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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紫禁城的午门附近,有一座很不起眼的小衙门,这个衙门名叫通政使司,职掌出纳帝命、通达下情、公文传达、臣民建言之权。
因为这样的职权,所以通政使司距离紫禁城不过是几百步的距离,可以在最短时间内把各类紧要奏疏呈交于德庆皇帝与内阁辅臣,所以这个衙门也是消息最为灵通的地方,衙门里所有成员尽皆是见多识广之辈,平时里也喜欢纸上谈兵、夸夸其谈,略有些眼高手低之嫌。
这一日,两名负责收发奏本的通政使司知事闲着无事之余,正在办公大堂里闲谈京城里近段时间以来的种种趣闻。
一名知事名叫徐谦,他大约二十余岁,身材富态、面带傲气,却是出身于官宦人家,还算是周尚景的远亲,平日里说话也没什么顾忌;另一名知事名叫何勋,则是四十岁左右的年纪,却是贫寒家境出身,神情内敛谦卑,态度也更加沉稳一些。
那徐谦半躺在办公椅子上百般无聊,眼见办公大堂内没有其他人进出之后,却是转头向何勋笑问道:“嘿,何勋,京城里最近有一项流言已是愈演愈烈,百姓们最近皆是议论纷纷,你可有听说过?”
何勋正在整理他面前的厚厚几沓奏本,听到徐谦的询问之后目光微微一闪,显然是已经猜到了徐谦所说的“流言”是指什么,但表面上却是一副完全不知情的模样,抬头问道:“京城里的流言实在是太多了,徐大人具体是指哪一个流言?”
徐谦摇头晃脑的说道:“还能是哪个流言,就是西北督抚们暗中联合起来瞒着朝廷私下里与蒙古联军乞和的流言!”
何勋一脸恍然,点头道:“好似是听说过,但具体不大了解!”
徐谦一副夸张表情,说道:“你身为通政使司的官员,也实在是消息太闭塞了,这么大的事情都不知道?”
见何勋再次摇头后,徐谦用炫耀的语气说道:“嘿嘿,这可是一个大新闻……据说准噶尔汗国统一了蒙古右翼各大部落之后,今年的火筛入寇可谓是来势汹汹,结果西北的那些督抚总兵们纷纷被吓破了胆子,竟是私下里截留了朝廷的赈济粮草,又在辖区内到处抓捕逃荒百姓,想要把这些赈济粮草与逃荒百姓送给蒙古人换取他们退兵……嘿,要不是户部尚书赵俊臣出手阻止了这件事,咱们大明朝在史书上可是要再多一件值得大书特书的事情了……”
西北诸位督抚的绥靖乞和之举,不论是赵俊臣还是朝廷皆是极力隐瞒,赵俊臣当初向朝廷通报此事的时候,也叮嘱方茹千万不可泄漏此事,却是一切出于大局考虑,但方茹的心中只有赵俊臣而没有朝廷大局,反复考虑之后认为这项消息泄露出去对赵俊臣更加有利,却是人生中第一次违背了赵俊臣的意志,通过同济庙的渠道泄露了此事,时至今日这般消息已经是在民间愈演愈烈了。
何勋不管心中想法如何,表面上却是一副深信朝廷官员操守、不受民间流言影响的模样,摇头道:“这不大可能吧?西北督抚们有这般大的胆子?”
徐谦得意一笑,却是搬出了族中几位长辈的分析,说道:“所以说你不懂得一叶知秋的道理,你想啊,前段时间朝廷调集各地大军支援西北边防,正是说明了边防吃紧,各地督抚毫无抗敌之把握,随后赵俊臣又因为赈济粮草出了问题赶去西北调查,这件事也就对上了,还有前些日子赵俊臣给朝廷送来奏疏,引得陛下与内阁六部连夜议事,但那份奏疏里的内容依旧是不为人知……依我看这件事只怕是空穴来风,未必就不是真的……”
何勋依旧是一副坚信朝廷的样子,道:“我还是不信,西北边防哪里有那般严重,两天前不是赵大人还传来了捷报,称是在巩昌府小川河大捷重创了蒙古联军吗?”
