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是淡忘一切的良药”这句话,只是由受时间良药所益的人说的。在这句话之外,不知道还有多少人,因为无法淡忘、不能缓解,而日复一日地渴望着解脱。
谢风可以把她的经历写下来,可以把她在海中的心情说出来,她可以言辞恳切、词藻夸大……但是她没有任何办法能让他人真正感受到,那一夜在海中,她手臂间忽然空了时的感受。
不论是世界,还是自己,都粉碎混沌了。她在那一刻之前,从不曾知道宇宙间竟还存在着这样绝对的、这样无穷无尽的痛苦。
她忘了自己是谁,也忘了自己在哪儿。
二人最后一次对话、海上的巡逻舰、变异的蛇头……都离她太远了,远得仿佛是幻觉。世上是空白的,什么也没有,除了一件事,那就是让东罗绒浮上海面,再次睁开眼睛。
只有在那个时候,世界才会重新存在,谢风才会重新存在。
从二人相识以来,好像一直在重复着同样的情况,那一晚也不例外:即使是在生命离己而去之后,东罗绒依然又一次救下了谢风。
这一点,谢风后来不是没有想过。她当时才刚进化,漂浮在海洋中央,面对着巡逻舰与堕落种,如果没有东罗绒的话,她想不出自己如何能活过那一晚。
但是随着时间过去越久,她越发觉得,自己如果死在那一晚就好了。
她追随着东罗绒沉入海底,难道不是最理想的结局吗?
即使她仍旧是失去了东罗绒,但至少她不必看见后来的自己,不必与后来的自己相处了。
最重要的是,不必看见后来的东罗绒。
谢风刚刚进化后的能力,当时最大的弱点与限制在于:一件东西,作为特殊物品存在的时间是很短的。当它的“特殊物品功效”过期消失了之后,这件东西本身不会消失。
她在酒店中用过的那盏台灯,在过期之后变回了一盏普普通通的台灯,还在原处;但是当时处于非常状态中的谢风自然没有想到这一点,更没有想到,当对象不是一盏台灯而是一个人的时候,那个人即使在“过期”之后,依然会以物品的形式继续存在——既然是物品,那当然没有生死之别,只有完好与损坏的区别。
她那时只是想要东罗绒回来而已。
她那时只是理解不了,为什么她的人生里不可以有东罗绒。
所以后来谢风活着的每一天,都像是在为了那一晚的决定而赎罪,只是永远也减不轻它的一丝一毫。
她带着东罗绒在末日世界中流浪挣扎,无论遇见了什么事,跌入了什么样的境况里,谢风都没有让她的皮肤被刮出一道伤口,没有让别人碰着她的一根头发。但是,可以存在于储物道具之中的东罗绒本身,就是日复一日压在她身上,快要将她压成碎块的十字架。
……假如能忘记自己那一晚的决定,不,假如一切都可以从她的头脑中消失就好了。
“我以为……你和其他人一样,都是被鲨鱼系强行改造删除过记忆的。”林三酒低声说道。
整个副本里的回忆录,几乎都是来自被鲨鱼系暗算却一无所知的主人;她怎么会想到偏偏谢风竟然是自愿的呢?
不管是阿全后来在小巷中遇见的女人也好,还是鹏平没能成功对其下手的八头德也好,都是被当成目标后、不知不觉中陷入了副本的;就连声称自己事后已经知情了的屋一柳,也没否认整件事的性质:鲨鱼系利用阿全副本,强行改造了一个又一个有利用价值的进化者,驱使他们为己所用。
“对不起。”林三酒想了想,觉得接下来的话很难说出口——至少明明白白地说出来,她觉得很难。她斟酌犹豫了半晌,才吞吞吐吐地说:“如果……有什么我能做到的事情……”
谢风什么也没说。
终于从无法抑制的嚎哭中渐渐缓过来之后,她好像将所有的气力、对林三酒的怨恨、战斗的欲望、原本的立场……都随眼泪一起流泄出去了。她坐在地上,后背靠着接待台,神情呆呆地看着脚边的瓷砖,乍一看简直就好像她也变成了一个物品。
她是还没有想到,就连今天不慎恢复了记忆的记忆,也可以重新被拿掉吗?
