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兖祖籍幽州安次,与韩延徽是同乡,原幽州幕府下级官僚。大夏攻占幽州后,作为少数留任的本地出身的官员,吕兖得任北平府兵曹参军事,依然是个小官。
吕兖在幽州为官多年,城内铜马坊有宅,又于蓟县郊野置庄,已经是彻彻底底的府城人了。
会川乡在府城东南八里,邓村就在边上,一会就到了。
到村头后,他下了马,牵着步行。沿途遇到村社百姓,都笑着打招呼,没一点架子。「吕官人。」快到自家门前时,隔壁新来的一户主人出来打招呼。
「你是?」吕兖抬头看了看,兴建数月的宅子似乎已经完工,之前主人一直未出现,今日总算见到了。
「小人突吕不,契丹人。」主人回道。
「突吕不?难不成是契丹八部之突吕不部族人?怎以部落为名?」吕兖奇道。
「正是。」突吕不苦笑道:「小人幼失怙恃,艰难求生。后与一渤海士子学习中土文字、典章,得空练些武艺,替人当杖家,勉强糊口。这名字,也是胡乱取的,久而久之,就这么叫了。」
「可有姓氏?」吕兖问道。
「小人曾为奥姑余庐睹姑之随从,前往营州,被赐姓耶律。」耶律突吕不回道。
吕兖看了看他的年纪,好像也就十五六岁的样子,暗叹一声,道:「如今是在蓟县安家了?」
「正是。」耶律突吕不说道:「奥姑已被圣人册封为婕妤,原本亲随沾了光,尽皆赦免罪责,放散至蓟县,落户为民。」
「你既学过文,该取个正经名字。」吕兖闻言有些同情。
幼失父母,却并不自暴自弃。相反,在糊口的同时,想尽一切办法习文练武,有这等心志,何事不成?吕兖就欣赏这等有上进心的少年郎,无论蕃汉。
「不敢。」憋了半天,耶律突吕不蹦出了俩字。
「为何?」吕兖劝道:「少年郎今后若还想上进,耶律突吕不这名字是不成的。」
突吕不沉默良久,终于叹道:「其实我已有名。奥姑赐我耶律之姓,圣人赐我名全忠。」「这.....」吕兖有些惊讶:「不意你还见过圣人。」
耶律全忠脸上的表情十分纠结,吕兖从未想到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人也会如此多愁善感。
「见过。」耶律全忠落寞地说道:「太医署的医官替奥——耶律婕妤把脉,证实已有身孕。圣人大悦,耶律婕妤趁机为我等求情。圣人召见,席间赐我名全忠。」
「原来如此。「吕兖点了点头,随即又看了看旁边新起的屋宅,道:「皇恩浩荡,赐了你不少财货啊。」
宅子其实不错,虽然只有一进,但足有三间房,两侧还有厨房、柴房、牲畜棚。牲畜棚之内,竟然还栓着两头牛、十来只羊。
家门敞开着,隐隐看到一些家具,还挺齐备的。
这是厚赏了啊!看来圣人对新封的耶律婕妤非常宠爱,连带她的随从也各有赏赐——好吧,或许得赏的只是少数人,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被圣人赐名的。
听吕兖说「皇恩浩荡」,耶律全忠却苦笑了起来。这其实是耻辱!
营州之战,万余大军被李存孝打得稀里哗啦,一溃数百里。高家兄弟临阵倒戈,杀节度使萧室鲁,将营州献了出去。
杀帅造反,这在中原司空见惯,但对契丹而言,委实过于震撼了。其深层次的原因,很多人不愿意明说,但耶律全忠已经想明白了:汉人根本看不起
契丹,即便投奔过来,也是一时权宜之计,只要有机会,他们就会再度投回去。
有这两条,还不够耻辱吗?
好,如果还不够。那么大萨满余庐睹姑作为阿保机的亲妹妹,被夏人皇帝霸占,日夜侍寝,甚至还怀上了仇人的孩子,够不够耻辱?