徐谦仿佛是看透一切的样子,又说道:“你啊,就是看不明白,西北诸省这些年来的捷报无数,又有哪次是真的?又有哪次不是先胜后败?赵俊臣前两日的捷报更是语焉不详,说是一场大捷,但又没有提及任何俘虏、首级、缴获作为佐证,多半还是谎报军功罢了!你看朝廷收到捷报之后可有任何反映?”
何勋猜测道:“按照捷报里的说法,随着小川河战事结束之后,赵大人就要即刻率兵赶去渭水南岸布防,也许只是战事紧急来不及详细清点俘虏缴获吧?等到渭水战事结束之后,应该就有全面的战果统计了。”
徐谦连连摇头,不屑道:“怎么可能?那个赵俊臣究竟有何般手段咱们还不清楚?争权夺势、溜须拍马、钱粮周转他都是一把好事,但他怎么可能还有统兵打战的本领?你看他是那种文武双全的人吗?你等着瞧吧,”
何勋不由是面色一变,连忙左右察看,见到周围再无旁人之后才稍稍松了一口气,然后向徐谦劝诫道:“徐大人千万要慎言,咱们的通政使童大人可就是赵大人的朝中朋党,这些话若是让他听到了可讨不了好!”
听到何勋的劝诫,徐谦也发现自己一味卖弄、有些得意忘形了,但他不愿意在何勋面前服软,却是嘴硬道:“就算是童通政使听到了又能如何?周阁老可是我的远房舅姥爷……再说我又没说错,赵俊臣本来就没领军作战的本事……再说咱们通政使司的通政使就和都察院的左右都御史一样只是名义是的最高长官,也没那么大的能耐对我如何……”
话是这么说,但徐谦嘟囔了几句之后,终究是不敢再多说什么了。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衙门外面突然传来了快马奔行的蹄声,随后又在衙门门口附近听了下来。
听到这般动静,何勋与徐谦皆是面色微变。
通政使司衙门紧靠着紫禁城的午门位置,寻常时候是决不允许策马奔行的。
除非是八百里加急的奏本,而这般奏本往往是意味着大事发生了。
就在何勋与徐谦二人惊疑之际,一名身穿鸳鸯战袍的信使匆匆奔入了办公大堂。
奔入办公大堂后,这名信使就用嘶哑的声音呼喊道:“我是钦差赵大人的麾下驿骑,这里是赵大人他送来的八百里加急捷报!渭水大捷!我军渭水大捷!钦差大人赵俊臣率领大军于渭水南岸大胜蒙古联军、活捉了蒙古联军主帅巴根!历经渭水、阶州、小川河三战,全歼了蒙古鞑子十万大军!斩获敌首近三万,俘虏一万三千余,缴获战马总计八千余匹,另有军资无数,且还活捉了蒙古联军主帅巴根!经此一战,蒙古各部元气大伤,亦是大涨我汉人志气,西北边疆今后十年无忧矣!”
听到信使的大声呼喊,何勋、徐谦皆是目瞪口呆,只觉得听错了。
不谈徐谦原本就不信赵俊臣会率军击败蒙古联军,即使是何勋也完全没有预料到赵俊臣的战果会是如此惊人!
片刻后,徐谦磕磕巴巴的问道:“你、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信使对于徐谦的表现倒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只是再次说道:“我带来了渭水大捷的捷报!钦差大人赵俊臣率领大军于渭水南岸大胜蒙古联军、活捉了蒙古联军主帅巴根!历经渭水、阶州、小川河三战,全歼了蒙古鞑子十万大军!斩获敌首近三万,俘虏一万三千余,缴获战马总计八千余匹,另有军资无数,且还活捉了蒙古联军主帅巴根!经此一战,蒙古各部元气大伤,亦是大涨我汉人志气,西北边疆今后十年无忧矣!
确认了消息之后,徐谦的表情震惊之余还带着一丝尴尬,他刚才还信誓旦旦的保证赵俊臣绝无领兵才能,之前的小川河捷报只是谎报军功罢了,谁知道打脸来得这般快。
按照信使的说法,大捷后的首级、俘虏、缴获一样不缺,更还活捉了蒙古联军主帅巴根,可谓是证据确凿,让人不容置疑了。
一时间,徐谦只觉得双颊有些发烫,但他很快就调整了心态,眼睛一转之后就向着信使快声问道:“捷报在哪里?快些拿出来!消息紧急,我要尽快呈送上去!”
