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延很认真地做着发赏的工作,不停指挥小使们仔细点,声音都有些嘶哑了,而此时,他的心中只有——感恩。
在都虞候司被乱兵揪住的那一刻,他是真的万念俱灰,以为自己要死于非命。他还有老父母要养,还有娇妻美眷要照顾,还有年幼的孩儿,怎么能死在此时此地呢?
可没想到,武夫们认为他发放军粮、赏赐从未短少,人还不错,便放过他了,只杀了他的随从。
陶建钊等人都死了,整个都虞候司活下来的将领中,就数他王延级别最高。
这不感恩,什么时候感恩?
“河中的天,要变了。”王延只用他一个人能听到的声音低语:“王瑶这人,还不如王珙,居然也敢引狼入室。邵树德此人,是那么好相与的?罢了,都是他们王家子孙自己造的孽。”
收拾东西回城后,王延去节度使衙复命。
“大帅?”王瑶的脸色有些差,这让王延有些奇怪。
他出身龙门王氏,严格来说,与祁县王氏并不是同一支,他们属于太原王氏。
祁县王氏的开基人是后汉名臣王允,太原王氏的开基人是后汉将军王柔、王泽兄弟。
两脉之间是否有血缘关系,众说纷纭,但实际上已经是两路人,而且几百年来还争斗得挺厉害。
河东还有几个大家族,如闻喜裴氏,历代以来,出过59位宰相、14位中书侍郎、59位大将军、55位尚书、刺史、太守以百数计。
另外,汾阴薛氏、解县柳氏、夏县司马氏、安邑封氏等也算大家族,但这会其实都不如祁县王氏,因为王纵、王重荣、王重盈、王珂、王瑶这三代武夫,掌握着河中军权,这比什么都重要。
如今看来,祁县王氏有势衰的苗头了,便与汾阴柳氏、夏县司马氏一样。相反,安邑封氏开始迅速崛起,闻喜裴氏继续如日中天,河中一府四州的世家格局,变了!
“哦,王使君啊,赏赐都发下去了吗?”王瑶的声音有些嘶哑,不停地在对身边几位军校说着什么,只抽空回了他一句。
“回大帅,都发下去了。计发放钱——”
王瑶摆了摆手,道:“我已知晓。还得劳烦一下王使君,调钱四万缗、绢八万匹至都虞候司。朔方军远道而来,需要犒赏。”
“遵命。”虽然府库空虚,但这点钱帛还是拿得出来的,夏军也是武夫,如果没有拿到赏赐,天知道他们会干出什么事,王延对此十分理解。
“既已知晓,便从速办理吧。”王瑶挥了挥手,又继续与属下交谈。
王延行礼后出了帅府,然后——他不知道该去哪了。
都虞候司好像被夏军占着,他回去吗?况且同僚也没几个了,军府一时间竟然瘫痪了。
罢了,回去看看,然后再去供军使衙门。
都虞候司门前多了许多如狼似虎的军士,正一具具往外搬尸体。
王延看了心一颤,仔细瞄了一眼,更是冷到了心底。
十将张游仙,临晋县人,他认识!
又出来一具尸体,解县人孙承,幕府虞候。
王延已经麻木了。
这些人职位不高,副将、十将、押衙这个级别,在一个藩镇中只能算中层,但也是中坚!
这些人都被邵树德杀了?
王延不敢往下想了,在夏军士卒的危险目光下,他硬着头皮进了都虞候司。
“再说盐利。丧乱以前,国朝对盐利并不上心。制与前隋一样,官与民共之。”耳边传来了交谈声,王延低着头不敢看,顺着墙根往自己的衙署走,也不知道是不是被人占了。
只是——盐利?为什么在谈盐利?
王延当然知道,在安史之乱以前,朝廷确实没想过在盐上面赚百姓的钱。那会的河中盐池,“官与民共之”,谁都可以用,随便采。毕竟朝廷开支也不大,除了战争之外,就是官员俸禄了。
但官俸这一项,着实不多,盖因国朝的官员、杂任(胥吏)数量,就历朝历代来说,真的算是少的,开支不大。战争么,主要发生在南诏、突厥、契丹、吐蕃、西域这些地方,举国最多时也就58万军队,还有部分军屯补贴,所以财政方面能应付——官僚机构堪称精简,兵也少,外加精打细算。
安史之乱后,武夫数量突破百万大关,加上户口减少、战乱频发,所以才需要在盐上面做文章了。
这两人为什么拿盐说事?莫非要动河中府的这个财源?
