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州宋府后花园,一位五旬者抬头有些诧异地道,“这是哪家报房传抄的?可这会儿不是邸报送达的时日啊。”
“这是买活军所发的报纸,搭船的伙计设法买几百份来。”
宋玉亭几张散发着油墨香味的纸张递给父亲,笑道,“倒也机灵,共发三期,每一期都买一百余份,所费虽不多,但却是绝好的人。我昨日已瞧几期,当真是颇耐人寻味,父亲大人请看,光是这报纸上,便看出来有好些生意能做哩。”
他父亲宋太爷闻言,便横宋玉亭一眼,道,“你倒是有理,一份多少钱?”
听闻一份十文,便道,“这里也是好几两银子,须知道大家大业,也在于一针一线,你手里这样敞开花销,叫家里子弟们学去,咱们家够花几年的?”
虽说他年纪大,脾气难免古怪,但这般发作,其实还在于去年宋玉亭花两千两银子,买一架行车来,且还家的门槛给拆几面,就为骑着行车在家里四处转悠。此事惹来的麻烦又多又杂,余波迄今仍旧『荡』漾不休,爷子想这点便是来气,虽还默许宋玉亭和买活军做生意,但见这种新鲜玩意儿又出在家里,底是训斥几句,这才拿起报纸细看起来——作为商人,再怎么样也是不会拒绝信息的,毕竟他们吃的可就是这碗饭。
“买活周报,这是周发的?”先看标题,宋太爷眉头就是微微一挑,嘟囔句,“倒是还有些分寸……这要也是日发,岂不活脱脱又是一个邸报?”
又略翻阅一,看看版式和字体,因道,“印得倒是雅致,大抵是周报的缘故,这版雕得好。”
此时的邸报,多为手抄,也就是写本,这在京城是合适的,因为京城的邸报是每日刊发,工作量相当的稳定。但这些邸报发地方之后,传递便不稳定,会因为路上的种种状况出延误,往往是一批一批来的,而且还有集结成册的需要。因此民间的报房便会进行雕版翻印,这种雕版相当粗陋,错谬甚多,商人们也不太挑剔,只取个大略。
宋家居泉州,京里的邸报送来至少要一个多月,而且往往是在途进行翻印的版本,是早习惯那低劣的印刷质量,此时见这版式,首先就判断是极佳的雕版,还在赞叹呢。宋玉亭已笑道,“什么呀,爹,这是活字印刷。人家一印就是几万份,光港口一期就稳定卖个四五千份。雕版?雕得过来吗?这是他们的新式印刷机,那活字取墨稳定,而且不易发热积墨,排版又快,除造价特昂之外,便甚缺点——雷弟在信里满口称赞,还说要托我他们家的医书捎带过去,他要整合编排,重印《雷氏五十方》呢。”
“还有此事?”
福建道古来便是印书的好地方,因为这里地处丘陵,林地甚多而又不便耕种,住民百姓伐木砍竹,造纸印刷,前宋起,‘闽刻’便是一大流派,虽这印刷业的心是在建宁,但在泉州亦颇为兴旺,宋家己也有在几家书房里有股份,太爷知道这雕版印刷的局限——若是要在数日内印出几万份来,至少要有五六份雕版轮用,因有木雕版发热变形、积墨模糊等问题,而活字只会更差。
按他的经验估量,一份雕版一日夜最多也就印千次算是极多的,这还要用好的木头,因此书房发书,若拿捏不前景,一般第一版也就是数千册,听儿子说起,这《买活周报》一发是数万份,便知道买活军一定在印刷技术上又有突破。所用的活字比木活字、陶活字更稳定,又比铜活字更坚硬,还看正文,不由得就道,“这一套活字如何发卖?若是肯带一个师傅来教,便是四五千两也都值得的。”
宋玉亭摇头道,“这是不卖的,一套四五千两也止不住。看雷弟也只是托人带书本过去排版?他们家可也有书坊呢。只云县那处交通便利,若书坊也能对外接单,我们倒可去印书来,往广府发卖。”
宋太爷道,“这是一,来你也说,买活军用的紫头筹子,那染料不知是如何调配的,难仿造,可见得他们对彩印也是有心得的,这又是一门大可做得的生意,且不说往广府一带散发,便是那些西洋人,也可印些什么圣母图去赚他们的钱。这就又是一门生意。”
此时一副印刷精美的彩画,售价四五百文是丝毫也不新奇的,买活军有金属活字的技术,毋庸置疑便可烧造金属雕版,这种雕版本身都是财富,哪怕是每年刻印年画贩卖,都是稳定的财源。宋玉亭满口称是,道,“如此免不得又要走一趟云县,底掌柜们倒也不好做主。”
一边说,一边看宋太爷的脸『色』,宋太爷无奈道,“你怎么不把家安云县去!”
