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有一句话在心里没有说出来——然而即便是你姜望,现在创造的传说,也只在内府层次。
外楼之后是神临,神临之后是洞真,洞真之后又衍道。这个世界太浩瀚!伟大的力量太伟大!有些事情,你真的能够改变吗?
曾经坚决不肯依靠父辈光环,隐姓埋名投军,固执地独自奋斗的郑商鸣,在文连牧那一局中,在镇国元帅府前,被王夷吾的拳头,砸碎了所有骄傲。
此后就决然加入了青牌体系,并以最快的速度适应了北衙。
今日他和姜望有不同的选择,但他不是今日才做的选择。
这到底是成长蜕变,还是妥协坠落,也很难说得清楚。
每个人都活在自己的道德体系中。
所有的挣扎、信仰、借口……终其一生,不过是为了在一个选择之后,自圆其说。
有时候人的改变只在一夜之间。
但也总有人,永不肯改变。
或许吧?
佛家说,花开花落间,一个世界已生灭。
谁又能确定,自己不是花中人?
姜望静静坐在院中石桌前,又竖起一根手指,于朔风中,看那焰花开谢,品悟道术奥妙。
许是今日并不适合修行,没过多久,谢管家又来报,说有客登门。
名帖一张,制作精美。
来访者,碧梧郡杨敬。
姜望摇灭了焰花,轻轻皱眉。
郑商鸣登门是预料之中,杨敬却是在意料之外。
意料之外的事情,总归是缺失了些安全感的。
尽管如此,他还是起身往外走,亲自去迎客。
不管怎么说,上次他不请而赴,的确唐突。也是对方给面子,没与他计较。没道理转眼对方来访,他就开始拿架子。
他还摆不出那种谱来。
他姜爵爷的趾高气昂,通常只在好友间。也就能偶尔气一气重玄胜、许象乾这些损友。
杨敬今日穿了一身黑衣,显得萧肃。也未带随从,独自站在门外。弓和剑都收起来了,身上锐气仍是不减。
姜望几步迎出去:“不知贵客到访,姜某有失远迎!”
“爵爷客气了。”杨敬看了看他:“里间说话如何?”
姜望立即侧身:“来我院中!”
好在今日重玄胜不在,不然他说不定要来搅合一二。麾下影卫在碧梧郡挨揍一事,可是让他不爽得紧。
两人前后脚走进院中。
杨敬一句寒暄也无,直接便道:“公孙虞死了。”
姜望顿时一怔:“怎么死的?”
“不知道。”杨敬道:“所以我来临淄。”
临淄何其大也!
达官贵人何其多!
杨敬这语气平淡的一句话,有一种千军万马我独往的孤勇。
看来他和公孙虞,真的是非常要好的朋友。
姜望很认真地说道:“绝对与我无关,我保证我对他的死毫不知情。”
杨敬说道:“不然我不会一个人来你府上。”
看来他已经是私下里查过一遍了……
姜望想了想,又问道:“什么时候死的?”
杨敬道:“你走之后,我去陪了他一阵,那会他状态还好,还在看书。等第二天早上我安排好了新的隐居地,去接他的时候,人已经没了。没有外伤,通天宫、五府尽碎而死。”
“令兄怎么说?”姜望问。
碧梧郡郡守杨落,毫无疑问是一个很有政治分量的人物。若能借其势……
杨敬淡声道:“公孙虞是我的朋友,不是我兄长的朋友。”
“是我失言了。”姜望有错就认。
但其实公孙虞之死,凶手并不难猜。
会在这个时间段杀公孙虞的,无非就是那么几拨人——要查真相的,和要掩盖真相的。
既然姜望自己没有动手。那么就只剩下林有邪那边的人,郑商鸣那边的人,以及雷贵妃遇刺案的真凶。
“我托人查过了,你最近监督在办的案子,是长生宫总管太监冯顾之死案。”杨敬很直接地问道:“我想问你,这起案子与公孙虞有什么关系吗?你辛辛苦苦去碧梧郡找他,为了什么?”
