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敬还担心他回到京师,一时转变不了思维身份,在皇帝面前恃宠而骄。现在看来是自己多虑了,沈忆宸老成谋国,天生就是混迹官场的料子。
“朕还记得沈爱卿出镇山东那日,说过的那句上不负天子,下不负所学,以万民为己任。”
“回头再看,你果然没有辜负朕的期望。”
朱祁镇的语气有些唏嘘,一年多前沈忆宸义正言辞的场景,仿佛宛若昨日。
如今他再度归来,已然立下不世之功。
“如果没有陛下的信任,臣也无法达成治水重任。”
沈忆宸依然没有把功劳独揽在自己身上,言语中始终把朱祁镇给带入进来。
“好!”
果然听到沈忆宸的话语后,朱祁镇大叫了一声好字。
“这就是当初钦点你为状元及第,朕说过的君臣相得,必将开创一段大明的休明盛世!”
朱祁镇心潮澎湃,沈忆宸是他亲政后钦点的第一个状元,并且还是前无古人的三元及第、六元魁首。
可以说朱祁镇对沈忆宸报以了很高的期望,希望他能辅佐自己建立起超越先帝的丰功伟绩。如今看来自己眼光没错,沈忆宸展现出来了治世能臣的风范!
“臣蒙陛下厚爱,莫不敢忘,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沈忆宸说这段话的时候,眼眶微微泛红,一副感动不已的模样。
这副神情可谓半真半假,真的是朱祁镇对于自己的信任跟厚爱。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某种意义上而言,朱祁镇算是对自己有知遇之恩。并且沈忆宸也相信,皇帝说的这番话是真心的,想要君臣相得开创一个休明盛世。
可是帝王终究是帝王,雷霆雨露俱在一念之间,什么时候忘记了这一点,就意味着活到头死期将近。
伴君如伴虎,无论何时何地,都只能对帝王半真半假。
这也就是为什么,皇帝自古称孤道寡,除了彰显崇高,还有着无法言喻的孤寂。
一番情绪抒发之后,朱祁镇克制住了自己情感,神情恢复如常。
现在已经不需要王振站立身旁,提醒着朱祁镇身为帝王,当身正、心空、性定。
一年多的时间,沈忆宸在为官之道上成长了,朱祁镇同样在帝王心术上成长了。
“向北,如今你治水功成回京,并且通过了成总理的河工勘验,自然得论功行赏。”
朱祁镇望着沈忆宸笑着说了一句,可能心情大好的缘故,就连称呼都从沈爱卿,换成了更加亲近的向北。
“早上朕收到两份奏章,其中一份由吏部文选司呈交,吏部把你的山东治水政绩评为最优等,认为当循阶升转。”
“而另一份则是由内阁呈交,马阁老联合翰林院部推,举荐你为翰林院侍读学士。”
“不知向北你想要朕如何嘉奖?”
沈忆宸出镇山东治水之前,加了正四品的都察院佥都御史衔。不过这個加衔属于临时官衔,吏部并没有入档在册。
所以理论上来说,沈忆宸回京后身上真正的官职,还是正六品的詹事府左春坊中允,兼从六品的翰林院修撰。
按照吏部的常规升迁流程,沈忆宸政绩被评为最优等,就得循阶升转。也就是说正六品的詹事府左春坊中允,可以升迁为从五品的詹事府左春坊谕德。
这条升迁之路,放在明朝翰林文官里面,属于常规的入阁路线之一。
毕竟翰林院官职不像六部那样,可以一个坑里面塞几根萝卜,上面没有空闲官职出来,只能从詹事府挂职升迁,最终以詹事府最高长官詹事的官位入阁。
但这条路线,相比较正统的翰林院升迁入阁路线,明显就要稍逊一筹,虚职终究无法跟实职对抗。
马愉联合翰林院的部推,就是更好的青云之路!
明朝官员升迁除了吏部评选外,到了中高层级别将改变为共同推选,就连皇帝都不能“一言堂”。
准确来说,各部中层官员,由部内自己部推,后来扩展到了翰林院以及九卿。再往上的二三品官员,则由吏部连同三品以上官员廷推,决定其任职的人选。
廷推结果往往由内阁大学士跟各部尚书主导,皇帝基本上很难进行干涉。当然也有少部分是奉特旨空降的,可这样的官员会被文武百官瞧不起,很难开展工作。
例如嘉靖朝的内阁首辅张璁,没经过廷推导致四进四出内阁,始终无法得到下属的尊重。
正统朝时期的阁臣,像马愉、曹鼐、陈循等人,其实身上都加着翰林院学士的官衔,他们依然有着内部举荐权,只是不在翰林院坐堂而已。
这就是为什么,马愉敢拿翰林院官职来当做筹码,他们掌控着实实在在的决定权!