原来宋玉亭从押船去一次云县,便屡屡在云县逗留不归,对买活军的一切物事都极为着『迷』,把交雷家的弟拐去不归不说,还搬弄那所谓的行车。带来也就带来吧,还非得在亲友夸口,当便引起轰动,全城士绅都知道他弄个‘铁驴子’来,口耳相传,不知多少谣言,一时闹得沸沸扬扬,连官府几位大人都表示关注,传话让宋家这行车带去一观。
宋家为这行车本身就花两千两银子,这倒也还罢,但后续打点各方的大人,又是数百两银子流水价孝敬出去,最后底是这行车献给他们家的根底,百年来代有人在京城为官,高祖更曾入阁,如今家住浮桥的李家,这才平息事态——这还是后来传消息,连宫都用买活军敬献的行车,为宋家免除最后的隐患,否则哪怕时至今日,只怕仍是睡不安寝,深怕什么时候就人私通反贼的罪名给抄家。
饶是他家在海外也有船队,这几千两开销出去,最后手里什么落着,宋太爷也觉得肉痛,此后便不许宋玉亭再去云县,唯独只有牛痘出来那段时间,雷轻写信来,宋玉亭便又带着雷家子弟去一次,学习种痘,并且带一批痘苗。
由于这是买活军治传出的东西,宋家也不好大肆宣扬,但又无法阻拦人们种痘的热,总之又不免破财消灾,为雷家打点关系,雷家的『药』铺子里这才多种痘一项。虽定价极廉,不过五十文一剂,但半年来,雷家还是乍成豪富,这里头宋家白搭不少金银财宝,却空坐着看雷家发达,便是宋太爷也知道,人无价,嘴里不免也埋怨几句,“此一去,不知又要花销多少。这些新生意赚来的也不够你花的。”
宋玉亭不敢和父亲顶嘴,只一径微笑,见宋太爷不再说嘴,便知道他已是默许,这一遭云县是可走的。
当人埋头看报,宋太爷先拿第一期来看,这报纸已熨过,十分平展,头版也做好标注,第一篇文章是谢六姐的亲笔,解释报纸的概念——“为面向我买活军活死人的文章合集,凡是活死人必须认真阅读,如此,便可更清楚地明白家主谢六姐的意思,也可明谢六姐的家规,使活死人免受恶人欺凌。那些吏目倘若有狐假虎威、招摇撞骗,与谢六姐的规条有抵触的地方,看报纸便可明,并设法往上汇报。而此报纸也会对六姐的种种家规做出解释,让民众更容易趋利避害”云云。
这样看,这并非和邸报一样,是汇合官员奏章及朱批的合集,实用『性』似乎要更强。这也让宋太爷兴趣更浓——生意做得大的人家,都要想方设法地找邸报来看,其实就是为第一时间解政策的变动,并且分析其的风险和机会。朝廷节选奏折,其实也是为解释身的施政理念,但他们刊发邸报的对象是外地衙门,这些读者默认便能明白奏折的潜台词,并且具有相当的文化水平,也就意味着邸报对大部分商人来说都晦涩深奥,并有什么阅读的趣味。
而买活周报,便要平易近人得多,反正他们也是活字印刷,字体可,又无须顾虑抄写书吏,因此周报完全摒弃文言,一律使用白话、拼音标注,哪怕就是农,只要会拼音也能无障碍地朗读。而且所写的几乎无一不是民生相关,在宋家这样的商户来看,每一页似乎都写满商机——教导防疫,那就说明云县方面需要『药』材,提倡农事,那就更不得,其写的关窍哪个不能指点家的农庄?
“他们需要牛啊!”
