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土块一起跌滚下去、不幸被地狱吞没的人,就再也回不来了。
“我出生的时候,原本镇上有三四万人,”余渊坐在台阶上,垂着睫毛,低声说:“如今……只剩下两千人不到了。”
黑洞张开是完全随机的;有时一年也不会出现一次,有时一个月内就会吞掉十几家人。要说规律,只有一点,就是它短时间内,基本不会在同一地点上连续出现。
“镇上的人,始终在惶惶不可终日中生活。仅仅一个生存问题,已经压得人喘不过气了,但好像这样还不够苦似的……每个人的脑海深处都在暗暗焦虑着,恐惧着,不知道哪一天会轮到自己,脚下一空,跌进张开的黑洞里。”
“为什么会这样?”林三酒忍不住问道,“黑洞是怎么来的?”
此刻她一手仍牵着波西米亚——波西米亚刚才虽然离深坑还远,却好像也察觉到林三酒一心只想救她、为她好,此时也不发脾气了,老老实实坐在一旁,等着回余渊家里吃饭。
“谁也没有准确答案,或许当初黑山镇建成时,就隐含了一個随时会坍塌吞人的‘因素’吧。”余渊低声说,“大家都说,灾祸就是人生的一部分,哪儿也避免不了天灾……是吧?黑山镇人能做的,只有不听不看,自求多福。”
林三酒总觉得事情不该是这样——一个不可抗力,毫无缘由、不知何时就会落下来,砸上你,你的人生就彻底黑了。一整个镇子的人,对此唯一一个应对办法,就是不去想它、不去说它、不去招惹它。
“有什么办法呢?”余渊苦笑道,“活着已经够难了。光是为了活着,已经耗尽全力。黑洞塌陷之后,地面会慢慢合拢,就算再去挖,也什么都挖不出来了。”
他叹了口气,说:“幸好地面会恢复原状。老实说,别说挖人了,要是地面深坑不恢复的话,我都不知道镇上人有没有这份体力,去把坑填满……我们镇上粮食紧缺,能满足日常所需都非常不容易了。”
林三酒从台阶上站起来,回头看了看镇心广场。
要不是她亲眼见识,她怎么也想不到地陷才刚吞过人;空出来的地方早已被人补上了,因为今天最安全的地方,就是那一片深深埋着死尸的土地。
这一次的黑山镇,没有黑山,却多了一个随机塌陷的黑洞。
“走吧,该回去吃晚饭了,”余渊站起身,指着波西米亚说:“这个家伙饿得都没好脸色了。”
晚饭很简单;波西米亚却恨不得整个人都钻进汤锅里,把每一根纤维都吃下去——正如余渊所说,他们两个谁都没吃饱。
晚饭过后,林三酒也该告别了。
“我得回家了,”她说着,恍惚想起了Exodus。末日世界的现实,像是另一层梦,交叠投映在这一层梦里。“我只记得我来找你,是有一件很紧急、很重要的事,要你给我一个回答,可是什么事我却忘了。”
坚持要送行的余渊,正牵着波西米亚走在她身旁;闻言,他转头看了一眼林三酒,像是墨玉流动在白溪里。
“没关系,来日方长。”
林三酒也笑了:“嗯,我一记起来,就再来找你。”
夕阳早已沉下去了,拽走了最后一裙红云。暗蓝天色像雨一样淅淅沥沥落进天地间,浸染洇散出了一穹暗夜。三人默不作声地走在没有路灯的夜里,不远处,就是林三酒来时的路了。
“你们就送到这儿吧,”她看了看那条黄土被压平而形成的来路,对余渊说:“我从这条路上一直走,十几分钟就能出去了。”
余渊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目光来来回回地扫了一会儿。最终,他的眼睛重新落回在林三酒身上。