“蒲州盐利,本有七十万缗,这些年被大帅的关北盐所扰,已降至不足六十万,然仍不失为一大财源。朔方盐利,如果老夫所料不差,应在三十万上下吧?”
“差不多。”
“河中盐利,若全数拿来养军,可养两万衙军。大帅自然是不缺盐的。在丰州之时,老夫看到盐池大量征发役丁。宥州、盐州、灵州、丰州,盐池众多,甚至可用大河运输,盐质还好,自然看不上河中盐。然河中地方好啊,河东、河南、山南皆仰赖之。甚至部分河北州县,亦用河中盐,而不食义昌军之海盐。此一项厚利,不可全让于蒲州。”
“盐利我有大用。迁移灵州军士家人,需要很多钱。”
“其实蒲州百姓的负担真的很轻。有晋绛之粮,有解县盐池,养五万军负担很大吗?非也。大帅只需抓住钱、粮两项,蒲州便只能养两万军,最多三万。另,河西县税关、蒲津关三城、风陵渡税关再握于手中,王瑶便会很难受,或许三万人都养不了。强行养了,军士不满,三天两头闹饷作乱,纯属自寻烦恼。养得少了,便不足为虑。”
这老货是谁啊?王延心中奇怪,出的都是釜底抽薪之计!
公然议论新帅王瑶,一点没放在眼里,是朔方军的人无疑了。但听他口音,似是河中府的,唉,这就有人投过去了。
他偷偷瞄了一眼,心下恍然,原来是封彦卿,他在河中府、陕州一带也是名人了,经常出席各种集会,很多人都认识。
有这种地头蛇投过去,呵呵,难怪邵树德在打盐池的主意。
封氏投过去了,裴氏还会远吗?
已有衰落之势的司马氏、柳氏、薛氏是不是也要上赶着投靠?
呃——龙门王氏,这……
王延溜到了自己的衙署内,令人意外的是,居然看到了同僚、出身柳氏的柳弥。
“柳巡官你还活着?”王延有些惊喜。
谷</span>“在茅厕里躲了两天,水米未进。”柳弥一脸心有余悸的模样,道:“朔方军今日便离开都虞候司。”
“那他们去哪?”王延奇道。
“灵武郡王暂住陶建钊家中,。”柳弥说道。
陶建钊全家都被乱兵杀了,已是空无一人,确实很合适。
“陶氏算是倒了血霉了。”柳弥神神秘秘地说道:“今日听朔方军士说,陶氏的府邸、田地都要发卖,所得财货供流人路途膳食、医药所需。”
“流人?哪来的流人?”
“五千户乱兵,尽皆发配河西。”柳弥只说了一句,便不再言语。
王延倒吸一口凉气,这可真是暴政了。不过刚刚过去的兵乱,铁林军据说杀了两千人,绛州军入城时也杀了千人,这五千户人家大部分失了主心骨,不然绝对要闹起来的,半途作乱是必然之事。
这边厢两人在聊,那边邵树德与封彦卿二人则已经谈得差不多了。
河中盐利,一年六十万缗,邵树德打算拿来做一件事,那就是人口大迁徙。
五千户乱兵家人,全部发往河西镇,这或许也是短期内最后一次往河西移民了。
之前王卞在华州干得很出色,流放高门豪族万余人去凉州,今年这厮又杀数百人,流放河西万人,以至于邵树德不得不给他下令悠着点。
河西镇接收的中原移民,还有五千汴军俘虏。如果再算上即将流放过去的五千户河中乱兵家属(假设到达六成),河西镇的编户人口将达到25万余人,其中凉州约39000余户、15万余口,甘州29000余户、10万7000余口。
凉州的户口,已经略微超过国朝盛时,可见移民及蚕食胡人丁口的力度之大。
甘州户口,更是远超国朝盛时。彼时不过二万多人,现在十万,已经十分夸张了。虽说甘州回鹘时代,甘州号称住了三十万人,但这是作为“国都”才有的人口数量,如果以普通州郡而言,十万出头差不多就接近极限了。
河西镇,不宜再接收移民,剩下的就靠自然繁衍兼且化胡为夏。再胡乱塞移民过去,或许也能生活,但对环境造成的破坏一定相当大,邵树德不想这么做。
而有人往西去,还有人往东来,这事还非常棘手。
东出攻河洛两年,邵树德发现了一个致命的问题,那就是洛阳离灵州太远了。
军士走过来要两个多月,回去又要同样的时间,实在不堪其扰。
而你也不能一直把军士留在中原,那样他们长期见不到家人,会不满,会愤怒。
邵树德不想测试自己军队的底线在哪里,不想看他的儿郎们会忍到什么程度才鼓噪乃至作乱,没必要,这消耗的是自己的威望。
而既然在中原待的时间不长,那攻击的持续性就会产生问题,也无法同时调用太多的兵力,这个问题必须得到解决。
