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叶德感到胸口一松、被爆炸气流吹卷出去,到他真正跌落在地为止,似乎只有一瞬间,时间短得让他都看不清究竟发生了什么;又似乎有数十个小时那样漫长,等他落地时,他在脑海中各式念头的冲击下,已经开始自我怀疑了。
我不会是干了一件蠢事吧?叶德从地上爬起来,吐出了嘴里的血,回头看了一眼。
下一秒,他没了命似的朝城墙拔腿狂奔。
……他几乎连空地都看不见了。
正如那中年女人被切断的手臂一样,与变异人失去连接的肢体不会增殖;从另一半连着安然的手臂里,此时正疯狂地撕裂、喷薄出一层又一层,一群又一群的大量手臂。
密密麻麻,层层叠叠,汹涌摇摆的胳膊和人手,在一眨眼间就淹没覆盖了大半平台——仿佛被爆炸激怒了似的,它们还在无休无止地喷溅蔓延,不管是速度还是数量,都远远超过了中年女人手臂被简单切断的时候。
在叶德的计划里,他应该一落地就往城墙跑,尽量在蔓延的手臂碰上自己之前,抢先离开这一片平台——他还不想与变异人同归于尽。
他现在也确实是这么干的,只是他与城墙之间的那一片空地,正在被周围汹涌的变异人肢体飞快吞噬,就像涨潮时立在海里的一小片礁岩,随时都会沉没消失。
站在城墙前不远的安然,就好像看见了一出喜剧似的,都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了:“你到底在搞些什么呀?怕你死得不够快,死的花样不够多?你费劲挣扎半天,就为了这个?”
在叶德一个字也答不上来、只能拼命与变异肢体争速度的时候,他好整以暇地说:“看你跟个没头苍蝇似的,我反而都不太忍心让你死了,因为我还真想知道,你搞这么一出究竟是要干嘛。你那颗小炸弹,只能炸出更多的我,难道你——”
就在他话音突然一顿的时候,叶德脚下同时一震。
就像大地忽然决定不再接住他的脚步了一样,它轻轻往后撤了一下,让叶德的下一步踏进了空气里。隆隆的沉闷响声从脚下苏醒过来,当他跌倒在地时,他清楚地感受到了身下土地就像是终于绷不住了,在震颤中横移了出去一块。xǐυmь.℃òm
他的目的达到了——只不过和计划不一样的是,他自己还没来得及逃出去。
“怎、怎么回事?”安然一惊,也反应过来了:“土台塌了?”
仅仅这么几个字的工夫,整片土台子就彻底分崩离析了。那一瞬间,叶德的视野彻底被飞溅的尘土、大量甩入天空的手臂以及失重感给搅成了一片模糊;他在掉下去的时候,正好清楚看见的一幕,是像瀑布一样从塌裂土台上倾泻直下的大量手臂——以及被它们坠着一起跌下来的安然。
对呀,土台塌了,叶德怀着满足想道。
波纹球半空中爆炸时的气流,顶多只是将土台给震了一下;真正让它崩塌的,是从安然身上爆发出来的、无穷无尽的手臂——更准确来说,是手臂的重量。
似乎连变异人自己都忘了,他变异后的肢体也是有重量的。这片平台曾经因为撑不起半座房子而塌过一块,又怎么能撑得起如山如海似的变异肢体?
安然现在只有一条手臂上爆发出了大量肢体,即使他急忙伸长另一条手臂去抓头上的城墙,他抓住的任何部分也都没法承担住这种重量——这也正是叶德故意要炸断他一条手臂的原因:他看中的,就是变异人急剧增殖后不受控制的肢体重量。
他要让安然增殖的肢体,变成一块后者无法抵抗的砝码,将其一路坠进平台下的虚空、坠进虚空下的烟霾层,最终让烟霾层下的大地吞噬掉他。
叶德就是没想到,如今自己也跟着一起掉下来了。
不过,或许这样也好。
安然的尖声惊叫,甚至穿破了土台崩塌的沉闷重响;在土石、齑粉和气流之间,在跌落下去的失重感里,叶德发现下方那一大团如同蛇山般汹涌扭曲的肉色肢体,正在急速减少缩小——变异人的另一条手臂,也正在急速向上拉长,伸向此刻离他们越来越远的城墙。
这家伙反应还挺快的,马上就知道要收起变异肢体了。
话说,我的心跳是不是已经停了,叶德心想。他一辈子都没有体会过这种程度的惊惧,但奇怪的是,他一辈子也没体会过这种万籁俱寂的明静。
比如现在,他能感觉到自己的手抓出了另一颗波纹球,动作镇定而游刃有余,就好像他还站在平地上一样;叶德对准下方那一团还没完全收拢的手臂,再次用力抛了出去。
“我|操你——”安然的尖叫怒骂,迅速被爆炸声给淹没了。
叶德似乎听见自己噗嗤笑了一声——但这也有可能是他在急速下跌中的幻觉。
爆炸过后,一切都恢复了一两秒钟之前的状态:变异人只要肢体断裂就会不由自主地爆开,只要爆开了,安然就会不由自主地被重量坠下去。他收起肢体的速度,远远没有叶德扔波纹球的速度快,再说叶德也没打算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一刻不停,波纹球接二连三地落向那一大团蛇山般的手臂上。
只是他再没机会看见波纹球的效果了。
即使是从那么高的山崖上跌下来,也不过是一眨眼的路程。
叶德恍恍惚惚之间,感到有人忽然一把抓住了自己的胳膊,将他撑了起来,让他坐好了。这力道坚定而温柔,就像是怕抓得重了,会在他身上留下淤青——他转头一看,果然又一次看见了那双熟悉的、明亮的眼睛。
“叶井,”他听见自己叫了一声。
已经是老大不小的成年人了,仅仅这么一声,却带上了委屈的哭腔。
“坐好,”叶井对待如今的他,却好像仍然是在对待当初四岁的他一样,将手伸进他的腋下一提,就让他倚着软软的被子坐好了。她仔细打量了一会儿叶德的面孔,轻轻把头发捋向他的脑后,才重新坐了回去,笑着问:“你今年多大了?”