林三酒想提出这个办法作为补救,但不知道怎么的,她觉得这话实在说不出口,况且她也生怕惊了谢风好不容易才恢复的一点精神平衡。毕竟,真正的问题不在于谢风是否记得,那只是一个逃避的办法;真正的问题,在于谢风是否能原谅自己。
她刚才在好不容易将谢风从地板上扶起来的时候,还因此添了几道伤——幸好谢风在心神溃乱的状态下,杀伤力不强——想了想,她在对方身边不远处坐下了,默默地继续包扎伤口,什么也没说。
这一坐,就是小半天的工夫;租赁行门外的阳光从盛到黯,影子由短变长,天色里逐渐浸染了淡淡的橘红。不知道从何时开始,谢风会忽然喃喃地说上几句没头没尾的话。
林三酒也会尽她所能地回应。
“……我不能死,因为她会没人管。可我也实在活不下去了。我也不知道那女人是怎么发现我的情况的……我从没有像那天一样绝望过。当她问我愿不愿意走入副本,把一切都忘掉的时候,我立刻就答应了。”
林三酒直起了后背。第一个“她”自然是指东罗绒;可是“那女人”是谁?
“鲨鱼系的人?”她问道,尽管她不觉得自己会得到答案。“用阿全副本改造你的人,是一个女人?”
这小半天以来,林三酒没少与谢风说话,但谢风却没与林三酒说过话,也几乎不回答她的问题——哪些偶尔的轻声阐述、对过往的零碎回忆,都更像是在自言自语;谢风好像仍然很抵抗林三酒,只是在气力尽失之后,这份抵抗就变成了无视,好像只要不看不理,后者就等于不存在一样。
然而这一次,她却让林三酒吃了一惊。
谢风还是一眼也没有看身边的女人,只是对着自己的双手问:“你知道我为什么没有杀你吗?”
这话不算夸大;假如她要豁出去与自己同归于尽,那林三酒走不出这一家租赁行。
林三酒犹豫地摇了摇头。琇書網
“因为我什么都想起来了。”谢风仍旧看着双手,说:“我不仅想起了过去的事情……我也想起了我决定删去记忆时的心情,以及走出副本后第一眼看见世界时的感受。”
她忽然沉默了下来。
林三酒只是等着她慢慢整理思绪。
“并不是……解脱之后的如释重负。”谢风皱着眉头,声音轻得如同叹息。“也对,我根本不记得我此前背负着什么,所以当它消失后,我自然也不会产生解脱了的感觉。正是因为这样,我并没有轻松快乐起来,我还是我,只是好像少了一块,空空茫茫的,立在原地半晌,也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好。
“在那之前,我觉得我的人生痛苦到无法承受。可是在那之后,我的人生就变成了一个……”谢风皱起眉毛,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变成了一个无足轻重,没什么意义,过不过都没有区别的东西。的确是不痛苦了,但我如今回头一看、有了对比,才发现……‘不痛苦’本身,原来并没有我想的那样重要。”
林三酒知道自己只是一个恰好在这里的人,恰好听见了谢风的话——如果是别人,或者坐在这儿的是一只猫一只狗,恐怕谢风也会是同样的表现。
但她既然听见了,产生了感想,就也自然而然地把感想说出了口。
“尽管是痛苦的……但你那时的生命,仍然是与她息息相关的,对不对?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因为她,都有她在。”林三酒轻声说:“我懂的。失去了记忆,也就失去了联系。那么自己与漂在无垠宇宙中的一粒灰尘,还有什么区别呢……没有来源,没有去向,没有落脚之地。”
过了几秒,谢风终于转过头看了她长长的一眼,好像是第一次看见她的存在似的。“……是的。”
“所以,我没有对你动手,你也别指望我会对你生出感激。”谢风哑着嗓子说:“不过,如今我回想起来,我不确定她……那个女人,是否刻意利用、甚至是推动了我那一天的精神状态。你若要去找鲨鱼系,我不会拦着你,我也不会帮助你。”
她顿了顿,才说:“不论如何,是那个女人为她找到了最后的归宿之地。更何况,鲨鱼系如今正在做的事情,我相信是对的。即使有无奈,有对不起别人之处,我也认为它的方向是正确的。”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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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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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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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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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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