在不知道具体案情的情况下,他的问题直指关键。因为凶手很可能是怀着和姜望同样的原因,找去的碧梧郡。
“公孙虞生前是十一殿下的心腹,长生宫里的常客。我特意去碧梧郡,也是为了问他一些有关于长生宫的问题。”姜望认真说道:“案子具体的细节,我不方便跟你说。但是你如果能够帮忙提供一些线索,或许我可以更快找出真凶。”
杨敬对此不置可否,反问道:“以你现在的身份地位权责,你去碧梧郡查案,为什么要偷偷摸摸地去?这案子恐怕不止是冯顾之死那么简单。你与谁为敌?有谁在暗中监视你吗?凶手有没有可能是追踪你,才找到的公孙虞呢?”
姜望先时庆幸重玄胜不在,这会又希望那胖子在了。
杨敬真不是个简单的人物!
很多人都传言说他不过是托庇于他兄长杨落羽翼下的雏鸟,但姜望亲身接触后发现,此人分明进退有据,有勇有谋。
既能顾全他和公孙虞的朋友之义,又能够尽量撇开责任,不影响他做郡守的兄长,还能目光敏锐地靠近问题核心……
说起来他有意把他兄长撇开,是不是也是嗅到了这件事的危险呢?
仔细斟酌一阵之后,姜望才道:“案子的细节我的确不能说,这是青牌的规矩。至于你说的那种可能……我的确不能排除。杨兄,请放心,公孙虞的死,我一定给你一个交代。”
“公孙虞是我的朋友,死在了我的庄园。”杨敬淡声道:“我来临淄,是为了给自己交代的。”
“那你更应该跟我合作。”姜望很诚恳地说道:“凶手会杀公孙虞,可能恰恰是因为他知道一些什么。我全程负责监督长生宫一案的办理,在北衙,在朝中,到处都有人。重玄胜就住在我府中,石门李氏与我是通家之好,晏抚是我的至交好友,郑商鸣与我交情深厚……无论凶手是谁,涉及什么势力,我肯定能一查到底,找出真相。”
姜望在这里不停扯虎皮,也不知是哪句话触动了杨敬。
他沉默一阵后,终于是说道:“但是公孙虞什么都没有跟我说。”
“说你知道的就行。”姜望赶紧道。
“你想从哪里听起?”
姜望想了想,问道:“他的舌头,是什么时候断掉的?”
“去年除夕的时候,公孙虞来找我……”杨敬慢慢说道:“那个时候,他的舌头就已经断掉了。”
道历三九一八年的除夕,正是庄雍国战之期……
一路奋尽全力、毫不停歇地走过来,今日才恍然惊觉,原来这一年发生了这么多事情。
姜望当然不能够忘记那个雨夜,永远不能。但很显然,同样是在那个除夕,改变公孙虞一生的故事,也已经发生。
在道历三九一八年的除夕,长生宫发生了什么?
“怎么断掉的?”姜望问。
“我当时也是这么问他的……”
杨敬看着石桌桌面的纹理,陷入回忆:“那天晚上在下雪,很大的雪。我喝多了,独自回房,他就在我的院子里等我。我很开心,有什么比好友雪夜来见你更让人开心呢?我问他要不要喝酒,我说我猎了很肥的鹿,我说前几天城里来了个沽名钓誉的家伙,牙尖嘴利,正好你来骂他个狗血淋头……他却只张开嘴,让我看他的断舌。”
“怎么回事?我问他怎么回事。他什么反应也没有。”
“我很着急,很生气。我说我要杀人,我一定要杀几个人才行。我的心里像火在烧!”
“院子里铺满了雪,他蹲下来,在雪地上写了一行字——我一生敏于口舌,恐难戒言,故断舌以明志,此生不复言。”
“那行字很快就被雪盖住了,而他就真的再也没有跟我交流过。”
杨敬略带哀伤地说道:“我问过他很多次,他每次只是看着我。我不知道他发生了什么,我想他不愿让我知道。”
也就是说……公孙虞的舌头是他自己割掉的,而原因,是为“戒言”。
他为什么要戒言?