“虽然今天没发生什么好事,可我还是很高兴伱来了。”
他低低地吐了一口气。或许因为少了刺青,或许因为梦里的一切情绪总是特别强烈、直击灵魂,林三酒觉得自己几乎快与他的不舍、他的留恋之情共振起来了。
一向沉稳可靠的余渊,原来也有像个少年人似的,既无措又依恋的时候……Χiυmъ.cοΜ
“现在的我啊,是因为你才存在的。”余渊低下头,好像是为了遮掩情绪,声音轻轻颤颤。“你重塑出了你认知中的‘我’。我有时会想,你重塑出来的,就是原本的我吗?你认知中的‘余渊’,与真正的‘余渊’差别有多大?但是我永远也得不到答案了。
“有时我觉得自己就像一张纸板。商店里立的纸板人像,你见过吧?就像那个一样。你把我立起来了,你不知道在我背后,或许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怎么忽然这样说?”林三酒伸出手,想碰一碰他,安慰他一下,却还是收回来了。“你不是空空荡荡的人……”
“嗯。”
余渊从鼻子里应了一声,依旧没有抬头。“那或许是因为……我与你在一起,与朋友们在一起的时候,才感觉自己更接近一个人本来该有的、完满充足的样子。我能感觉到,自己在与人的牵连缠绕中,慢慢生发出新的血肉,慢慢站得更稳,踩得更实。”
说到朋友的时候,他扫了一眼身旁的波西米亚。
“我愿意以你给我的模样生存,因为我想,你认知中的我,一定是很好的。说不定比原本的余渊还好。如果在此之外,我有了厚度,有了更多的面,不再仅是一个纸板立像,就更好了。”
“你当然不是……”林三酒的话开了个头,又觉太苍白,停下了。
“能够跟你们一起,我就心存希望。”
余渊弯下腰,将波西米亚抱起来,让她坐在自己手臂上。他朝林三酒伸开另一只手臂,笑着说:“所以你要尽快再来看我啊。”
林三酒不知道自己是否在掉泪——她似乎没有掉泪的理由。她走上去,伸开胳膊,将少年余渊与幼童波西米亚一起揽在了怀里。
好一会儿之后,她才松开了手。
“我走了之后,”林三酒低声说,“你们不会遇上危险吧?”
“没关系的。”余渊将波西米亚放下,说:“我们生活在这里,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什么。”
那么,为什么不离开呢?
林三酒犹豫着,看了一眼来路。
她愣住了。
那条简陋黄土路,刚才还从两排矮树丛里穿行出去,延伸向远处;此刻却消失了。她盯着黄土路原本存在的地方,怎么也说不上来,代替了它的是什么——不,好像根本就没有任何东西代替它;世界简简单单地在这儿被截断了。
怎么回事?
林三酒怀疑自己看错了方向,急急转了一圈,然而除了身后的黑山镇,她什么也看不见;好像有一道无形幕墙,将黑山镇给牢牢圈围起来,她的视线、她的认知都无法跨越幕墙,更别提将身体也拖过去了。
她的来路为什么会消失?
明明在拥抱之前,她还看见了——
林三酒低着头,看着自己光裸的小腿,怔住了。她身上的野战裤与背心不见了,她只穿着余渊给她的衣服。
来路,衣服,吃食……黑山镇人对外地人的热情与好奇;她与余渊的拥抱。
寒冬从体内深处升起雪雾,林三酒不可自制地颤抖了起来。
余渊和波西米亚早就不在身边了,好像一转念就消失了;但她知道,余渊现在正在送波西米亚回家的路上——梦的特殊力量,甚至还让她知道了,去波西米亚家该怎么走。
“余渊!”
