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风萧萧,城池岿然。
朱友裕看着残破不堪的中牟县,突然起了一种错觉:有朝一日,汴州也是这般残破,无数的军士奋勇攀登,城内外杀声震天,火与血铺满原野。
他按下了这等奇怪的念思,狠狠盯了一眼城头上跑动的军士,下令扎营。
军士们麻木地做着一切,一如他们麻木地看着汴梁实力一天天衰弱下去。
很多人不知道为什么还在坚持,汴州并不是他们的家,他们也没有如同郓、兖、魏、青诸镇军士一样,父子相传百年,代代吃军伍饭,享受着崇高的地位和丰厚的赏赐。
或许是看在钱粮的份上吧。
当兵吃粮,提头卖命,将帅给了钱,那就好好拼杀。难不成别人给的钱多,就当场倒戈了?
呃,也不是不可以啊。但怎么说呢,做这种事良心过不去,人总不能毫无下限。或许下一代武夫就会变得毫无节操,但他们不打算这么做。
梁王还能发赏,他们还能养活家人,日子还过得下去,这刀还握得稳。
蔡松阳穿着普通军士的装束,蜀衫、袴奴、抹额,腰间别着弓梢和横刀,手里拿着一桿步槊,仔细看着城下。
按照梁人侦悉的情报,这会他还在滑州攻酸枣。他不想主动现身,吓跑好不容易招来的贼军。
“梁贼兵不少啊,一万精兵、五千乡勇,不过想凭这点人就拿下中牟,还是差了点。”蔡松阳从女墙后仔细审视着梁军营地,说道。
城内有三千步卒、五百骑卒,好好守的话,朱友裕这些人即便破城,也得付出不小的代价。
“军使,若梁人攻城不下,转身就走了怎么办?”有人问道。
“这是个问题。”蔡松阳收回目光,道:“所有人谨奉军令,不得出城厮杀,一次也不许。摆出番死守的架势,让他们觉得咱们很害怕。”
其实,如今部署在城头的多是羸兵,城里的壮丁健妇,也被动员了起来。精兵强将都躲在马面下,随时可以上城支持。
如果梁兵尝试勐攻的话,他们会发现不是很难打,可能会破城的希望。
毫无疑问,这是陷阱。永远有希望破城,但永远破不了城,直到他们的退路被尽数截断,成了瓮中之鳖。
“不出城厮杀一番可惜了。”
“死守城池最是烦人,还不如痛痛快快野战,决一生死。”
“这些壮丁健妇行不行?万一溃了,让贼兵上了城头,咱们未及赶下去,那不弄巧成拙?”
“要我说啊,就是让梁贼占了中牟又如何?还不如留一座空城给他们,届时朱友裕更舍不得跑了,正好团团围死。”
将校们七嘴八舌,嘻嘻哈哈。
“闭嘴。”蔡松阳斥了一句,又强调了一遍:“不得出城野战。敢违命者,立斩无赦。”
“遵命。”众人收敛笑容,齐齐低声应命。
出城厮杀有一个风险,即有可能会被贼人俘虏,刑具一上,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那不什么都招了?
朱友裕得知情报之后,怕是立刻就要撤退,就凭中牟城里这三千馀兵,怕是留不下几个贼人。
“晚上都警醒点,别让人摸上来还不自知。”蔡松阳又吩咐了一句,便下了城头。
******
朦胧的月亮从云层中钻了出来,橘黄色的光芒洒满大地,草木都带上了一层磷光。
空气有些潮湿,混合了露水的泥土带着股难以形容的味道。
钱大郎躲在草丛中,不敢出身。
天可怜见,他只是出来偷只羊而已,怎么搞那么多人来抓他?
一队又一队的军士,无穷无尽,漫山遍野。
他们穿着褐色军服,左手抚在刀柄上,右手前后摇摆着,脚下动作极快,一眨眼功夫就走出去老远。
“他妈的!到底有多少兵?怎么还没过完?”钱大郎心中痛骂不休,但伏在草丛里一动不敢动。
一只蚊子落在他的脖颈上,痛快地吸着血,钱大郎默默忍耐着,心里不住哀嘆。
马车辚辚驶过。
车上堆满了各种杂七杂八的物资。钱大郎也上阵打过仗,偷偷瞄了一眼就知道那是箭矢、粮食、槊刃、弓弦等物事。
“快走啊,快过去啊!”钱大郎心中默念:“老子当年没当逃兵时,前往内黄攻魏兵,一夜行军四十里,你们倒是快点走啊!”www.xiumb.com
但人实在太多了,这让钱大郎几乎要崩溃。
得过去一万人了吧?怎么还没过完?看样子还有第二个、第三个“一万”。
这他妈谁啊,捅了夏贼老窝了?招来这么多兵!还是朱全忠就在前边,数十万夏贼奔过去想要抓人领赏?