听完皇帝的讲述,正常人都会选择内阁举荐。虽然侍读学士跟詹事府左春坊谕德,同为从五品官阶,但两者含金量可远远不同。
就连皇帝朱祁镇都是这样认为,等待着沈忆宸说出翰林院的答案,然后作为治水功成的嘉奖。
可等了许久,朱祁镇都没有等到沈忆宸的回答,这让他不由纳闷起来,如此明显的优劣抉择,还需要考虑吗?
站在一旁的成敬,看着沈忆宸久不作声,同样内心里面有些着急。
前面还暗暗称赞沈忆宸行事沉稳,不恃宠而骄。难道现在他不满足于内阁推选,想要更丰厚的嘉奖吗?
别看从五品的翰林院侍读学士,仅仅比正六品詹事府左春坊中允高出一阶,但地位权势带来的提升,可谓天壤之别!
最直接的好处,就是能以从五品的官位入阁!
从五品官入阁,代表着翰林院官衔的含金量,其他六部九卿望尘莫及。
沈忆宸身为状元及第,理应知道其中差别,还有何好犹豫的!
“沈爱卿为何不说话,是对朕的嘉奖不满意吗?”
朱祁镇淡淡问了一句,沈忆宸思考的太久,让他感受到一种淡淡的贪心。
皇帝赏赐给你高高兴兴收下,才是皆大欢喜的局面,相反真的得寸进尺去主动索取,那结果将完全不同。
“臣无比感激陛下厚爱,可臣想要的并不是嘉奖。”
说罢,沈忆宸抬起头来,冒着君前失礼的风险,直视着高高在上的皇帝。
“那你想要什么?”
朱祁镇没有计较沈忆宸的举动,相反他目光如炬的对视着。
经历过这一年多“联手”王振对朝堂大臣的压制,朱祁镇已然不是曾经的那个少年天子,无需在这些小节上去找寻属于皇帝的尊贵。
“臣想以功抵罪!”
以功抵罪这四个字出来,朱祁镇脸上露出一丝迷惑的神情。
沈忆宸出镇山东治水,行事张扬遭受过许多弹劾,想要深究起来罪名也确实不小。可从头到尾,自己并没有表现出追究的意思,他有必要谨小慎微到这地步吗?
如果沈忆宸真的这么害怕,就不会去做那些肆无忌惮的事情了。
相比较朱祁镇的疑惑,站在旁边的成敬,一张脸色瞬间惨白起来。
当初肩负皇命调查鲁王之事,最终结果如何,其实成敬跟沈忆宸心知肚明。
能让沈忆宸在这种场合下,说出以功抵罪的话语,成敬想来想去,只有鲁王之事才有这般严重。
沈忆宸难道会天真到认为,靠着治水之功就能抵消鲁王之过?
一旦旧案重提,哪怕自己从未与沈忆宸密谋,是靠着心照不宣的默契,成敬依然无法脱责。
此乃株连九族重罪!
“噢,沈爱卿说来与朕听听,何罪之有。”
“臣不是为了自己之罪,而是想为他人向陛下求情!”
如果此时马愉等人站在华盖殿内,估计脸上已经出现一抹会心的微笑。
沈忆宸这小子真上道,好处都还没有拿到,就打算先把事情给办了。
程富有治水之功力保,定然会安然无恙。
可惜马愉等人不在此地,否则他们听到后面的话语,估计笑容会僵在脸上。
“替何人求情。”
“前翰林院侍讲学士刘球家眷!”
沈忆宸承若过自己大魁天下之时,定当主持正义还刘球清白。
可尔虞我诈的官场,让沈忆宸身不由己,他做不到替刘球沉冤昭雪。
哪怕时至今日,挟带治水之功,沈忆宸明白想要替刘球翻案,依旧是不可能的事情。
只要王振还掌控朝野,当年刘球一案,就永无翻身之日!