耶律全忠到底是契丹人,看着自家的家乡、同胞混成这个鬼样子,说不心痛是骗人的。吕兖似乎能明白耶律全忠的苦闷,道:「路还很长,小郎君珍重了。」
契丹人为自己部落的颓势而难过,作为燕人,吕兖又何尝不是呢?只不过正如他所说的,路还很长,人要往前看。今上看样子也不像是会倒行逆施的,相反还很有手腕,已经在向沧景、幽州两镇士人示好了,吕兖也恨不起来,甚至还想加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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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高云淡,秋风正好。
吃罢早饭后,吕兖牵着马儿,与十一岁的儿子吕琦并辔而行。
营州刺史种觐仙途经邓村时,非常喜爱小儿,愿收他为弟子,悉心教导。
自家儿子被名满魏博、沧景的种夫子看中,那可是大造化。因此,虽然儿子年岁还小,吕兖还是狠下了心,让家中仆人护送,把儿子送往柳城,拜入种觐仙门下。
今日便要启程了。
耶律全忠一大早就起来了,在田间修葺沟渠。
活很多、很累,干到日上三竿,他便坐在田埂上休息。
村中来了七八户夏州移民。他们也不见外,直唤耶律全忠为「小契丹」,与他开着玩笑,有时候也会借农具给他,教他新的农业耕作方法。
「小郎君家里有这么多牲畜,事情就简单了。」一位黑脸大汉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一亩地可以养十余只羊。你要是嫌累呢,种了牧草后,直接把羊赶进去放养,养个十只以上不成问题。如果勤快点,割草喂养,那兴许可养十五只。别小看这五只的差距,五年、十年下来,你比别人多挣多少?你将来还要娶媳妇,这时就该勤快点。」
耶律全忠默默听着。
黑脸大汉名叫岳三郎,一副汉人打扮,也说着汉话,但那硕大的耳环说明了一切:这个以汉人自居的家伙,其实就是个党项子。
岳三郎讲起农事头头是道,很多是耶律全忠闻所未闻的,听得他将信将疑。再看看岳三郎右手虎口、手掌以及左右食指、中指上厚厚的老茧,说他不是玩弓多年的武夫,怕是都没人相信。
这种人和你讲如何种田养牲畜,靠谱吗?
「怎么?小郎君不信?」岳三郎说了半天,见人家没动静,黑脸上腾起一股怒气,道:「这是圣人遇仙,得传授仙法,然后教给大伙的。我在家中帮父兄干了多年活,亲眼所见,亲身经历。夏州苦寒之地,原本才能打多少粮肉?根本不够吃的。现在呢?混个肚饱不成问题。若非老父亡故后,我被兄嫂赶了出来,都不愿离开夏州的。」
耶律全忠一窒,他怕这黑脸大汉打他。
依他在契丹八部多年的挣扎求存经历来看,这厮绝对杀过人,不是什么良善之辈,但对今上却敬畏有加,直呼神人。
「小契丹不信,我信。」涂二凑了过来,笑道。
岳三郎看了一眼涂二,蒲扇般的大手使劲拍了拍,以示赞赏。
涂二是个靺鞨人。从涿州山里迁出来的,据闻是前唐初年靺鞨突地稽部族人。
当年刘黑闼在河北起事,勇不可当。太宗李世民率军征讨,一时难以取胜。于是派人联络前隋年间内迁的粟末靺鞨突地稽八部,令其从幽州南下至定州,袭扰刘黑闼粮道,立下大功。
酋豪被赐姓李,得封国公。二代李谨行在幽州「僮仆数千」,声势已经十分巨
大了。
大夏进取幽州,靺鞨后裔有的降顺,有的被剿灭,有的被强迁至湖北道。安置在邓村的靺鞨人也有五六家,大部分人连个大名都没有。编户齐民之时,不许以「突地稽」为姓,令取汉名。m.χIùmЬ.CǒM
清查户口的官员嫌麻烦,统一录以屠、涂二姓,然后问个家中排行,写上去就交差完事了——涂二就是这么来的。
「好!」岳三郎大喜,道:「以后我怎么种麦子、种牧草、养牲畜,你跟着做就是了,保管吃不了亏。将来若见得利处,请我吃碗酒便是。」
「一定,一定。」涂二忙不迭地答道。
他信岳三郎,没有别的原因,这厮能打。能打的人,一定是有本事的,信他的没错。「其实岳三郎说得倒也没错。」吕兖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
