坑坑洼洼的街道上,到处是凌乱的帐篷、饭甑、器械和其他物资。
武夫们尽可能将身体缩在墙角,躲避着铺天盖地袭来的暴雨。
没什么躲雨的地方了。
房屋被拆得七零八落,变成了修补城墙的材料。仅有的一些还算完整的房屋,也堆满了各种紧要物事,如伤药、粟麦、弓弦等等。里面还隐隐传出妇人的哭嚎声,那都是城内***大将、世家大族的家眷,无论老少美丑,尽数被掳走,给士兵们发泄之用。
夫子们抬着担架,将一具具尸体拉走掩埋。
地方不够,众多尸体只能挤一块了。仔细瞧瞧,扔尸体入坑的时候,似乎还有微不可闻的痛呼声。
可能还没死透吧,没人在乎了,早上路也好。
雨越下越大,渐渐汇成了溪流。武夫们泡在溪水之中,几乎没半点反应。
麻木久了,就这个样子。
城头上突然响起了猛烈的厮杀声。墙根下的武夫们终于有了点动静,有人起身,检查器械;有人仍然靠在那里,但双眼大睁,东张西望;有人则闭着眼睛假寐,仿佛天塌下来也不关他的事一样。
「起身!起身!」将校们气急败坏地走了过来,大吼道。
士兵们怨声载道,慢慢腾腾地起身。
衙城那边也有动静了。城门吱嘎一声打开,节度使王镕在亲随的护卫下,站在门口,远远看着。
他是镇州名义上的主人,但又是一个被圈在衙城之内不敢出来的可怜人。他甚至连守卫衙城的衙兵都不能信任,终日战战兢兢,三十四岁的人,却一夜白头。
他完全可以想象到自己的命运。
怪谁呢?谁都怪不了。
只能怪这个世道吧,让人没有选择,人不人鬼不鬼的,最后走向毁灭。
是的,你清晰地预见到了后果,但无力改变,只能看着它一步步走向最坏的结局。这种滋味,只有身处其中的人才懂。
「回去吧。」王镕无力地叹了一口气。
衙兵们也没了往日的嚣张。
残酷又漫长的战斗,已经磨灭了他们的桀骜。很多人下意识感到了害怕,但似乎晚了。
「城破了!城破了!」
「夏贼冲下来啦!」
「弟兄们,拼了啊!」
「他们不会放过咱们的,杀!」
内城城墙之上,已经站上了密密麻麻的人群。他们浑身裹满了泥巴,一脸憔悴疲倦的模样,但双眼之中凶光毕露,举着器械冲杀了下来。
在城墙根休整的赵兵也不再无动于衷了。很多人不用军官吩咐,自发地集结起来,开始了最后的抵抗。
攻城的夏军也知道到了关键时刻,果断许下重赏,投入了轮换部队。
侍卫亲军是第一波增援过来的。经历了长达一年的战斗,他们的成长非常迅速,再加上邵树德舍得给他们好装备,训练也是由沙场老手负责,因此战斗力并不弱。ωωω.χΙυΜЬ.Cǒm
在最先冲下城的两百多武威军士卒尽数战死之后,他们顶了上来,将同样已是强弩之末的赵兵一冲而散。
大街小巷之中,还有成德军官带人赶来增援。
侍卫亲军驱赶着溃兵制造混乱,正面死死顶住,同时分出一部分人手,冲到城门边,将残存的十余赵兵砍死。
「吱嘎!」城门被打了开来。
「快杀了他们!」衙城内的成德衙兵几乎全涌了出来,疯狂地攻击突入城内的侍卫亲军,试图阻止他们打开内城城门。
但已经晚了。等候许久的控鹤军士卒一拥而入。
他们手持长槊,阵列而进,不可阻挡。
侍卫亲军也杀出了性子,残余的百来人趁着赵兵心神恍惚的当口,奋勇冲杀,直接杀到了衙城门口,将几个试图关城门的贼兵击杀。
「扑通!」王镕被几名侍卫亲军士卒按倒在一个水坑内,狼狈无比。
事实上他根本没有抵抗,也没有逃。哀莫大于心死,说的就是此时的王镕。
「王镕?」控鹤军左厢兵马使华温琪赶了过来,看着被军士们五花大绑的王镕,叹道:「押下去,审问一番后,送往晋阳。」
说完,又亲自带队进了衙城,控制管衙、府库、赵王府等重要地点。
衙城内已经不存在成建制的抵抗了。能各自为战已经算是勇士了,大部分人四处躲藏,指望逃得一死。
但这是徒劳的。接下来肯定会全城大索,每家每户都要过关,不可能藏得住。
到了当天傍晚,邢州行营都指挥使卢怀忠也入城了。
差不多围攻了一年,终于将河北大地上最后一个顽抗的钉子给拔除了。
王镕支援朱全忠,支援李克用,替郓、兖、齐三镇挡刀,与卢彦威联合起来大掠棣州,王师攻伐沧景、幽州、易定三镇时,更是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出兵出钱,非常卖力。
或许在易定被灭之后,他是有投降的打算的,但在此之前,他可未必愿意降,一直是死硬的河北藩镇之一。
自己贪婪也好,控制不住武夫也罢,总之他顽抗到了最后,只有死路一条。
「卢帅,成德被讨平了。」武威军副使李一仙站在他身后,满脸笑容地说道。
「是啊,讨平了……」卢怀忠看着一片狼藉的镇州城,仿佛看到了满目疮痍的河北大地。
「传令各营,约束士卒,不得滥杀百姓。」卢怀忠下令道。
他不担心武威军,他担心的是那些素质良莠不齐的各道州兵土团,担心他们泄愤杀人,肆意劫掠。
艰难以来,朝廷、藩镇之间的战争数不胜数,不管仗打得多残酷,还从来没有过屠城这种恶性事件。
你可以说武夫桀骜不驯,喜欢钱财和女人,但像秦末、汉末那样泄愤屠戮、残民以逞的事情,还真不多,这挑战了武夫们的道德底线。
真正破坏规矩的,反倒是打着***、替天行道旗号的黄巢、秦宗权之流。
卢怀忠不希望自己成为百多年来屠城第一人。
「给晋阳发捷报吧。」心情放松之下,突然间感到有些累。
不是身体累,是心累。打打杀杀三十年,他有些厌倦了。
何时才能得真正的太平?
