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问题倘若在几个月前来问郑地虎,他跳起来就要把人扇两个耳光——怎么,这世上难道还有比他大哥更本事的人么?从小被逐出家门,带着几个弟弟,先去南洋,再北上到东瀛找机会,到最后虽然举事不成,但毕竟也在鸡笼岛经营出一番天地。尚且三十不到,已是几番起落,饱经风霜,如今天下风起云涌,群盗正在等一个起势的机会,这样的大哥,你敢说他才具不足,不能成就大事?
但在云县住了一个多月,郑地虎没有这样的底气了,云县这里的种种,别说鸡笼岛了,哪怕当时就是占了长崎,也是无法比较的。郑地虎现在回头看,即便当时举事成功,占据了长崎,那么能否守住呢?恐怕也是很难的,他在云县这里生活过了,才逐渐明白,统治本身不但要依靠武力,还依靠报纸上提到的一个词,那就是对生产的组织。
十八芝只有商贸渠道,一定的武力,但对于生产完全是大外行,再加上他们并非东瀛本土血脉,和当地的农民自然存在隔阂,即便在长崎建立起了政权,也注定是无法持久。包括如今在鸡笼岛的经营,其实很大程度还是依靠着敏朝本土,根本就无法独立自主,大哥之所以谈招安,多数也是看明白了里头的关窍。光靠眼下这些东西,想要图谋天下,那是难了,就是想要经营好鸡笼岛,也少不得和朝廷的往来。
“大哥他才干过人,敢想敢做,于在下眼中,自然是不世出的风云人物,但奈何只是□□凡胎,自然无法和六姐这天人比较。”
他这话虽然肯定了郑天龙,但也没有忘了恭维谢六姐,而且完全是出自真心,说得非常的诚恳。云县这里,确然是鸡笼岛无法相比的,但在郑地虎看来,这有五成是因为谢六姐从天上降世时带下的那些仙器、稻种,倘若不去计较这些,那么当世人杰里,大哥郑天龙还是数一数二,不会有错的。
谢六姐说,“但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风云人物归风云人物,你心中他的才干到哪里呢?是藩主、岛主,还是能做东瀛,又或者是我们这片神州大地的国主?”
郑地虎没有办法,又看周围的人并不多,似乎也没有留意这里,而是各自在船上走动查看,便低声道,“这……大哥之才,大概可做藩主,要做天下之主……那便不是只有才具了,还要有时运。”
若说从长崎逃出时,还觉得是时不与我,现在他不这样想了,郑地虎还没有办法明确地表达自己的心得,但他的确有了这样的认识:大哥少了一些很重要的东西,虽然还不知道是什么……但,鸡笼岛岛主,大概已经是他能到达的最高点了。想要立足鸡笼岛,谋取天下,这是不太可能的,若是有一天能将鸡笼岛经营成琉球、那霸那样的华人小朝廷,已便是意外之喜。
自然了,相对于芸芸众生来说,这已是极了不起的成就,换作郑地虎来坐在大哥的位子上,肯定也是做不成的,他自知自己,性急、冲动,最大的优点便是勇猛,只堪为一员冲杀猛将而已。
倘若不是脑子还算好用,恐怕连猛将都做不了——郑地虎有时是不太能沉得住气的,既然话说到这份上,他便也直接说道,“六姐想要收服我们十八芝,此意小人已经明白,但是……”
“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这件事的确不由你做主,而你在云县看到的东西,这些先进经验,既学不回去,也无法说服没有来过的大哥。”谢六姐随意地说,“更重要的是,买活军现在的水军有限,即便生产力高于鸡笼岛,十年内也很难营造出能和十八芝抗衡的海船势力——决定势力胜负的,并非是文明发达程度,而是暴力的全面程度,哪怕你已经见识到了红毛小炮,也相信买活军能在陆上横行无忌,但一天没有海船,买活军的暴力便一天无法威胁到十八芝,双方便没有坐下来谈合伙的基础,是这个意思吗?”
郑地虎觉得自己心里话都被说出来了,一时甚至大感爽快,尤其是‘暴力的全面程度’一语,更仿佛点醒了梦中人,他脱口而出道,“不错,暴力的全面程度——咱们这些海盗,只能在沿海游弋,论水战天下无敌,说到陆战便抓瞎了,因此永不可能入主中原,便是因为我们的暴力并不全面!”