信使连忙从卸下后背上的布袋,掏出一份奏本。
不等何勋做出动作,徐谦就已经快步走到信使面前一把夺过捷报奏本,然后转身就走。
快步离开之余,徐谦向着何勋说道:“何大人你招呼一下这位信使,我这就去把捷报送给童通政使,这份捷报事关重大,需要童大人亲自呈送内阁!”
说完,徐谦已经是不见身影了。
见到徐谦的这般表现,何勋的谦和表情却是瞬间消失,眼神显得有些阴鸷。
徐谦这般抢着向通政使童桓送去捷报,显然是想要趁机给童桓留一个好印象,并且还生怕何勋会分到好处,所以找理由把何勋留了下来,这般心思毫无遮掩,何勋自然是看得明白。
但接下来,何勋冷冷一笑之后,却是不再理会徐谦的行为,转身去招呼那位风尘仆仆的信使了。
*
快步奔行之下,徐谦不过是片刻间就已经赶到了通政使童桓的办公房间门外。
然后,徐谦在门外大声禀报道:“童大人,西北传来了捷报!赵大人全歼了蒙古联军十万兵马!还活捉了蒙古联军的主帅巴根!西北大捷!西北大捷!”
随着徐谦的话声落下,房间内顿时传来了童桓惊喜交加的声音:“什么?西北又有了捷报?快些呈送进来!”
徐谦马上推门而入,只见到童桓此时已经站起身来翘首以盼,连忙把手中捷报递给了童桓,并且趁机讨好道:“按照信使的说法,赵大人此次率领大军于渭水南岸大胜蒙古联军、活捉了蒙古联军主帅巴根!历经渭水、阶州、小川河三战,全歼了蒙古鞑子十万大军!斩获敌首近三万,俘虏一万三千余,缴获战马总计八千余匹,另有军资无数,且还活捉了蒙古联军主帅巴根!经此一战,蒙古各部元气大伤,亦是大涨我汉人志气,西北边疆今后十年无忧矣!”
童桓拆开捷报细细审阅,脸上的喜色也是越来越重——作为赵俊臣的朝中朋党之一,得知大捷消息之后童桓的喜悦之情比之其他人更要强烈许多——赵俊臣有了这般赫赫战功之后究竟意味着什么,“赵党”官员们又会有怎样的好处,明眼人皆是看得明白。
“好!好事!当真是大好事!哈哈,连蒙古主帅巴根也被活捉了!这些日子以来朝廷百官都在怀疑小川河战事的大捷,如今有了这般铁证如山,我看他们还要怎么说!”
详细阅读了捷报内容之后,童桓连连赞叹道!
事实上,这已经是赵俊臣传来的第三份捷报了,但此前的两份捷报对于战果统计都是语焉不详,却也引起了朝中百官们的质疑,“赵党”官员们这段时间也因为这般缘故颇是受了不少压力,像是徐谦此前一般认定赵俊臣谎报军功的声音在朝廷百官之中绝不是少数。
当然,这般情况也是赵俊臣的故意为之,一方面是为了让自己的战绩愈加有传奇性,所以就把所有战果统计汇总于最后一份捷报之中,让捷报的内容变得更加惊人,另一方面也是为了打击那些敌对派系官员的威信,顺便转移朝廷百官的注意力。
如今,有了这份证据确凿、不容置疑的捷报之后,童桓只觉得扬眉吐气。
另一边,见到童桓的欢喜模样之后,徐谦趁机讨好道:“下官此前与同僚何勋谈论西北战事的时候,就认定赵大人他必然会立下赫赫战功,谁知道何勋完全不信,还说什么赵大人绝没有领兵作战的本事,如今这份捷报传来京城,想必何勋也说不出什么怪话了!”
童桓哈哈一笑,走到徐谦面前拍着他的肩膀说道:“你是一个有主见的聪明人,自然不似何勋那个蠢货一般目光短浅!”
听到童桓的夸赞,徐谦顿时是大喜过望,连连谦虚道:“哪里哪里,都是童大人您教的好!”