宋太爷连看三期报纸,后把三期都折在连载笑话、说,及趣味算学题的第八版上,准备稍后再仔细看。抬头对宋玉亭说道,“接连三天,都由买活军官府的口吻,发通告来求牛。”
宋玉亭忙道,“正是,儿子和您想一块,咱们在晋江的那个庄子,因这几年水文不好,屡遭洪灾,收成一向不怎么样,刚好背后又靠着山,儿子想若不便改为养牛,今日唤管家来问,也是知晓,若是今年都放开配,那一年至少也有百多头牛犊子,从我们这里直接上海船运云县,路上花费的时间倒也不多。”Χiυmъ.cοΜ
海运便是这一点好,若是走熟的路,又是地头蛇,不必担心海盗,那么运输本身的费用实在是不高的。太爷笑道,“这倒也还算你有些聪明在里头,我再说一句——你便不妨先买些牛来,就这一船试着运一运,若是可,解燃眉之急不说,也能加一加你的政审分,说不定还能早日再买一辆行车孝敬给你子骑骑呢。”
买活军对牛的需求,只需要熟悉他们治的民生,便可分析出来,一定是稳定、长期、大量的,哪怕从生产贩卖要消耗一两年的光景,在宋氏父子来看,这生意也可做得,况且养牛是怎么也不太亏的,便是买活军用不着,杀制牛肉干贩卖也不会折本,赚多赚少的问题而已。宋玉亭脸皮厚,只当听不见父亲刺他,笑着应来。
因又要发一船去云县,人不免细读报纸,钻研着云县的需求,盘算着该带什么货物前去贩售,此时便越发感报纸的好,纵传递上也有个时效的差别,但有些长期的大宗商品需求,却不可能有太大的波动,由需要的人来刊发,比靠家的掌柜打听要更全面得多。快几份报纸上已用朱笔圈几个圈,都是父子俩觉得可在市面上搜罗的商品,此时卡着宋家脖子的不是钱财,也不是对销路的担心,而是运力的有限。能卖的东西太多,但船舱却只有这些,便连一个麻袋都要仔细衡量才好。
宋玉亭在云县处也学会制表,当正拿竹纸来打格子,往上列品名时,外头忽有人来禀报道,“太爷、爷,李家来人,是少爷亲来,还带两个管家,行车送来。”
宋家父子均是大奇,不过因为李家只来少爷,按礼该由宋玉亭出面招待,宋玉亭忙房换见客的衣裳,李少爷让内书房,人谈半晌,这才来寻父亲话,道,“李家言辞客气,说之前收那行车,不过是外头风声紧,由他们取走动静些,既此事已经平息,当完璧归赵,除此之外,也说什么别的。”
宋太爷奇道,“吃进嘴的还能吐出来?这可不像李家行事,其必有缘由。”
人正计议着要去亲友处打探风声,又有人进来话道,“爷,外头又来一波人客,是榕城府尹胡家的管家,手里拿胡大人与福建道镇守太监郑大珰的门贴,还带几样表礼,我看他们神『色』颇为和煦,表礼也十分丰富呢。”
宋氏父子当也是惊得都站起身来,丝毫不敢怠慢,宋太爷房换衣,宋爷则连声吩咐,带己长子过来,大开门胡管家迎进来,双方彼此见过礼,又密斟许久,胡管家方才告辞离去。
事已至此,虽李家并无只言片语提阉党,但宋家如何能不晓得?李家归还行车,无非是受阉党的压力——李家上一个阁已是数十年前,正所谓人走茶凉,虽在地方上还是大有面子,但要说和阉党这样的新贵作对,那是痴人说梦。既阉党要挖角,那么不论宋家还是李家,实则都有置喙的余地,只能接受宋家定位的变化。
于宋家这里,郑珰的延揽令人又惊又喜,也是顾虑重重,而李家方面也要做出解释,令双方关系能持续圆融交往,莫要落怨恨,这种仕宦家族,说不准什么时候又出一飞冲天的俊才,是不能往死里得罪的。两父子诧异之余,漏夜密谈,虽也有忧心,但宋玉亭还是对父亲笑道,“大人,这行车买得底也还值得——若无这行车,郑珰可知道我是谁呢?”
宋太爷此时也不好嘴硬,默半晌,还是叹道,“可见这政审分的重要,既如此,牛还是重点,不能因其利润不高便不卖,买活军这个政审分的制度是好,你送雷家郎过去,得加分,买行车来,才有咱们家后续的这些因缘。如此,也该感谢雷家。”
宋玉亭道,“可不是这个理?”
既要加分,那便要仔细琢磨,买活军在报纸上列明大量急需的,除牛之外,还有棉花,及各种高精尖的人才,棉花这东西,也是要讲收成的,仓促间实在是难筹措,宋玉亭既存心要多加分,便不择手段,翌日起来,借着送报纸的机会,又往雷家拜访,想着若是能从他家再带走一两个郎,那也是好的。
谁知刚走雷家府门前,便听里头一阵吵嚷混『乱』,又有一个子直冲出来,差些惊宋玉亭的马,后头直追出几个人,叫道,“拦着三少爷!别叫他跑!三少爷!码头无船,你今天去不云县的!”
。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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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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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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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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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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