就算做不到主持正义,沈忆宸也不想再做一个言而无信之人,眼睁睁看着刘婉儿沦落风尘,身上背负着被世人轻蔑的贱籍。
他只求能以治水之功,换取皇帝宽恕刘球家眷,让他们余生能安稳度过便好。
刘球?
听到这个名字,朱祁镇首先是意外,然后有些在脑海中思索着相关的记忆。
如果是别的翰林侍讲,可能这几年过去,朱祁镇脑海中早已淡忘。但这个刘球,以及他上疏的《修省十事疏》,哪怕时隔多年,朱祁镇依然记忆犹新。
这封上疏中,不但痛斥了先生,还劝谏自己要远离宦官,勤圣学以正心德,轻麓川而重蒙古。琇書蛧
可以说刘球的上疏,对当时亲政正准备大展拳脚的朱祁镇而言,无疑是一记响亮的耳光。
你刘球这样劝诫,不就相当于明摆着昭告天下,我朱祁镇宠信宦官、不好圣贤书、麓川劳民伤财吗?
这让心高气傲的朱祁镇如何能忍?
只见朱祁镇站起身来,从御台一步步走向华盖殿中央,最终来到了沈忆宸的身旁。
冷哼一声道:“沈卿家你可知道,当年刘球以权谋私辱骂先生?”
“臣知道。”
“那你还敢替他赎罪,是认为朕有错吗?”
朱祁镇的这句反问,已经蕴含着严重的威胁意味。
皇帝有错吗?
答案是有,也没有。
因为皇帝就算有错,也轮不到你这个臣子来指出,当老天爷降下责罚的时候,皇帝自然会下罪己诏。
其他时候,皇帝永远正确!
“陛下自然无错,可天下文人士子,他们不知其中缘由,只会认为刘侍讲无辜枉死。”
“臣这次出镇地方,亲眼所见布衣之士,每年哭祭刘侍讲的灵位,涕泪如雨,如丧考妣!”
“甚至哭祭之事还在文人士子间以诗作传颂,更引得无数不明真相之人,盛赞刘侍讲文人气节,不屈权贵!”
听到沈忆宸突然说出这番话,朱祁镇下意识反问了一句:“诗作内容如何?”
“万古兴亡泪满笺,一坛遥忆祭忠年。”
“大书笔在凭谁执,高调歌沈待我传。”
“无地可投湘水裔,有天应照越山颠。”
“布衣闵世尤堪吊,何处松楸是墓田?”
沈忆宸说完诗作之后,立马跪倒饱含热泪的说道:“外界把刘侍讲视为忠臣义士,广为传颂,岂不是对陛下的名声有损?”
“俗话说主辱臣死,臣深受陛下眷顾,不忍看到外界对陛下有所误解。”
“如今时过境迁,愿陛下赦免刘侍讲家眷,不仅能让天下文人士子看到陛下仁义,更能彰显陛下的大度!”
沈忆宸早早就知道,刘球这件事情不是那么好翻案,否则就不用等到土木堡之变后,景泰帝来平反。
可他没有预料到,除开王振的阻力外,朱祁镇本身对于刘球有这么大的怒意。
看来当年的《修省十事疏》,是触及到了朱祁镇的心坎,真打击到他年幼的自尊心。
没办法,沈忆宸只能走迂回路线,展现出一副为君担忧的铁杆忠臣模样,看看能不能打动朱祁镇。
听着沈忆宸这声情并茂的倾诉,朱祁镇盯着他看了许久,气氛一度有些凝固。
毕竟这番转变的有些太生硬,明英宗朱祁镇浪归浪,对于朝政权谋并不外行。
就在沈忆宸额头开始冒出汗珠之时,朱祁镇却突然笑了。
“向北你想要替人求情,只需与朕明说即可,何必这般弯弯绕绕。”
“故事编的不错,没想到你还挺会阿谀奉承。”
说实话,面对朱祁镇这样的转变,沈忆宸都愣住了,他想不明白为何会这样。不过在出宫之后,沈忆宸转换了一下身份,带入思考后就明白了。
刘球其实对于皇帝而言,一个死人根本就不重要,更别说他的家眷。
皇帝真正看重的,是自己展现出来的忠诚跟畏惧,很多时候媚上在帝王眼中,并不是一个贬义词。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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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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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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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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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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