然而,徐谦垂首谦逊之际,却没有注意到童桓的讥讽眼神。
实际上,何勋早就把徐谦这段时间的种种言论暗中汇报给童桓了,童桓心中颇是厌恶徐谦,只是碍于他是周尚景的远亲一时间不方便出手打压罢了。
“哼!赵大人有了这般丰功伟绩,今后我‘赵党’在庙堂里的权势也定然是突飞猛进,很快就要不逊于‘周党’了……到了那个时候,再让这个徐谦好看!”
这般念头转动之际,童桓表面上却是一副器重模样,再次拍着徐谦的肩头,点头道:“这个捷报消息极为重要,我要即刻亲自呈送到文渊阁那边,你这次带来了好消息,今后再给你好处!”
说完,童桓就快步离开了房间,只留下一脸欢喜得意的徐谦,只觉得自己讨到了好处!
*
这些年来,在赵俊臣的运作与维系之下,朝廷的国库与德庆皇帝的内帑皆已是渐有盈余,曾经的财政窘境大为缓解。
德庆皇帝却是一位有魄力的皇帝,他深刻明白库房里的银子必须要花出去才能产生价值的道理,见到国库与内帑有了盈余之后,不仅是宫中妃嫔们的日常用度提高了一大截,更还大手笔的翻新紫禁城的宫殿楼宇,时至今日整座皇宫都已是焕然一新,愈加的富丽堂皇、恢弘大气,尽显帝王之气派。
在紫禁城的无数殿宇之中,却又有一座不起眼的小殿,这座小殿是德庆皇帝这段时间以来唯一没有花银子修缮翻新的地方,看上去颇为破落。
然而,这座破落小殿却是整个朝廷中枢的核心位置、内阁辅臣们的办公之处——文渊阁!
平日里,内阁的诸位阁老下了早朝之后就是在文渊阁里处理政务。
当童桓匆匆赶至文渊阁的时候,诸位阁老们也正在商议着近段时间的诸般政务。
“西北督抚们的绥靖乞和之事,朝廷原本已经极力隐瞒了,没曾想还是泄漏了消息,如今民间百姓们皆是议论纷纷,朝廷威望也是因此而受损,必须要尽快控制舆论才是!沈首辅,依老夫来看这件事并不能禀报于陛下,否则陛下必然会大动肝火,最好是由内阁批一张条子交由顺天府处理!”
文渊阁的正殿之内,周尚景皱着花白的眉头提议道。
听到周尚景的提议之后,李和、程远道两位阁老纷纷是点头赞同,唯有左兰山的表情略有迟疑。
身为“赵党”在内阁的代言人,左兰山自然要为“赵党”的利益考量,如今百姓们正因为流言的事情对朝廷暗怀不满,若是再让顺天府亲自出手强行控制舆论,就最是容易引起民怨,顺天府尹稍有处理不慎就会背黑锅。
而如今的顺天府尹霍正源却是“赵党”之人,左兰山自然是不希望这般吃力不讨好的差事落在顺天府手上,说不定就要连累霍正源丢掉顺天府尹的关键位置。
不过,左兰山终究是没有质疑周尚景的勇气,只是稍稍犹豫了一下之后,也就默认了。
自从赵俊臣离开京城之后,“赵党”也就陷入了群龙无首的局面,朝中各大党派自然是不会放过这样的好机会,这段时间对“赵党”的攻讦可谓是源源不绝,左兰山身为“赵党”的二号人物平日里为了应付这些事情就已是焦头烂额了。
最近这段时间,因为朝中百官纷纷质疑赵俊臣前几份捷报的真实性,“赵党”的处境也就愈加狼狈,而左兰山在内阁的时候也就愈加低调了,轻易不敢提出自己的意见,生怕会让人借题发挥。
另一边,首辅沈常茂则是表情略带麻木,点头道:“周阁老所说有理,就这么办吧!”
