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魔,贰。
恶修罗,零。
姜望在一卷青简上,写下这简短的几个字,记录自己斩杀异族十八真的历程。
这书简并不普通,乃太虚阁员钟玄胤所赠。
可以刻录历史,字显春秋。
只要姜望愿意,他在斩杀异族十八真过程里的每一战,都可以为青简所载。如此可以确保他对人族的贡献绝无争议。
当然,此时随字入简的,只有每一个异族洞真战死的最后一刻。姜真人可不愿意给那些有可能挑刺的人演大戏。
草原的夜晚寒风甚劲。在厚重的毡帘掀开时,便闹进帐篷里来。
走进来的是宇文铎,满头小辫子甩出整齐的弧线,他裹着仆仆风尘,瞧着刻字的姜望:“哟!这书简可不简单!”
姜望自矜地笑了笑:“你是识货的。”
宇文铎将两坛子美酒放在地上,在姜望对面坐下了:“这是什么宝贝,介绍一下?”
姜望看了他一眼:“汗青简你知道吗?”
勤苦书院镇院之宝汗青简!
乃勤苦书院的开山之祖所炼,以小洞天里排名第九的丹山赤水天炼制而成,在洞天宝具里也是排名靠前的存在。
宇文铎虽未见过,又怎能没有耳闻?
看着这书简,眼睛就放光,抬起手来,想摸又不敢,声音都激动得带颤:“自然知道!难道这就是……”
“跟汗青简没有关系。”姜望说。
“嗐!”宇文铎往后一靠:“我琢磨你把勤苦书院抢了呢!吓我一跳。”
“仿汗青简做的小玩意儿,钟玄胤送的。”姜望将书简卷起来,语气随意:“说罢,找我什么事?”
他越是随意散漫,越是说明亲近。
宇文铎很高兴,咧开了大嘴,将两坛酒拿来:“什么事也没有,就是很久没见着姜大哥了,来找你喝两口——放心,不耽误你事情,喝了这两坛我就走!”
人族第一天骄的分量,是个人都能明白。尤其是在天京城一战后,姜望的影响力已经达到一個新的顶峰,为天下所共见。
对于这样一个人,宇文铎是绝不会拿小事开口的。他要多多的赚人情,而一分人情都舍不得耗用。
他不否认自己有功利之心,他是大牧皇女赫连云云这一系的铁杆,是牧国驸马赵汝成的曳赅——巴结一下大家的姜大哥怎么了?
你要是有本事请动姜大哥喝酒,伱也尽管来请!
姜望收起青简,只笑道:“有酒无肉怎么行?”
“我早就准备好了,羊羔在外间烤着呢!”宇文铎大笑着起身:“我去取来!”
厚帘再次掀开,他豪迈地撞进夜色里。
而在门帘垂落之前,一只小小的云鹤,灵巧地折进帐中来。亲昵地落在姜望肩上,被他捏住,化作信纸一张。
这封信姜望自然是不会怠慢的,展开便看。
信的内容倒也简单,短短几行字而已——
“冒昧来信,不知道是不是有点打扰,会不会耽误姜阁老的正事。”
“写信也没有别的事情,就是秋天到了,蠢灰最近在脱毛,想问问你怎么处理。”
“见信可以不复。”
“——叶青雨。”
……
宇文铎直接连羊羔带烤架一起搬来,也不给火头兵表现的机会了,当谁都能伺候姜大哥吗?
他决定亲自露一手。杂七杂八的调料瓶都挂在腰带上,兴冲冲的大步流星。
“我家老祖信上说,你在妖界可威风了!杀得那些真妖都不敢露头!姜大哥,你给我讲讲呗——姜大哥?”
宇文铎举着烤架连同烤羊,在这座帐篷里里外外转了好几圈,愣是没瞧着姜大哥身影!
人呢?
宇文铎一时惊疑。
难道真魔袭营?
或姜大哥去袭真魔的营?
又或者是老祖在妖界的时候,过于傲慢,恶了好脾气的姜大哥?