“三十四了。”他也像是个孩子似的,咽下了委屈说。
叶德不明白为什么他只能倚着被子坐着。他希望能爬过去,重新爬回叶井的胳膊里,哪怕听她抱怨“小孩子热死了”,他也能慢慢睡着——可是叶井就坐在离他半米远的地方,始终隔着一截,让他碰不着她。
叶井点了点头。“都是大人了。过去这么多年了……所以,当初你好好地活下来了?”
他的声音似乎都被这一句问话给梗住了。
这么多年了,叶德从来不敢回想那一天之后的事——他蹲在叶井的椅子旁,轻声问她还想不想进化的那一天。
他想回到拿出烟霾水之前的那一个下午,倚在她的腿边,安静地多陪她晒一会儿太阳。他想到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没能陪她晒太阳的那么多个下午,再也没法重来了。
“对不起……”他小声说,“我很后悔。可是我也不后悔。如果时光倒流,我能重来一次,我还是会收集烟霾水,我还是会把它拿给你,问你想不想进化。我只是希望能把你的人生还给你。”
“我知道啊,”叶井还是像以前一样看着他,笑着说:“我都知道的。我很高兴。”
她顿了顿,歪过头,在找下一句话的时候,时光又一次充盈了她的肌肤。“我没想过我会以这样的方式度过一生,我也没想过我会获得这种形式的回报……我很满足。”
“不……这是我的错。”叶德又说了一声。他向她伸出手去,但叶井一动不动,似乎没有要握住他手的意思。“我也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原来在收集的过程中,我早就被感染了。”
叶井仍然十分柔和地看着他。
“如果可以重来一次,我一定会走得远远的,”
叶德以为自己会想哭,可或许是因为一切都来到了尽头,他终于又与叶井重逢了,已经没有什么好哭的了。他只是喃喃地、回忆似的说:“我在脑海中幻想过好多次,把烟霾水给你之后,我立刻就离开繁甲城,除非你进化成功,否则我绝不回来。这样一来,你就永远不会知道我被感染了……
“其实我被感染了也没什么可怕的,我本来就是普普通通一个人,没有潜力值,抵不过烟霾,所以我不会进化,也不会变成堕落种,只是会平平常常地生病死去而已。一天里有那么多人会死,多我一个也不算什么。”他看着自己的手指,说:“你当初是怎么发现我生病了的?连我自己都没意识到……我还以为,那几天只是我工作太累了。”
“你可是我一点点养大的啊,”叶井微笑着说,“我怎么会看不出来?”
“但是我不怕啊,”他像争辩似的说:“我的愿望只有让你进化,让你真正地为了自己活一次。我的命是你给我的,我愿意用它为你做点什么。”
“我也没想到,最终我不仅什么也没有为你做成,”他苦笑了一声,继续说:“而且在你给我的命上,你又给了我你的潜力值。这一切都只是……为了让我一个这么普通的孩子活下去而已。”
叶井就像多年前一样,在听见不爱听的话时,会翻一下眼睛。
“我甚至都不知道你究竟做了什么,熬过了多少难处,去哪里找到了新的末日因素,才终于把潜力值交割给了我。”叶德说话时,很希望能握住她的手,但叶井一动不动。“我只能躺在床上,昏昏沉沉地让你奔波努力,等你来救……如果我那时知道,你救下我的代价是你的潜力值,你失去潜力值的代价是,是……”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叶井打断他,轻声说,“现在呢?你现在有什么满足和遗憾吗?”
叶德仔细想了想。
“我救下了安娜,”他忽然升起几分小孩似的得意,说:“她安全了,你知道了一定很高兴。”
叶井笑了。“我很高兴。”
“我一想到我在城中看见的中年人,可能曾与你喝过酒;看见的老人,可能以前给过你饭吃……最重要的是,你养大的那些孩子长大后,又有了孩子,我看见的任何一个年轻人,都有可能是从你而起,因为你才活着,才有呼吸的……”叶德看着她,说:“我明明知道他们与你没有血缘关系,但是很奇怪,感觉就好像你还在,你的生命随着他们的延续而延续了。我尽力想保护他们,我确实尽力了。
“至于遗憾……我对不起林三酒。我明明答应她,我会在事后替她发出寻人消息,可是我好像要食言了。她找不到的人,似乎对她非常重要……这是我的遗憾。”
“是吗?”叶井微微一歪头,问道:“你真的马上要食言了吗?”
叶德不太明白她的意思,只是茫然地看着她。
“你再想想。”叶井指了指他的双手,说:“你啊,一向就是顽固得要命,一条路走到黑,等我觉得你快要撞上南墙的时候,却偏偏又能在最后关头想出办法脱身。”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的手变得又红又白,青筋浮凸,似乎正在拼命用力。
“不,”叶德惊了一跳,抬起头说:“你——我想留下来——”
“等你真到了那一天,我会在这儿等你,”叶井微笑着说:“我保证,我不会走远的。”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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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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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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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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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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