按理说,内阁首辅与寻常内阁辅臣的权势与影响力相差极大,因为众位内阁辅臣之中唯有内阁首辅拥有票拟之权,可以在公文与奏本之中加入自己的意见,但沈常茂发现自己成为了内阁首辅之后,整个内阁依然是周尚景说了算,他表面上是风光无限、手持票拟大权的内阁首辅,但实际上只是周尚景的代笔人罢了。
对于这般情况,沈常茂多次试图反抗过,但依然是毫无抵抗之力,时至今日早已经认命麻木了,也早就没有了成为内阁首辅的兴奋与得意。
沈常茂甚至觉得自己能够顺利成为内阁首辅,只是因为周尚景早就预料到这段时间庙堂里的风起云涌,所以就把他推到前台当一个替罪羊罢了。
另一边,见到沈常茂同意了自己的提议之后,又看到左兰山的迟疑不决,周尚景布满皱纹的眼角闪过了一丝轻藐,隐隐觉得有些无趣。
说根到底,庙堂里也只剩下德庆皇帝、赵俊臣、七皇子朱和坚等寥寥几人值得周尚景心中重视了,其余之人完全称不上是周尚景的对手。
但脸上依旧是一副和气模样,继续说道:“但有一件事情咱们内阁必须要表态了!那就是眼下这一场愈演愈烈的文祸!当初陛下因为郭汤的《鹤溏诗集》而严令厂卫调查各地读书人的反文反诗,那时候陛下正在气头上,咱们皆是不甘相劝,也觉得这件事并不会太过激烈……”
说到这里,周尚景叹息一声之后,似乎是心中充满了自责:“但老夫也没曾想,因为西北督抚们瞒着朝廷与蒙古人暗中乞和的事情,却是让这场文祸发生了变化,陛下震怒于东厂未能及时察觉到西北督抚的欺上瞒下之举,也就再次下旨清洗了东厂的高层太监,这样一来东厂在短短一年之间已经被整顿三次了,新上任的东厂太监自然是心中惶惶,急着要向陛下证明能力,东厂的办事效率竟是强了好几倍,调查反文反诗之际也是宁错不漏的作派,却是把这场文祸越搞越大,如今已经有不少地方上声誉卓著的大儒受了牵连,整个士林都是人心惶惶……读书人终究是咱们朝廷的根本,这场文祸绝不能长久持续下去!”
程远道连忙点头道:“是啊,老夫不少老友以及门人皆是受了牵连,这些日子每天都能收到关于此事的书信,或是求助或是抱怨,这件事情必须要设法扭转!”
这场文祸就要以清流们受创最重,程远道自然是积极支持周尚景的提议。
周尚景又是叹息一声,说道:“这段时间以来,民间的流言蜚语不断,百姓们轻易信了西北督抚们向蒙古人绥靖乞和的传言,说根到底也是因为这场文祸让朝廷伤了读书人的心,所以读书人不愿意为朝廷说话了……如今又是多事之秋,若是再任由这场文祸愈演愈烈的话,朝野必然生乱,所以老夫提议咱们内阁所有成员一同去向陛下请命,让陛下结束这场文祸,并且把审断各地读书人反诗反文案的事情交由三法司负责,各位认为如何?”
听到周尚景的这般提议,众位阁老纷纷点头表示赞同,毕竟这是关系到朝野稳定的大事,又有内阁所有人共同背书,也不必担心德庆皇帝会心中不喜,唯有沈常茂身为内阁首辅到时候必须要带头行事,不由稍稍犹豫了一下,但最终还是表态同意了。
与此同时,周尚景的眼角余光再次瞄向了左兰山。
但他看似昏花浑浊的老眼之中,所看到的人却并非是眼前的左兰山,而是左兰山身后的赵俊臣。
这场文祸从最初的出现到现在的愈演愈烈,处处都透着蹊跷。
先是前少傅郭汤因为赵俊臣大张旗鼓纳妾的事情当众弹劾赵俊臣,也就引来了赵俊臣的激烈打击报复,随后东厂就突然间发现了郭汤那本《鹤溏诗集》里的反文反诗;当德庆皇帝命令厂卫调查各地读书人的反文反诗之后,东厂原本动作并不算大,然后又是因为赵俊臣揭发了西北督抚的绥靖乞和之事让德庆皇帝再次出手清洗东厂,逼得东厂不得不立即拿出行动证明能力;而东厂的上层太监屡次遭到清洗之后,按理说继任者至少也应该适应一段时间才能办事才对,但实际上东厂的办事效率反而是提高了许多,就好似有人在暗中通风报信一般!
