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官甩过拂尘仰头高宣,远方天际,金光正破开云隙沿着城墙、楼舍、宫宇一寸寸蔓延过来,暖意的晨阳之中,等候入朝的文武百官依次进殿。
各镇节度使如往常单独一列走在正中步入大殿内,这是他们今日最后一天上朝了,议完政事,之后便带各自兵马回去藩地镇守。
众人入殿分列两侧,看着从侧殿进来的皇帝,诸人脸上今日有些古古怪怪,昨夜皇帝杀了一个妃子的事,凌晨的时候多少已经听说了,没听到消息的大臣,等候入朝时也听同僚说起,杀一个妃子倒不至于让他们脸色古怪,可那王才人所说的那番话,就不得不让他们看皇帝的眼神有些复杂。
被自己的女人瞧不起,就有些失败了。
何况还是皇帝。
李儇按着龙首,似乎注意到众人的目光,只是干咳了两声,视线扫过一圈,便开口叫诸位文武商议起政事,黄贼覆灭后,留下的烂摊子还是要收拾的,有些郡邑百里无人烟,需要抽调人口富余的地方去填补,不至于田地荒芜,让之后朝廷税收受限。
这是一个肥缺的差事,户部那边自然欣然接受,节度使也没有多少意见,只是抽调的人口,需要用其他方式补偿,否则藩地也会莫受损失。
之后,又说起草军漏网之鱼,如黄皓之辈,纠结数千人,号称浪荡军四处为祸,也需要剿灭,小股的流寇,不易剿灭,落到地方上,大郡还好,小县只能勉强做到自保,一来二去,朝堂上又开始扯皮。
各镇节度使俱不愿意去,费心劳力,还会让自己蒙受兵卒伤亡,而一拨流寇剿灭那叫应有之责,功劳太小;被对方逃了,还会被同僚笑话,并不是划算。
两方争论僵持,李儇却颇为满意这样的场面,帝王之学,总在平衡,不能其中一家节度使坐大,也不能其余节度使势力过小,两边牵制,才会听他这个皇帝的话。
目光扫过一圈,一张张白面须髯面孔间,一张黝黑的面容在人群里沉默令他瞩目。
耿青.......
想到这个人,顿时想起昨日王素容,女子那夜所骂之话记忆犹新,字字皆诛心之言,心头莫名一阵火起,捏紧了龙首的同时,李儇忽然开口打断了下方争执,看着人群里显眼的黑脸,挑了挑下巴。
“耿卿,诸卿皆在议政,唯独卿沉默不言,可是心里已有良策?来,出列说说,黄贼在时,你凭急智与对方周旋,想必也有办法针对这拨流寇。”
众人停下话语,纷纷看向站在文臣队列里,六部末尾的青年,后者抿着嘴唇缓缓走出,拱手躬身行了一礼。
“陛下,臣不懂军略,不能胡乱开口,不过臣出列,心里有一事,想要请陛下恩准。”
李儇皱了皱眉,原本想要将他提出来,问一些政事,正好借此否决一番,质疑其能力,之后降下一级的事就顺理成章。
只是眼下,似乎并不接招。
“耿卿有何事需要朕恩准?但说无妨。”
耿卿低垂脸,看着拱手圈起的手臂下方的地板,睫毛轻轻抖动,大殿安静之中,他轻吸了口气。
“臣家父昨日病重,怕是没有多少时日了,心中思乡之情愈发浓重,想要落叶归根,臣做为儿子,不可能放任父母孤身返回北方,只得陪伴左右,侍奉二老回乡。”
大殿之中,只有他的声音回荡,语气微微有些哽咽。
“臣不到双十,能得陛下看重,居刑部之首,是莫大的信任,可,自古忠孝难两全,不能见家父病危而无动于衷,枉为人子。如今黄贼剿灭,天下安定,臣不过一个不学无术之徒,非治世之才,亦无统兵作战之能,难以再帮衬陛下,只凭功劳居高位,只会让有才之士轻看,不如趁此机会,向陛下表明心迹再好不过。”
言罢,耿青直起腰身,又是重重一拱,躬身拜下,声音清朗中正:“臣恳请陛下准我请辞伴父回乡!”
刚刚继任刑部尚书还没一天,就请辞,对于朝堂上层各文武来说,着实让人惊讶,不过话里意思也表明,是为尽孝道,这倒是没人有何异议,孝之一道,就算放到皇帝面前也必须准守的。
御阶上的皇帝,李儇心里却是笑的差点没鼓掌,昨日正想如何将这人撵走下放,没成想自己就凑上来了,他自然不可能就这么痛快应下。
“耿卿尊孝道,无可厚非,但卿除黄贼之功劳甚大,岂能有功不赏?不如暂且先送令尊回乡,之后再回朝廷,刑部尚书朕给你留着。”
“陛下,臣或许要守孝三年......”