“是了,这一点其实你大哥心里也是有数的,否则他便不会和朝廷谈招安了,历代以来,海权势力想要彻底征服陆权国家,基本都是痴心妄想,除非双方的科技已有代差,但即便如此,统治依然难以长久——至少在农业时代,海权依旧是以商贸为主,海权势力也并没有征服陆权国家的野心。就譬如十八芝,你们现在对鸡笼岛的经营,根本的目的是为了有田能让百姓种地吗?我敢说这大概只是你大哥一人的设想,其余的兄弟们,更多的还是想要拥有一个自己的港口——这样他们就可以很便利地帮荷兰人在东海做生意,甚至于他们投靠荷兰人,也并没有别的念头,只是因为荷兰人能够供给很优质的货源。”
郑地虎无法反驳,十八芝内部自然也不是铁桶,除了郑家人以外,其余兄弟们没有谁想要独占鸡笼岛,甚至觉得鸡笼岛上的荷兰人有时还可以引为奥援,是很好的帮手。
“既然始终无法入主中原,那么十八芝最好的结果,便是选择这片土地和海洋上最终的霸主进行依附。”
谢六姐的分析,一步又一步,实实在在,而且完全没有什么家国大义,只是最实在的利弊分析,郑地虎完全无法反对她的观点,甚至连他自己也觉得这就是十八芝未来的路,要么归顺敏朝——这已是最好的结局了,说明敏朝仍是东亚最大、最旺盛的势力,如若要彻底归顺荷兰人,真的用洋名生活一辈子,郑地虎是打从心眼里抗拒的。
要么,便是归顺这片大陆上笑到了最后的势力,不论其究竟是大西、大闯还是北面的建贼……想到这一点,郑地虎心中升起微微的厌恶,但更多的还是无奈,他忽然又觉得倘若买活军最后取得了天下,也不是那么不可接受了。
固然,郑地虎是作为敏朝人长起来的,但归根到底,敏朝对他们也没有什么恩义,而买活军虽然粗看之下,和建贼似乎有些相似,也要剃发,也有一套完全不同的规矩,但在云县住了一个月后,郑地虎心里觉得这个结论还是可以下的——虽然买活军和华夏正统有许多不同,但根子还是一样的,这里的人说着一样的话,写着一样的字(简化字虽然白字多,但那也是祖宗的字),也庆祝着一样的节日,还有一样的宗教,买活军也是华夏的延伸,并不能算是外夷。
“既然最终都是要依附于人,那么你大哥现在可以选择的路,也有两条,第一是周旋于各方势力之间,等待最终的结果,第二便是提前下注,承担更大的风险,博取一个可能更好的未来——选择第一条路,十八芝最终最好的结果,也只是封爵荣养,被朝廷逐渐拔除,因为朝廷成型以后,政治利益已被瓜分殆尽,如果鸡笼岛是朝廷最后获得的势力,并不能被利用去收服更多的势力,那么鸡笼岛在已有的格局中就无法获得任何有份量的权力。”
郑地虎居然能听得懂,并且也感到无法反驳,他低声说,“但……但我们也能去开拓更多的海域——只要有朝廷的支持——”
谢六姐含笑说,“是呀,但你觉得,现在除了买活军和荷兰人以外,你们接触到的所有势力,有谁是真正重视海权的呢?海洋力量只有在重视海权的政权手里才有前景,那我想十八芝的选择实在不多,而我们和荷兰人相比,还是有很大优势的。”
被她这样一说,十八芝倘若不投靠买活军仿佛都有些说不过去了。郑地虎嗫嚅了一会,绞尽脑汁也不知该如何辩解——实在他心里也被说得晕晕乎乎的,觉得趁早加入买活军,放弃待价而沽的策略,似乎的确也是大有好处,首先,如此一来,福建道已有八分九分入了买活军-鸡笼岛联盟的夹袋,办事会方便许多,其次,鸡笼岛能得到高产稻,十八芝的海船至少立刻可以得到大罗星盘和更好的世界海图……
但他毕竟不是首脑,而这些话语,郑地虎感到,如果由他对兄长复述,效果肯定会降低许多,郑地虎不由就大为作难起来,犹豫着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谢六姐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点头说,“当然了,你认可没有用,还需要你兄长认可还好,而你心中依旧是认为,除非买活军在暴力方面能够压制住十八芝,否则你大哥是依旧不会心服的。”
郑地虎几乎要因此感到羞愧了,他不能不承认兄长的执着,又觉得这份短视有些拿不出手,在谢六姐面前相形见绌。可谢六姐这时候又很厚道了,她宽和地说,“不要紧,只要你懂便好了,你大哥喜欢暴力,我们也能给他看到暴力——郑二老爷,我希望你能明白一个道理,买活军并非没有以暴力来讲道理的能力,我今天对你所有的好脸色,只是因为我觉得华裔航海人才实在是非常少见,而我们也再禁不起太久的耽搁了。西洋人的商船已经在全球航行,现在得集中所有力量,去追赶他们的脚步才行。”
“……?”