这所有的蹊跷之处,无不透着赵俊臣的身影。
周尚景敢肯定这一切即使不是赵俊臣的幕后主使,也必然有赵俊臣的推波助澜!
周尚景自然是知道赵俊臣想要趁机收获些什么,不过是借助这场文祸出手救下一批大儒,进入扭转自己在士林里的声誉罢了。
实际上,赵俊臣的这般计划成效很不错,周尚景发现赵俊臣的民间声誉确实是发生了显著变化了。
事实上,周尚景对于这一切洞若观火之余,自然也不会毫无动作。
发现了有利可图之后,周尚景很快也就顺水推舟了,他的所作所为与赵俊臣毫无区别,皆是趁着这场文祸收买天下读书人之心,通过情报网络收集各地读书人的反诗反文,然后再把这些反诗反文暗中交给东厂,最终再挑选一部分有才华有影响力的读书人暗中救下,以此来赢得这些读书人的感激与投靠。
这场文祸闹得如此之大,东厂急于证明自己的能力只能占一半因素,另一半因素就是周尚景与赵俊臣躲在暗中的推波助澜、浑水摸鱼了——而相较于赵俊臣本人,周尚景却是隐藏更深、耗力更少、获利更大!
在这场文祸之前,周尚景在读书人心中的印象也不算好,虽然不似赵俊臣一般狼藉,但也只能算是毁誉参半,但经过这场文祸之后,周尚景的声誉也同样有了显著扭转,已经成为许多读书人眼中的“国之柱石”、“再世寇准”了,若不是赵俊臣借助了西北战事的东风,恐怕还是周尚景的声誉改善效果更加明显。
只不过,周尚景毕竟是老成谋国之辈,他固然是利用这场文祸收获了许多利益,但眼看到这场文祸开始影响朝廷大局之后,就及时收手了,并且还打算率领内阁辅臣们一同终止这场文祸——这般公私分明的态度,往往是周尚景最为可怕之处。
而与此同时,想到这场文祸的幕后主使很有可能是远在陕甘三边的赵俊臣之后,周尚景对于赵俊臣的重视也就更深了一层。
想到赵俊臣之后,周尚景的眼睛微微一眯,又说道:“还有一件事情,赵俊臣关于小川河一战的捷报送到朝廷已经有两天时间了,朝廷应该尽快给出态度才对,百官们如此皆是议论纷纷,却也不是一件好事!”
见周尚景突然间谈及了赵俊臣的捷报,左兰山顿时是忍不住的弯腰低头,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
这两天以来,百官们每次议论赵俊臣的捷报,最终就会发展为对“赵党”的攻讦与嘲讽,已是让左兰山有些杯弓蛇影了。
赵俊臣此前给予所有人的印象就是一个只善于理财争权的官员罢了,心计手段固然是不可小觑,但任谁也不相信赵俊臣会突然拥有领兵作战的本事——这般印象太过强烈,以至于所有人皆是无法扭转。
所以,哪怕是赵俊臣前些日子呈给德庆皇帝的密疏里暗示了他会在陕甘三边有大动作,态度之间颇是信心满满,却也依然是让人难以信服。
也难怪百官们会纷纷提出质疑,想想历史上那些文能主政、武能克敌的人物——不论是诸葛孔明、于谦、王重阳等等,皆是千古名臣,也皆是与赵俊臣完全不是一路人。
尤其是赵俊臣的几份捷报看着太过不可思议,偏偏又是语焉不详、缺乏佐证,也就让人更加怀疑了。
收到赵俊臣的捷报之后,所有官员的注意力皆是专注于讨论捷报的真假了,所以朝廷也是迟迟没有表态,既不敢随意否定捷报的真实性,也不敢只是因为几份语焉不详的捷报就大加封赏,生怕会闹出笑话。
此时,听到周尚景的提议之后,像是沈常茂、程远道等人皆是忍不住面现讥讽。
沈常茂更是转头向左兰山问道:“左阁老,你一向是赵俊臣关系最近,你来说说赵俊臣的几份捷报究竟是真是假?”