“这......”李儇皱着眉,缄默了一阵,点头:“确实如此,三年时间,刑部尚书之位岂能空悬,也罢,但功劳不减,朕另赐你光禄大夫、勋柱国!让耿卿衣锦还乡!”
“谢陛下恩准!”
堂堂刑部尚书,官律法邢狱、财政审计,虽说比不得兵部、吏部,那也是掌实权的部门,一言之间,就落到从二品的文散官,令朝堂之中,不少人心里感叹。
这天上午,耿青向皇帝请辞尚书位,李儇驳回,再请辞,以光禄大夫官职准许。
朝会散去,文武百官三三两两走出大殿,看着前面孤零零一人行走的耿青,摇头惋惜,如此年轻做到高位,这么一走,往后再想踏进这皇城又不知是哪年哪月了。
一道道交织的目光之中,耿青仰起脸来,日头正升上云端,向过来打招呼的李克用、朱温等人拱了拱手,寒暄几句,余光瞥了眼远处一栋宫殿檐下,驻足眺望的圆领紫衫的宦官身影,随后大步出了皇宫,坐上马车回去永安坊。
太极殿廊檐一角,李儇看着走出承天门的身影,冷哼了一声,收回手负在背后,转身缓缓走在长廊。
“这人倒是会揣摩心思,王素容昨晚才死,今日他就请辞,看来两人之间当真有瓜葛。”
“陛下莫要为这等小事气着了身子,只是大理寺关押的嫔妃们......”
阳光落在俊朗的脸庞,李儇看着远处池水漂浮的荷叶,眯了眯眼。
“鸩杀。”
田令孜愣了愣,低下头道了声‘是。’却没离开,声音顿了顿,又说道:“那这个耿青.......奴婢想给陛下出口恶气,不如就在城外,让他被强人劫道。”
此时,李儇几乎已经了解了整件事的原委,但他想要做中兴之君,就不能在此刻有污点,“他确实有才,但天下有才之士,多如春笋.......大伴,就按你说的去办吧。”
.......
天云浮动,热闹繁华的长街,马车穿行而过,停在了安静的院落外,耿青回到家中,大大小小的细软包袱都已准备妥当。
白芸香抹着眼泪立在树下看着他,想要说什么,被耿青抬手打断,他拉着女人坐到身边。
“当初你跟我,不过利益驱使罢了,但现在,我要离开,回到飞狐县,我知你不想回去,也不强扭,这处宅院,还有几间店铺都留给你,算作跟我这些年的报酬。”
耿青拍着女子的手背,看着院里的其他人,如窦威他们一拨帮众,笑道:“他们愿意跟你就跟,不愿意,遣些钱财让他们散去,当然,若是愿意随我回去北方,也是可以的。”
白芸香捏紧了男人的手,咬紧了嘴唇,眼泪吧嗒吧嗒的掉。
她是享受惯了的命,当年跟着耿青,也是选择对方能保护自己,后来学着自己打理生意,也有了立足的资本,眼下男人选择离开,她自然能在长安活下去的,只是心里到现在也不清楚,到底是否喜欢对方,而且,两人之间还有兄嫂的关系隔阂......
“别难过,说不定我还不会再回来,希望到时候,嫂嫂又是另一番模样了。”
树下,耿青看着装车的行李,宽慰了女人一句,随后起身叫来帮众跟他们说了会儿话,秦怀眠跟过来,将他拉到一旁,欲言又止。琇書蛧
“秦兄,往后你好好做官,这件事莫要掺和。”
耿青按着他肩膀,脸上有着微笑。
阳光遮去云后,长安城外,军营喧哗,返回大帐的李克用看到了义子李存孝手中的木盒,打开盒盖,看到里面腌制过的头颅,整个人微微有些发愣。
“谁送来的?”
“我兄长,耿青。”李存孝如实回答。
东面城郊的军营,朱温盯着打开的木盒,神色同样显出了惊诧,按着腰间刀柄,视线出神的偏去帐外。
“他怎么会有黄贼的人头......”
“送来给我......又是何意?”
长安刑部。
“耿先生要做什么......你们当真要跟着做事?”屠是非摸着身上崭新的官袍,目光之中,王飞英、杨怀雄各持兵器,身后数十人摩擦锋口,露出了凶戾。
“先生之计从无差错,纵盲信之,若赌对,我二人,包括屠兄说不得还能再进一步。”
呯!
偃月刀柱在地上,杨怀雄身高体大,持刀瞪目:“可敢?”
“敢!”
阳光划过天际,落去西边,最后一抹霞光落尽城头,一拨数十人蒙面持刀脚步飞快蔓延过了街巷,朝着大理寺前行。
夜风划过长街,一辆马车自永安坊驶出,半个时辰后,在安福门停了停,帘子里有东西抛出落进吊篮。
不久,春雨落了下来,前方城门打开,等候的车驾无声的缓缓驶入。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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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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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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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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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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