他决定分批将军士家属迁出灵州,搬到晋、绛二州。但这事很敏感,一不留神就会产生动乱,于是他决定从简单的做起。m.xiumb.com
赤水军已经完成在删丹的两年戍期,他们组建的时间短,成家立业的没那么多,与灵州的羁绊也没那么强,正好调来绛州安家。
接替防务的则是振武军,正好护送五千户河中流人前往凉州,然后开往删丹戍守。
固镇、武兴二军刚刚结束在兴凤梁的两年戍期,邵树德已令他们开往河中。
接替防务的是河源军李仁军部、积石军李一仙部,前者戍守兴元府百牢关,后者戍守兴州固镇。
离开之前,这两支军队将开往河中接受整编,即以铁林、振武二军为基干,完成对河源、积石这两支旧军的重组。
今年,注定是整顿年。
军队、户口、财政、体制,大整顿,同时抓紧时间消化河中府。
“大帅,河东传来消息,李克用于妫州大破燕、胡之兵后,趁势入居庸关,于昌平再胜,俘斩万余,目前应已进抵幽州城下。传闻李匡筹败退回幽州后,军乱被杀,军中推高思继为主,投降李克用。”刚刚遣人将封彦卿送往驿馆,邵树德便收到了军报,还是陈诚、赵光逢二人一起送来的。
“哦?义兄这运气,简直和我一样好嘛。”邵树德哈哈一笑,接过军报仔细阅览。
李匡威玩了弟媳,幽州上演“兄友弟恭”,城头变幻大王旗,但军中士气也被搞没了,人心混乱。义兄趁着这个时候打过去,这运气确实不错。
义弟邵树德这里的剧本是“引狼入室”。
王珂、王瑶兄弟把面善心黑的邵叔叔引了过来,河中多半要离王家远去了。
但还有第三个剧本:兄弟阋墙。
霍邑正在进行无聊的攻防战,李克用、邵树德二人的关系,似乎也不太和睦。
我大唐,兄弟们之间实在太乱了!
“幽州降顺,必是有条件的。”邵树德看完后说道:“燕兵善战,钱粮充足,李克用有什么实力吃下幽州?”
历史上李克用攻幽州,先在新州城外野战击败李匡筹,斩首一万余级,生俘将校三百余人。然后将这三百人绑起来,在新州城外示众,新州兵少,开城请降。
当月又攻妫州,李匡筹搜刮大军,再度前来,又败。
这两场野战,把燕军主力折腾得元气大伤,幽州城内无兵,遂降。
但就整个幽州镇来说,外镇军、驻外衙军、州兵的数量还极为庞大,山后还有附庸部落,李克用任刘仁恭为节度使,固然有老派军阀思维作怪,但也有实力不足的因素。
你人口没人家多,军队没人家多,钱粮没人家多,一口吞下幽州镇,确实也有点夸张。幽州那些大头兵,你又不能全杀了,他们是堪比魏博衙兵的桀骜存在,不如扶持个代理人,搜刮钱粮算了。
这一次,李克用依然面临着同样的问题。
有没有勇气一口吞下幽州?还是与幽州本地军头妥协,收个附庸便算了?
义兄弟二人,现在面临着同样的情况。
邵树德已经走出了第一步,狠狠坑了一把王瑶,还打算流放五千户乱兵家人去河西,决心十分坚定。
他想看看李克用如何选择,敢一口吞下吗?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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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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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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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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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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