面对沈常茂的直接质问,左兰山的态度愈加谦卑谨慎,说道:“这个……本阁当然是希望捷报是真的,但依照惯例,自然是还要验证一番才对……等赵大人、梁阁老他们的后续奏疏送来,应该就可以确认了。”
事实上,这几天面对百官们的纷纷质疑,即使是“赵党”官员们也有些将信将疑了。
程远道冷笑道:“也就是说,即使是左阁老也不敢相信那几份捷报是真了?”
左兰山连忙说道:“本阁只是认为朝廷应该按照既往规矩办事罢了,不应该武断做出结论!”
见左兰山一副生怕别人抓住话柄的窝囊模样,沈常茂的表情满是不屑,又是一顿冷嘲热讽。
因为赵俊臣曾经想要吞并“沈党”的事情,让沈常茂对赵俊臣恨意最深,自然是不愿意相信对赵俊臣有利的消息,偏偏他还是一个性格固执之辈,所以这段时间以来“沈党”经常会利用这几份捷报来攻讦“赵党”。
这般情况落在周尚景的眼中,却是让周尚景对沈常茂愈加不屑了。
在周尚景看来,赵俊臣的几份捷报皆是语焉不详,明显是故意为之,就是为了转移沈常茂之流的注意力。
当“沈党”官员们利用这几份捷报对“赵党”大肆攻讦、冷嘲热讽之际,趁着“赵党”无法拿出捷报佐证的机会,看似是占了上风,但实际上毫无实际收益,只能占些口头便宜罢了。
因为“沈党”也无法确认这些捷报就是假的,即使是证明了这些捷报确实是谎报军功,那也只是赵俊臣的个人罪责,短时间内也无法牵连那些“赵党”官员。
若是“沈党”当真是想要搞垮“赵党”,就绝不应该把注意力放在这些捷报的真假上面,而是应该趁着赵俊臣不在京城的机会收集“赵党”的把柄罪证,借此来扳倒“赵党”几位干将、削弱“赵党”的根基与影响力。
可惜,包括沈常茂在内,所有沈党官员皆是被那几份看似破绽无数的捷报吸引了注意力,也沉溺于攻讦“赵党”之际大占上风的快感,却是完全忽略了这些情况。
“自沈常茂以下,这些‘沈党’官员这些日子以来积极寻找捷报里的诸般漏洞,趁机大肆攻讦‘赵党’,所有人都是信誓旦旦、信心满满,认为赵俊臣必定是谎报战功……但他们可曾想过,若是这些捷报皆是真的,他们这些日子的表态岂不是要让他们颜面扫地、声誉尽毁?”
周尚景暗思之际,见到沈常茂依旧是对左兰山讥讽不断,程远道也时不时参合几句,不由是暗暗摇头,就想要打断他们继续谈论正事。
而就在这个时候,通政使童桓快步进入了文渊阁的正殿,满是兴奋的大声禀报道:“启禀各位阁老,钦差大人赵俊臣率领大军于渭水南岸大胜蒙古联军、活捉了蒙古联军主帅巴根!历经渭水、阶州、小川河三战,全歼了蒙古鞑子十万大军!斩获敌首近三万,俘虏一万三千余,缴获战马总计八千余匹,另有军资无数,且还活捉了蒙古联军主帅巴根!经此一战,蒙古各部元气大伤,亦是大涨我汉人志气,西北边疆今后十年无忧矣!”
随着童桓的话声落下,文渊阁内竟是陷入了片刻的沉默。
然后,李和忍不住发出了一声惊呼,下意识的向着周尚景看去;程远道满脸的目瞪口呆,就连手中兔毫掉落也毫无自觉;沈常茂的面色隐隐发白,就好似听到了边防溃败的消息;左兰山则是双眼放光、表情惊喜,悄然间已是抬头挺胸,此前的谨慎谦卑的态度更是一扫而空。wWW.ΧìǔΜЬ.CǒΜ
至于周尚景,似乎是早有猜测一般,却是不喜不忧,只是面现深思之色。
然后,周尚景突然老脸一笑,打破了文渊阁内的沉默,说道:“诸位,既然是这般大好消息,咱们就尽快去御书房呈禀于陛下吧……陛下他一定会高兴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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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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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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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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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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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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