并不知道,我也没打算让他知道!如今,仅有一件事要做了!”
“什么事?”
沐清瑜清清楚楚地道:“替娘亲与沐明远和离!”
裴世渂睁大了眼睛,这句话,不但石破天惊,而且离经叛俗,哪有女儿替母亲与父亲和离的?一个孝字,就会让阿瑜从此再也抬不起头来。
他道:“这件事,我来!”
沐清瑜摇摇头:“我答应过娘亲,五年内,会办成此事。不过如今舅舅回来了,倒也不用五年了!”
“你,你答应过……”裴世渂有些难以启口,也有些纠结,这孩子怕是已经连阿漪的样貌都不记得了吧?这答应过从何说起呀!
沐清瑜看着他,认真地道:“我做过一个梦!”
其实她也分不清,那到底是梦还是真实发生的事。
上辈子,谁要告诉她这世间也许有鬼魂存在,又或者那不是什么鬼魂,只是一个人存于这世间的执念不曾消散,她是断断不会信的。
可她都能到这个世界来,经历的事不够离奇吗?还有什么又是不能相信的呢?
有句话不是说过,科学的尽头是玄学。也许,上辈子那个世界,只有科学,但是这个世界,这个可以接纳她这一缕异世孤魂的世间,是有这种离奇的的事情存在的。
裴世渂却连眼角都红了,他猛地站起,道:“梦?什么时候做的梦?阿漪跟你说了什么?她想和离,是吗?”
沐清瑜轻声道:“娘亲说,她悔为沐家妇,她对不起你们!希望我能替她多陪陪你们!”
不止裴世渂,裴霁的眼睛也红了。
裴世渂道:“和离,必须和离!阿漪不在了,还在我这个兄长!阿瑜,你说,需要舅舅做什么,我便去做!”
沐清瑜道:“仇也好,和离的事也好,我都在办了。舅舅不用担心!有需要舅舅帮忙的时候,我会叫你。”
她起身,道:“舅舅多年未回,和外公定有许多话要说,我去吩咐厨房备上酒席,今日阖府欢庆,人人皆酒菜管饱!”
这时,周沉忽风风火火来了:“老爷,少爷,小小姐,宫里来人了!”
xǐυmь.℃òm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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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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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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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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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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