蓦地想起明太祖朱元璋赐给大臣茹太素的诛心名言,冯德贵顺口吟将出来,眼前茶香氤氲起伏不定,狭长眼眸陡地泛出阴冷寒意,冷冷盯住神情复杂的徐国难。
倘若徐国难不肯卖身投靠,那就列入卢泽遗孽早早设法除去,免得有朝一日误了冯总制大事。
茹太素是明初儒士,洪武年间乡试中举任刑部侍郎,受文人浮夸风气影响,每次上奏章都是动辄数千言,语意艰涩不知所云,朱元璋勃然大怒下令杖责,事后发现茹太素提的建议很有见解,转怒为喜设宴赐酒,席间吟诗“金杯共汝饮,白刃不相饶”,恩威并施杀气毕露。
冯德贵吟出此诗目的不言自明,徐国难知道自己眼下别无选择,微叹了口气,恭谨起立向冯德贵行礼道:“丹诚图报国,不避圣心焦,都事大人尽管放心就是。”
丹诚图报国,不避圣心焦是茹太素应对朱元璋的巧妙回答,意为雷霆雨露俱是君恩,无论如何都会好好报效国家。徐国难引用茹太素诗句作答,表面是向冯德贵表忠心,实际尽忠对象还是国家,只是冯德贵听不出来而已。
房里氛围立时宽松起来,冯德贵昂然端坐受了一礼,伸手示意徐国难坐下,笑呵呵道:“本官用人从来都是惟才是举,徐佥事可是察言司的难得干才,八岁就接受少年特工训练,十三岁化名潜伏杭州,二十五岁升任佥事掌管军务处,号称察言司年轻特工第一人,如此人才本官哪能不重用。”
他详细列举头头是道,有意显示自己对徐国难经历的熟悉,徐国难听得心中暗惊,满口逊谢以示谦虚。
确定徐国难已归顺成为圈内人,冯德贵举止也就随意起来,端起茶杯轻抿一口,若有所思盯住徐国难,沉声问道:“徐佥事,听说你潜伏漳州期间得了匹黄骠宝马?”
徐国难不晓得冯德贵为何提起,忽地想起徐淑媛提过的设局诈马,心头不由地砰的一跳,点头道:“下官确从漳州带回匹劣马,想给家父乘坐代步,免得出行过于劳累。”
他料不到冯德贵堂堂察言司都事居然晓得黄骠马,心中警惕预先打了埋伏。
奉命潜伏漳州居然接受镶蓝旗都统哈善赠马,此事可大可小,全看冯德贵打算做何等文章。
往事历历闪现眼前,徐国难忽地忆起精明干练的侦缉处统领施世轩,年纪轻轻就能击败老奸巨滑的黄性震,通过蛛丝马迹识破自己的隐秘身份,知道日后必将成为自己的情报敌手,他与妹子徐淑媛的情感纠葛又将如何了局,不由地精神有些恍惚,微微叹了口气。
漳州城侦缉处签押室,施世轩坐在大堆文书中间奋笔疾书,忽地仰面打了个喷嚏,有些莫名其妙地抬眼向周围张了张,继续埋头用心处理公务。
施琅秘密制定平台计划,过些时日便要发兵澎湖讨平郑逆,情报工作急如星火,施世轩刚刚整合修来馆千头万绪,恨不得把一人劈成两人使用,忙忙碌碌抽不出稍许闲暇。
雪梅妹子,熬些日子我们就能在东宁府碰面,到时世轩必定央媒上门求亲,永结同心百年好合。
徐淑媛的倩影在脑海深处闪现,眼波流转巧笑嫣然,施世轩眸光映出丝丝柔情,轻轻摸了摸佩在腰间的青霜短剑,随即强行抑制不再想念。
冯德贵没有追问黄骠马来历,事实上他也不晓得黄骠马是镶蓝旗都统哈善特地赠送,听徐国难应答谨慎微微颔首,莞尔笑道:“徐佥事孝心可嘉可为人表,子曰父母唯其疾之忧,为人子者哪个不想父母闲逸安乐舒适养老,若有心愿都可竭力满足。”
瞟了眼徐国难的困惑表情,冯德贵现出痛心疾首模样,黯然叹道:“不瞒徐佥事,本官年幼失怙孤苦无依,由叔父冯总制当成亲子精心照顾,出钱供读彰勉成才,成人后叔父又亲自引入仕途,时时对本官耳提面命,殷殷嘱咐效仿岳武穆精忠报国,本官牢记叔父嘱咐时刻不忘精忠报国,方才有了今日地位。唉,在本官心目中,冯总制长叔如父,恩德深重实是胜逾亲生父亲。”
听冯德贵突然对自己说起家事,徐国难微感奇怪凝神倾听,面上故意装出钦敬佩服表情,肚里却是暗自冷笑。
察言司雅号台湾锦衣卫无事不侦,明郑官员七品以上均设机密档案,记载生平经历性格爱好等情报资料,若要提拔可供参考。
徐国难以前曾在机密档案中看过冯德贵资料,知道冯德贵父亲冯锡棣是福建龙溪乡下有名的土财主,家境富裕饶有田产,国姓爷撤离厦门时害怕鞑子凶暴全家跟随来台,三年前双亲年老先后去世,坟墓就在东宁府郊外,哪里是年幼失怙孤苦无依。
冯锡范父亲冯澄世科举出身家世清贵,素来瞧不起族侄冯锡棣鱼肉百姓横行乡里,平常两家素乏往来,冯锡棣跟随国姓爷渡海来到东宁府,为了攀附权贵借着族亲关系携带重金上门拜访,想法设法让冯德贵投入冯锡范门下,凭借冯锡范关系进入官场,敲诈勒索胡作非为,时常给冯锡范出些阴险主意,被冯锡范倚为心腹屡屡升官。琇書蛧