林三酒一边跑,一边朝前方的两个人影喊道。“等等我,我有事要说——”
明明她只有几步之遥了,可最后那几步,却怎么也跨越不过去,始终横亘在她与前方二人之间;不管林三酒喊得多响,余渊与波西米亚也一点都听不见。
“啊,这个下水道没盖子,”
波西米亚说着,松开了余渊的手,往右边走了两步,打算绕过人行道上黑洞洞的下水道。
无论林三酒再怎么撕心裂肺地叫,也唤不回余渊的一转头。他走在下水道的另一边,丝毫也没意识到,在波西米亚脚即将落下去的地方,张开了一个与下水道几乎完全相同的幽深黑洞。
上一秒她还在,下一秒她就消失在了黑夜里。
地面缓缓合拢,恢复成了原状;余渊下意识地伸出手,似乎要再拉起波西米亚的时候,愣住了。
“余渊!”
仿佛有一个无形的、隔开了她的泡泡,终于被这一声喊给戳破了;余渊激灵一下,朝林三酒抬起了一双血红的眼睛。
“波西米亚她——”
“你听我说,”林三酒死死抓住他的胳膊,好像自己也和声音一样,要化作碎片了。“你为什么早不带波西米亚离开?你为什么不叫镇子上的人走?因为你们根本走不了,是不是?你们根本看不见来自外界的东西,是不是?我也看不见了,我看不见出去的路了。而且,我终于明白了……我终于知道黑山在哪里了。”
余渊愣愣地,又扫了一眼地面。“在哪里?”
林三酒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
“在这里。”
余渊带着梦游一样的神色,慢慢抬起手,手指碰触在眉毛上方。“我的……头脑里?”
二人静默在埋葬了波西米亚的人行道上,过了一会儿,余渊颤声说:“你怎么知道?”
“你把黑山种入我的脑海里了,”林三酒低声说,“在我们拥抱的时候。”
她在来到黑山镇后,第一次与余渊产生肢体接触,出路就消失了。
“我不明白……”余渊颤声说,“我不明白……是因为我吗?”
林三酒想叫一声“不是”,她想把那一件脑海深处翻滚着的、极其重要的事说出口,但是始终无法将它从那个夜晚里拽出来,拽进眼下,就好像脑海中果真有一座高耸连绵,坚黑沉重的山影,圈住了她的思绪——能说出口的,只有“黑山镇”。
“你想要在与人的牵连缠绕里,慢慢长出新的血肉……是吗?”
林三酒轻轻握住余渊的手,安慰似的低声说:“所以,我们才会在这一个黑山镇上,所以这里才会出现一个黑山镇……对不对?”
“哪里的黑山,都不如心里的黑山威力大,是吧?”
余渊忽然苦笑起来,脚下好像没了力气,慢慢坐在地上。“果然我才是这一次黑山的源头吗?我只是想要一个最安全,最稳定的地方……我只希望以后的日子,都能像过去几天一样。为什么会变成这个局面?”
林三酒抹去了脸上的眼泪,在他面前跪坐下来,低声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事情会演变成如今的地步……为什么我们非要做选择不可。”
余渊慢慢看了一圈人行道,民宅,下水口,与夜空。
“我们的朋友……以及镇上一日日为了生存奔波的普通人……波西米亚。”他喃喃地说,“不可以继续困在这里了……是不是?”
林三酒摇了摇头。
过了几秒,她低声问道:“你打算……怎么办?”
余渊兀自怔忡着,目光空落落地看着地面。被这一句话拉回了神智似的,他哑声说:“让黑山消失,就可以了吧?”
林三酒蓦然紧张起来。
“你想要黑山怎么消失?”她急急地说,“你要知道,就算你放弃自己,将自己置于险地,也未必意味着一切都能……”
余渊一眨不眨地望着她,仿佛终于放下一个重负,终于有了决定,现在只需要再多看一看珍重的朋友。
“但是,我必须要做,对吧?”
他从地上爬起来,膝盖抵在地面上,伸出手,将一绺乱发别回了林三酒耳后。
“小酒,”
夜幕下的余渊,笑容像雪一样。
“如果我能倒转时光,重新选择,我依然会选择与你相遇,成为朋友的……我一点也不后悔。”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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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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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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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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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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