郑地虎实在不知道买活军有什么海上的暴力,能将十八芝打痛,据他这个月打探所知,买活军现在能用的船不过二十艘不到,余下的新船再怎么样也要两年后才能下水。他惊愕地望着谢六姐,看着她站起身来,跳下船舷,伸手往前拉伸,活动了一下手脚。
“哦对,记得找个好角度录一下。”她从怀里掏了个什么递给连翘,这帮买活军的兵士一点都不诧异,仿佛习以为常一般,为她让开了个场地,连厂长更是拿起那个黑乎乎的小卡片——比卡片还要更厚一些的东西,不知该怎么描述……往后退了几步,不知在倒腾什么。
六姐不会是打算打一套拳吧?这能威吓到大哥什么?
郑地虎彻底糊涂了,他也跟着转过身子,凝视着谢六姐,看着她抓住了一条垂下的缆绳,往后退了几步,又向前小跑了下,把缆绳摆荡起来之后,很明显地是朝着船舷向外海的方向跑去——等等!
郑地虎惊得立刻站起了身子——谢六姐可不是老海狼,便是年轻水手,这样摆荡的时候也要把自己的腰栓在缆绳上,否则若是落海很可能就无法及时搭救了,这里可不是靠滩浅海,而是能停泊大料福船的深海,谢六姐这辈子只怕都没上过几次船——
但在他能阻止之前,谢六姐已经欢快地‘哟嘿’大喊了起来,手持缆绳,往外飞奔而去,在买活军其余兵丁淡然围观之下,她手持长绳,跃入船外长空之中,身形跃入斜阳余晖,矫健中透着洒脱,随后双手松脱,就这样——毫无悬念地掉了下去!xǐυmь.℃òm
‘呜——’奇异的噪音从船下方传来,但郑地虎完全无法理解这是什么声音,因为他已忍不住——这辈子头一次,娘们一样地放声尖叫了起来。
“啊————!!!”
郑地虎转向左右,止不住自己的叫声,他脑中刹那间闪过无数纷乱思绪——这要是救不回来怎么办——谢六姐疯了——买活军会怎么处置他——
“救人啊!”他撕心裂肺地惨叫了起来,拖着转筋的腿肚子冲向船舷,跃出去这么远该怎么救——木板!木板!快给她丢木板!她会水吗!“救人啊!!!”
此时此刻,郑地虎自然留意不了旁人了,他也不会注意到连厂长正饶有兴致地对着他拍个没完,还亦步亦趋,随着郑地虎一起走到船舷边上,往下——啊,不对,是往前——现在是往上、往左、往右——
眼前所见的一切,完全超出了郑地虎有生以来所有的见识,他已经完全无法描述眼前的景象了,他甚至不知道该不该用船来形容他所见到的这个,正从海中冉冉升起的怪物,他往左看,往右看,往上看,甚至往下看,在这东西升起的巨浪中颠簸不定往后摔倒时,都拿不准该怎么形容这东西,这东西无穷无尽,上看不到顶,左看不到头,右看不到尾,它……它还能说是船吗?!
“不好意思,还是有点近了哈——这里——”
在头顶——头顶仿佛山一般高的地方,传来了谢六姐活泼的声音,他们眯眼往上看去,把头越抬越高——才在山顶上看到了一个渺小的人影,冲他们挥着手。
“喂——”谢六姐大概是拿出了她的喇叭,小黑点的声音大了起来,“郑二老爷——”
她似乎很愉快的样子,笑眯眯地还问着,“你想上来看看么?”
还可以上去看看——登上这样一艘——这样一艘——
郑地虎感觉自己呼吸困难,他有种心跳正在减慢的感觉,这冲击实在是大到他虎爷都难以消受的地步,他几乎是心怀感激地晕了过去。
难怪她对买活军的暴力如此自信,难怪她敢和我同舟……
——晕倒前,脑海中悠悠飘来最后一个念头,“难怪她不亲掌兵权也不怕被架空造反……”
……有这样的异能,有这样的异能,又有谁不知死敢挟持她?!谁不知死,敢造她的反!?
十八芝该拿什么和她斗?!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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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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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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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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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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