他是不是知道了什么他不应该知道的事情,而这也是他离开长生宫的理由?会不会跟雷贵妃遇刺案的真相有关?
“他后来跟长生宫有过联系吗?”姜望问。
“据我所知,没有。”杨敬道:“他没有离开过庄园一步。”
姜望认真说道:“我想,公孙虞什么都没有跟你说。或许正是为了保护你。”
“也许吧。但是保护他,才是我作为朋友最想做到的。”杨敬说到这里,便起身道:“既然你什么都不方便跟我说,那便就此别过。”
姜望下意识地问道:“你要去哪里?”
“我知道的我已经全部告诉你了。”杨敬看了看他:“接下来我要用自己的方式去找答案。”
你会死的。
姜望心中几乎是第一时间浮现这个念头。
他非常认真地说道:“办案的事情,自然有我们青牌来做。你掌握的信息和我们掌握的信息,完全不在一个层面上,贸然加入于事无补。不如你先回碧梧郡等消息,有结果了我会第一时间通知你。”
雷贵妃遇刺案的真凶,就算不归属于当今皇后,也是必然跟当今皇后差不多层次的势力。
那杀死公孙虞的凶手,杨敬追踪不到踪迹还好,若真的寻到了……下场只怕会很难看。
别的不说,仅凭杨敬对朋友的义气,姜望就不愿眼睁睁看着他去送死。
“看来我猜得没错。凶手所属的势力很强大,我杨家惹不起。”杨敬扯了扯嘴角,似讥似嘲:“也是,不然怎么敢这么随便地杀我的朋友?”xǐυmь.℃òm
“请你相信我。”姜望毕竟不能多说,只能强调道:“我不会放弃这个案子,而且我已经触摸到真相了。”
“我知道你很有信用。但是抱歉,我没办法把我朋友的死,全部寄托在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身上。”
杨敬转身离去,没有半点犹豫。
来得突然,走得果断。
这是一个聪明且清醒的人。
他孤身来临淄,或许早就做好了准备。
寒风垂落的院中,又一次只剩下姜望一人。
他独坐石椅,默默思考着案情。
这件案子不能再拖延下去了。
可关键的证据在哪里?
林有邪那边会有收获吗?
姜无弃、冯顾、公孙虞……相继死去了。
杨敬若是撞上那幕后的势力,也十足凶险。
接下来是谁?林有邪就绝对安全吗?
甚至于自己呢?
十七年前的那起要案,像一个无限深邃的漆黑漩涡,在不断地扩大,且试图卷入越来越多的人……
从各方面来说,都需要尽快产生一个结果了。
要么撕开遮蔽它的幕布,让阳光照进去,照亮其间每一个角落。
要么,将它彻底填埋,此后永不再提及。
很显然,公孙虞选择了后者。
不对……
念及公孙虞的此刻,姜望隐隐感觉自己似乎触摸了什么。
他一直以来,好像忽略了一件极重要的事情。
是什么呢?
姜望拧着眉头,站起来在院中来回踱步。
到底忽略了什么?
寒风吹得聒噪,他索性走进了房间里,把房门带上。隔绝了所有的声音,让自己可以安静思考。
忽略了什么?
他独自在卧房里走来走去,忽然顿步,看到了墙上挂着的一幅字——
那是他专门请匠师裱下来的、姜无弃生前所写的最后一幅字。
“天不弃大齐,生我姜无弃!”
姜望脑海中灵光炸开。
是了……姜无弃!
他想明白他一直忽略的问题是什么了!
既然冯顾用死亡来掀起对当年那起大案的调查,并且明确留下线索,指向大齐皇后。
而且现在看来,公孙虞显然也知道一些什么。
也就是说,对于当年雷贵妃遇刺案的真相,冯顾和公孙虞都掌握了一部分消息。
那么作为长生宫主的姜无弃,会全不知情吗?
那样绝顶的人物,有可能被属下完全蒙在鼓里吗?
这不合理!
可姜无弃既然也知道真相,他为何自己不处理这件事?
以他的智慧、身份、影响力,怎么做都比冯顾来得有用。
但他至死都没有提及。
为什么?!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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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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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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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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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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