算起来宇文家当前的最强者、轮值燧明城的宇文过,是宇文铎高祖父的亲弟弟。宇文过自己没有后人,要不然家主轮不到宇文铎祖父这一支。
对于宇文过来说,他跟家族内部谁亲近,还真就不是血缘上的事情了。再近也都隔了好几代。一个人的天赋、能力、性情,是否对他的脾气,才是更重要的。
这次宇文过写信回家族,还特地提了一句宇文铎,问他修业如何,可不就是看在宇文铎跟姜望有交情吗?
往常时候,老祖眼里可是只看得到宇文烈他们的。
宇文烈的父亲、宇文铎的伯父宇文肃,是宇文氏当代家主。宇文烈本人,又是“穹庐三骏”,天资过人。
他宇文铎是万没什么可比的。
当然,他跟堂兄宇文烈的感情很好,之前还特意介绍堂兄与姜大哥认识。但不代表他就不想在家族内部更受重视一些,把握更多资源……
且不说宇文铎是如何胡思乱想。
姜望管不得他的心情。
从草原到云国,间隔千山万水,横跨诸国疆域,往常姜望再怎么也得飞上两三天。若是遇上有些关卡的麻烦,时间还没个数。
今次直接速度全开,横飞无忌,连夜赶路,天亮之前就飞到了目的地!
若不是本月的太虚无距已经用掉,又何须这一夜疾飞?
沿途惊动了不少强者,都在惊疑姜阁员是不是又要做什么大事,一个个提心吊胆。直到这青虹在云国上空顿止,才放下心来。
姜望飞落抱雪峰,飞进凌霄秘境的时候,凌霄阁弟子正在晨功——姜某人身上早有凌霄阁的令牌,进出凌霄秘地并无阻碍。
偌大的凌霄广场上,叶青雨作为凌霄阁大师姐兼少阁主兼本宗神临强者,正在带着大家做早课。练的是凌霄三十六路翻天手,走的是二十四卦追云步。翩似人间柳,皎如天上月。
姜安安作为新一代杰出弟子兼叶青雨的嫡系小跟班,紧跟其后一招一式有板有眼地练。有意地学那出尘仙姿。
还有姜安安的讨厌鬼师兄莫良、方脸师兄谢瑞轩、大小王师姐王月柔王月仪……
总之一干熟脸,全都愣愣地看着从天而降的姜真人。
但最先开口的并非叶青雨,也非姜安安。
“你你你,飞这么急干什么?”本该躺着房间里睡懒觉的叶凌霄,拿着一张信纸冲出来,怒不可遏:“一大早的,朋友写信问我是不是没了!”
“呜呜呜……”
保持着小小体型在广场角落睡觉的蠢灰,撒着欢地蹦过来,绕着姜望的小腿,亲昵地呜呜个不停。
姜望把蠢灰抱起来,眼睛看着叶青雨,回答叶凌霄的话:“听说蠢灰掉毛掉得厉害,我回来看看。”
蠢灰现在已经听得懂人话了,那双天真的狗眼顷刻盈满泪光。幸福地蜷在主人怀里,呜呜呜地在衣襟上蹭。
叶凌霄本想饱以老拳将这小子锤出山门,本想大声说这才掉了几根?
但年轻的借口他如何没有说过,听过?
他也……年轻过。
“都聚在这里干什么!”他大手一挥,驱赶门人:“该干嘛干嘛去!”
凌霄阁真传门人不多,但也有二十来个在这里做早课。前一刻还吊长了脖子、竖起了耳朵,下一刻便作鸟兽散。
“阁主大人……”门人中也有犟种,莫良委委屈屈地小声道:“现在就是我们做晨功的时间啊?我们该做的就是晨功。”
“你留下来。”叶凌霄指着他:“平时不见你勤奋,这时候出来插葱!既然你那么爱练,今天我亲自指点你练,练足一天。”
莫良一脸苦相,钉在了原地。
叶凌霄又喊了声:“安安!”
“欸!”姜安安甜甜地应声,跑到叶阁主旁边来,路过自家哥哥的时候,做了个心领神会的鬼脸。
“走,咱们找个地方,一起去指点一下你莫良师兄。”叶凌霄招呼道。
姜安安狠狠点头:“我看他不懂的还有很多!”