他又看了看不远处兴致勃勃的军士们,他们一定在谈论此番能得多少赏赐吧?
唉,有这种兴头,或许短时间内真的没法太平。像他一样厌倦了杀戮的人,终究还是太少了。
******
消息传到晋阳时,邵树德正在与二郎邵承节商谈蜀中之事。
虚岁二十二的嫡长子看起来成熟了很多。
双手之上,布满老茧,尤其是手掌心与食指,茧尤其厚,这是长期拉弓射箭的标志。
皮肤变黑了不少,也粗糙了很多。武夫在外行军,风吹日晒,又怎么可能是一副小白脸的模样?
眼神之中能看得出坚毅、决断。这不奇怪,指挥大军厮杀,你就得要做决定,有时候最可怕的不是做出的决定是对还是错,而是犹豫不决,不敢做决定。再考虑到他经常行兵用险,很显然是个有主意的人。
邵树德也不知道此时是什么心情,非常复杂,他甚至不愿深究,不愿掀开心底最里层的那部分
。
明明是你着意培养的接班人,他做得大体尚可,建立起了初步的威望和功勋,你到底在担心什么?
邵树德决定回避这种无聊的情绪,转而问道:「江西兵戈再起,淮军连续攻城略地,朕欲委你兄长为帅,总督各军击退淮人,你觉得如何?赞成吗?」
他很想知道儿子的回答,也是他对儿子的考验。
赞成邵嗣武为帅,理由是什么?
不赞成邵嗣武为帅,理由又是什么?
「儿不赞成。」邵承节直截了当地说道。
邵树德心中一紧,不动声色地问道:「为何?」
邵承节略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说道:「儿觉得大哥领兵打仗的本事太差,他干不了。」
邵树德愕然。
他是真的没想到,二郎是这么个答案。
他也不知道该喜还是忧,于是又问道:「如果朕一定要委任他为帅呢?」
「那也无妨。」邵承节说道:「大哥胜了,自无问题。如果败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平卢、保宁等军,心思叵测,望之不似纯人,死就死了吧。大不了儿亲自领兵挂帅,去把淮南、江西都给讨平了。」
邵树德久久无语。
他是没想到,二郎这么自信⋯⋯
如果大郎不服二郎当皇帝,起兵造反,你也有信心一股荡平?
他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又好像得到了。
这个二儿子,是真把他这个老江湖给整不会了。
「你有这份意气,倒是好事。」邵树德笑道:「蜀中情况如何?」
「西边羌人屡屡闹事,虽被讨平,但并未真正心服,将来还会有乱子。」说起自己奋战数年的地方,邵承节便滔滔不绝了,只听他说道:「故邛南镇南边,许多蛮獠结寨自保,不服王化。儿讨过一次,斩首千余级,蛮獠求和,但却不肯编户齐民。若无父亲召唤,儿准备复驱大兵,再讨之。就是那里地形复杂,山高林密,太麻烦了。补给也很艰难,军中多发疫病,儿还得想个好法子。」
讨!讨!讨!邵树德听得有些懵,问道:「除了进剿之外,可曾想过其他法子?」
「先打服了再说。不服再打,打到服为止。」邵承节说道:「愿意编户齐民之后,儿再给那些蛮獠头人一些官位。」
还好!邵树德暗暗松了一口气,知道打一巴掌给颗甜枣,不是满脑子肌肉的武夫,于是笑道:「你能这么想,为父就放心了。先回北平府见见你娘亲吧,余事日后再说。」
「是。」邵承节应下了,旋又问道:「阿爷,儿想去潞州看看。」
「速速滚回北平。」邵树德一拍桌案,道。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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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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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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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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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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