如今为了功名富贵不惜诋毁亲生父母,冯剥皮为人太过卑鄙无耻。
见徐国难眸现异芒,冯德贵以为已被自己言语打动,低咳一声叹息道:“冯总制待本官恩重如山粉身难报,可他老人家为官清廉严以律己,从不肯收受下属礼物,就连本官馈赠也是严辞拒绝。”
徐国难一口茶水险些喷将出来,冯锡范贪污纳贿无人不晓,私下克扣的军饷一股脑全都装入腰包,却又倡言明郑上下压缩经费节俭度日,严于律人宽以待己,如此表里不一的无耻权奸居然被冯剥皮吹捧为严以律已的清廉官员,到底还要脸不要。
肚里腹诽当然不能让冯剥皮察觉异样,徐国难强忍怒气面颊肌肉不住抖动,落入冯德贵眼里以为被自己言语感动。
轻呷了口香茶,冯德贵言语越发唏嘘,“昔年冯总制担任国姓贴身侍卫,屡次在战场救得国姓爷性命,国姓爷大加赏识亲赐黄骠宝马,说是唐朝秦叔宝的后代异种忽雷驳,日行千里纵跃过涧,比刘玄德的的卢还要厉害,冯总制如获至宝每日乘骑,前些时日宝马年老衰亡,冯总制悲痛不禁,亲自下令以四品规格厚葬,自那常常怏怏不乐,言道世上再也找不到如此神骏宝马——”
说到这里冯德贵有意顿了一顿,抬起眼皮瞟向徐国难,瞧他是否像那些谄媚官员一样明白事理,不等自己索要主动开口献上黄骠马。
听到这里徐国难哪里还不晓得冯德贵借势索马心思,立刻联想到徐淑媛遭遇的碰瓷诈马,隐隐感觉两者必有关联,说不定幕后主使就是眼前的冯都事。
事出意外徐国难没有足够心理准备,晓得若不答应冯德贵必定翻脸报复,沉吟片刻觉得还是要以公事为重,不能因为区区黄骠马得罪冯剥皮这等睚眦必报的小人。
毕竟要在察言司办事,如果冯德贵支持必定事事掣肘,许多情报工作都无法顺利开展,反给鞑子间谍可乘之机。
明郑朝廷虽然让人失望,反满兴汉还是需要台湾这座得天独厚的宝岛,徐国难绝不希望明郑亡于鞑子之手,自己如同虬髯客飘洋过海另打天下。
想到这里徐国难慨然应道:“下官从漳州带回的凑巧也是匹黄骠马,不知能否入得总制大人法眼,若不嫌弃下午国难就牵来亲手献给都事大人。”
见徐国难果然知情识趣主动提出献马,用不着自己太过浪费口水,冯德贵喜上眉梢,假惺惺推辞道:“君子不夺人所好,徐佥事的宝马要供守义兄乘坐,本官哪能腆颜讨取,此举绝对不可以。”
冯德贵既做婊子又立牌坊,徐国难郁闷得险些喷出鲜血,只得继续配合演戏坚决献马,故作诚恳拱手道:“总制大人为国辛劳,下官自愿献马,恳请都事大人帮忙代送,国难不胜感激。”
两人一个坚决要“送”,一个坚执不要,推让良久冯德贵“万般无奈”之下只得“厚颜愧领”。
冯德贵得偿心愿心满意足,沉吟片刻捻须笑道:“既然如此明天刚巧是本官小妾过生日,元嘉到时过来喝杯喜酒,顺便把黄骠马牵来,让本官瞧瞧宝马如何?”
元嘉两字一叫,分明已把徐国难视为自家亲信。
徐国难心想冯剥皮算计果然精明,白捡黄骠马居然还要顺手捞笔生日贺礼,他心思深没丝毫不现懊恼,言语之中使劲又拍了冯德贵几记响亮马屁,见他眉开眼笑如沐春风,方才起身告辞出来。
目送徐国难出门,冯德贵满面笑容渐渐凝固,坐在椅上闭目凝神沉思不语。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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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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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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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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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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