他们没有带走蠢灰,因为蠢灰掉毛是姜望连夜赶来的原因。
偌大的凌霄广场,一时散尽了人。
只有站在那里的叶青雨,像一支纤柔的水仙,开在清晨的薄雾中。
只有远飞万里、连夜赶来的姜望,还似当初那个少年郎。
“掉毛真的是个很严重的问题。”姜望抱着蠢灰,有些踟躇,又很有些严肃地说道:“我会好好处理的。”
蠢灰本想汪几声,表示并不严重,表示自己压根没有怎么掉毛,掉毛掉得最多的时候,还是安安大人喜欢拔狗毛的时候,那会儿真是一拔一蹦跶……
但有一种莫名的气氛,令它识趣地闭嘴。好像一开口,就会有很恐怖的事情发生呢……
“其实也没有太严重。”叶青雨道:“小狗都有脱毛的时候,还会再长起来的。它很乖,它会自己长……”
“对不起。”姜望说。
叶青雨看着他。
在赶路的过程里,姜望已经特意收拾过自己,但眉宇间的疲意,还是难以尽藏。他在天京力敌六真,他在妖界奔波不止,他在边荒不眠不休……而此刻这声道歉,是何等的轻缓。
竟然很没用的鼻酸了。
“为什么道歉啊?”叶青雨撑着眼睛道:“你很辛苦。”
她的眼睛真是漂亮,似乎清溪蜿蜒,明月悬照山林间。是那么清幽,那么静好,而又在此刻,泛起一滴雨的涟漪。xǐυmь.℃òm
从此有了心事。
“我的辛苦不该让你承受。”姜望说。
叶青雨轻轻摇头:“你没有让我承受什么,你从来都是自己去扛。你是独自到云层深处,打碎风雨雷霆的人。”
姜望看着她:“你的不快乐,你的牵挂,你的担忧,难道不是一种承受?”
叶青雨微微垂眸,湖光潋滟:“我什么都没有做。”
“你已经做了你能做的一切。”姜望的声音很低缓:“而我并没有为你付出所有。我心里总是装着很多的事情,我总有很多的事情要做,我总是被时间追赶着走,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我停不下来——我很抱歉。”
蠢灰并不太懂这奇奇怪怪的对话,但忽然觉得此地不宜久留,哪怕它只是一只无辜的小狗。它轻轻地扭了扭,见主人也没有抱得太紧,没有挽留的意思,便从怀抱里跳出,踮着爪子跑远了。
“你赶了很远的路。”叶青雨说。
“我应该早些过来。”姜望道。
“很奇怪吧?”叶青雨看着他说:“我是个会在无关紧要的事情上生气,会使小性子的人。”
“我知道这不是无关紧要的事情。”姜望轻缓而认真地摇头。
他看着叶青雨:“在离开妖界的时候,我本想走楚国的万妖门,这样可以先来找你,跟你做些解释——但我不知如何解释。我给你写过了信,可是在妖界的这些天偶然回想,觉得信上的那些字都很脆弱,很不是我。充满了自以为是,全都是想当然,一个字都不真。”
他没往前走,可是他的眼神在靠近:“我必须要向你承认,承认这件我不敢跟你承认的事情——在去天京城的那一刻,我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那个决定压倒了所有。”
“我想着你会有很好的生活,青雨,你的父亲很爱你,你生活在一个漂亮的世界中,你的一生风和日丽。
“我想着安安也已经长大了,她能够照顾好自己,你也会帮忙照顾好她。
“我想着我的徒弟很懂事,他可以试着做一个男子汉,他能够面对风雨。
“我想着我认识的长辈们,从来都是照顾我,而不需要我照顾。
“我想着我的朋友们,都有自己的本事,用不着我关心——唯独我的师父,那个讨人嫌的老和尚。他太讨人嫌了,以至于在他被打死后,没有任何人能够为他站出来。只有一个已经被关起来的净礼,和一个从来都不肯认他做师父的我。”
姜望顿了顿,才能把这句话说完:“青雨,只有我能做这件事。这是我不顾一切的原因。”
“其实你有想到我,有想到安安,有想到你的徒弟、朋友、长辈,你没有不顾一切,你是在不顾一切之前,仍然顾念了那么多人——”
叶青雨看着他:“可是你呢?我怨你从来不想你自己。”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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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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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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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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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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