车队过去之后,又来了一队骑兵。
骑手们牵着战马,目不斜视。没人说话,气氛肃然。
不知道怎地,钱大郎想起当年军中闲聊之时,有人谈到安禄山夜巡田承嗣军营,田部军士事先并不知情,但上级突击检查之下,第一时间披甲列阵,在大雪之中肃立不动。安禄山依册点名,一个不少。
这些夏兵行军之时没人抱怨,没人说话,部伍整肃,神色淡然。一看就是常年征战的老武夫,漫天风沙、吃冰卧雪都是寻常事了,深夜行军简直是小菜一碟。
不知道怎地,钱大郎突然之间有些想哭。
队头死了,他逃了。躲藏至今,有家难回,别说喝酒吃肉了,连饭都是吃了上顿没下顿。好想吃肉啊,吃了肉才有力气,夜间才能看得见。
钱大郎低头看了看怀里的羊羔,悄悄挪动了一下身体,想要慢慢蹭到后面的树林子里。不料就在此时,双臂、肩背上同时多了几只铁钳般的大手,将他死死按住。
“我就看你能忍到几时,好小子,趴在这里小半夜了,一动不动,挺厉害啊。”有人嘲笑道。
坏了!被游骑逮了!钱大郎吓得亡魂皆冒,连连讨饶。
天雄军都游奕使王建及骑着一匹马路过,听到军士匯报之后,哈哈大笑:“偷羊贼也太倒霉了,问问他寨子在哪,把人都喊过来,如果能阵前效力,未必不是一条出路。”
说罢,一夹马腹,又往前去了。
步行的骑兵们羡慕地看着王建及。军官马多,别说战马了,骑乘马都不止一匹,哪像他们,还得牵马步行。
“王将军。”左厢兵马使李璘居然也牵马步行,看见王建及远远过来,立刻行礼。
“有时候真羡慕你,第二次打长直军了吧?”王建及下了马,笑道。
“上次打的寇彦卿,这次打朱友裕,定不能轻饶。”李璘神色淡然地说道。
他想起了洛阳之南的那场战斗。
打得好激烈啊,敌人真硬,不到七千人,硬是死伤一半才投降。若非寇彦卿死了,胡真逃了,估计还有的打。
武学系的天雄军第一次遭遇如此强劲的对手,不知道多少意气风发的同窗战死在洛阳的漫天风雪里。
他们本可以当十将、当指挥使、当兵马使、当军使,但一切都结束了,生命定格在了那个冰冷的夜晚。
“这次,与长直军算总帐。”李璘左手下意识抚在了刀柄上。
三万天雄军,士气高昂,意气风发,这世上何人能敌?长直军不行,铁林军、武威军也只配给他们提鞋。
杀杀杀,杀他个人头磙磙,杀出武人的豪迈,杀出个太平天下。
******
尉氏县城外,攻城战夜间继续进行。
坚锐军、忠武军一万多人,带着两万陈许男儿,舍生忘死地冲击着城墙。
墙上有磙热的金汁淌下,攻城军士的惨叫声几乎响彻夜空。
张筠有些不忍,欲言又止。
郭绍宾面色冷峻,下令亲兵放箭,将一群往回溃退的军士尽皆扫倒在地。
“张将军,不是我狠心。”郭绍宾嘆了口气,道:“我且问你,许州大战之后,夏王俘六万馀兵,能保存军号、部伍的降兵又有几支?”
“就厅子都、佑国军和咱们坚锐军。”张筠回道。
“那不就对了?”郭绍宾说道:“能有这结局,就偷着乐吧。迄今为止,葛从周、张慎思、康延孝、戴思远等降将,可有一个能领兵?咱们还有部队,就还有立功的机会。而立了战功,外放一镇节度使也未可知。便是节度使当不了,刺史、防御使呢?丁会已经是蕲州刺史,咱们亦当勉之。”
丁会原本是节度使,但那是“前朝”的官,不作数。防御使却是“新朝”的职位,含金量十足。中原多事,防御使与刺史一样,军政一把抓,就是地方上的土皇帝,严格说起来比空有名头的节度使强多了。
“军使言之有理。我亦知之,但这仗打得太惨了。从马直那三千来人,全补过来还不一定够。”张钧嘆道。
从马直是契苾璋在亳州、宿州临时招募的兵马。飞龙军回安邑后,从马直被编入许州大营,成为事实上的补充兵。
“别多想。夏王说了,死多少补多少,咱们打就是了。”郭绍宾说道:“你还是速速准备干草、马料吧,这边我来坐镇。”
“也好。”张筠点了点头。
干草、豆子是给铁骑军准备的。过两日他们就会抵达营地,不过不是来助战的,而是前往北方汴州方向。
张筠心里有数,铁骑军八千馀骑是一股强横的力量,按理来说折宗本不可能放他们走的。能将这帮骄横的大爷调走,只可能是夏王亲自下达的命令。
他稍稍思索了下,大概明白了他们的目标:要么前往酸枣,配合攻城军队围点打援;要么前往中牟、八角镇,伺机突袭出城救援的梁军,一如他们在尉氏大破朱友伦,斩首三千馀级那样。
北边有大事!莫不是“禁军”上来了?张筠突然之间觉得,夏梁战争可能进入到收尾阶段了。休整完毕的夏军主力即将对梁军展开最后一波攻势,朱全忠若大败,怕是只能彻底龟缩回汴城,复灭已是顷刻间。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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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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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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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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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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