只见他下了马,踩着田埂下到地头,左右看了看,道:「成片的好地啊。朝廷想尽办法,让大伙的地都连成一片,便是为了推一些新的东西。我在府城见到了不少关西农学的学生,马上就会下到各县,开办农学,督促生产。今岁打营州、山后,掠了不少牲畜,估计慢慢都会发下来。岳三郎,你既熟稔三茬轮作制,当教一教大伙,可不要敝帚自珍。」
「官人这是什么话?」岳三郎笑道:「邓村便是我家,自然要相互帮衬。将来上了阵,还得一起搏命呢,都自己人。」
「过些时日,村中还会安置五户营州契丹百姓,勿要欺辱他们。」吕兖又道。耶律全忠心中一震,忙问道:「营州契丹?」
吕兖看了他一眼,道:「没错。朝廷有诏,悉迁营州及山后契丹俘民入临渝关内,卢龙十州、沧景三州都有安置,甚至连湖北道的郢、复、安三州都在安置范围之内,总计万余户吧。」
「这样一来,营州岂不是没契丹了?「耶律全忠问道。
「不会再有了。」吕兖点头道:「营州是大夏正州。朝廷有旨,令发曹、宋、滑、汴四州少地贫民至营州落籍。前唐时营州除了军镇外,就只有柳城一县,大夏新置五县,自然需要填充户口。」
正州就是正州,不是羁縻州可比的。营州那地方,看样子朝廷要动真格的了,又是派种觐仙这种有名望的文臣出任刺史,又大发移民,还新置县乡,做得比前唐时还彻底,决心十分明显。
「前唐时,营州只有一县、数千口编户之民,圣人这是要做什么.....」耶律全忠喃喃道。
吕兖有些怜悯地看了眼耶律全忠,道:「营州东南接安东府,东北与渤海国接壤。安东府已整饬数年,民皆安乐。渤海国慕中土华风,教化甚深,又城池遍地、人烟稠密,所产之稻米,即便幽州亦有所耳闻。少年郎是聪慧之人,当知其意矣。」
简而言之,渤海国有五京十府三独奏州,户籍之上就有一百多万人口,实际未知。全国各地有不同程度的汉化,整体以农耕为主,放牧、捕鱼为辅,一应制度也是照抄的前唐,具备很好的废藩置县的条件。
农业区域,朝廷会派流官治理。草原牧场,该放就放,不会直接抓在手中——奉圣郡王一出来,吕兖就想明白了。
作为渤海国与关内的连接通道,营州是必然要好好治理的。以前条件也许不具备,但在辽泽逐渐淤出陆地的现在,却可以尝试了。
「其实,最近河东那边有不少契丹人逃过来,向朝廷乞降,都是乌隗、突举等部的,当年滞留河东,如今却待不住了。」吕兖又道:「今上有天可汗之志,皆视其为赤子,令徙居襄阳,落籍各县。小郎君非常人也,该向前看了。我看你勤学向上,今后经义上若有不明之处,可找我问询,定不推辞。家中还有些书籍,你若想借阅,尽管来拿。耕读个几年,或可尝试考学。新朝清明,普通士子考学,没前朝那么难,还
是有机会的。」
「多谢官人。」耶律全忠郑重一揖,道。吕兖坦然受之,并不言语。
吕琦好奇地看了看,旋又转过头去,他的心思已经飞到了柳城。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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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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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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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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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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