匐雅喉间滚了两滚,后来的话,果真是梗在了喉头,再吐不出半个字。
“何况,即便你愿意,我也不愿。我墨啜赫若要那个位子,不需借助任何人的力量,若要利用女人,或是牺牲女人才能达成目的的男人都是懦弱无能之辈。我墨啜赫不是!”赫连恕说这番话时嗓音平淡到有些漠然,可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在那平平无奇的疏冷中裹挟着锋锐砸下来,掷地有声,字字如坚石。
“赫表哥是个明白人,当知道你身处皇家,有些事情不是你不想争就可以不争的!”匐雅叹了一声。
赫连恕却仍是沉肃着脸色,不置一词。
“看来,我无需再多说什么了,赫表哥已经打定了主意。其实我早就该知道的,赫表哥与大汗虽说父子不亲,可这认准了的事情就绝不回头的性子却偏偏如出一辙。”匐雅轻声叹道。
赫连恕却显然并不怎么喜欢听到这话,浓黑的眉毛拧了拧,没有说什么话,薄唇却是抿成了一线,眼角透出的光更冷锐了两分,单手摊开往匐雅跟前一递道,“大汗的信呢?”
“赫表哥果真是因这个才肯见我。”匐雅勾唇而笑,那笑中有几许涩意几许释然。
赫连恕没有回答,只望着匐雅的那双眼却乌沉沉的,半点儿温度也没有,满脸满眼都毫不客气地写着“你不是早就知道的吗”。
匐雅喉间有淡淡苦涩蔓延开来,越发地浓郁,她突然觉得再与他待在一处皆是艰难,于是她带着两分急促,将手探入衣襟,将一只贴身藏得妥帖的铁筒取出,递给赫连恕道,“信是大汗特使亲自送到我手中的,指明让我亲自交给赫表哥。”那铁筒上镌刻着苍鹰图腾,那是北羯皇族才能用的徽记。
赫连恕面无表情接过那只铁筒,却并未马上拆看,而是反手就放进了自己袖中,却是沉眉道,“匐雅郡主往后还是喊我赫特勤吧!我只是一个有着一半中原人血统的杂种,担不得匐雅郡主这一声表哥。”
赫连恕的语调冰冷到了极致,能将这世间所有的温情都冻结成冰。
匐雅的脸色果然因着他这番话寸寸惨白,浑身僵硬地站在那儿,一双眼睛直勾勾将赫连恕望着,嘴唇哆嗦着,却是半晌也未能吐出半个字。
赫连恕来此的目的已是达到,再没有与她多待的兴致,当下便是脚跟一旋要转身离开,“赫表哥!”身侧却是骤然传来一声急促的呼唤,带着两分凄然。
赫连恕脚步一顿,没有转眸看向匐雅,可刀锋般的眉毛却是紧紧攒了起来。
“赫表哥先别忙着斥责匐雅,我这一声表哥,真心实意,只是盼着能拉近你我的距离罢了,哪怕只是一点点,也足够了。”匐雅的嗓音艰涩得厉害,说到此处,微顿,喉间苦涩地滚了滚,才又继续道,“赫表哥可还记得,十二年前在干河子狩猎?天气骤变,下了好大的雪。我贪玩,不小心与护卫们走散,在暴风雪里快要冻死了,还遇着了狼群,彼时我以为自己死定了,可你却出现了。你彼时也只是一个身形单薄的少年,却那样勇敢地与狼群搏斗,拼着一身的伤杀死了头狼,这才救了我。”
“是有这么回事。原来,那时那个女孩子是你。”赫连恕总算是正眼望向了她。
匐雅听着这一句,眼里突然又燃起了光,目光希冀地望向赫连恕。
可入目却是他一张没有半点儿表情的脸,连带着那双眸子也是乌沉沉的,不带半点儿温度,让人在这盛夏的天光里如堕数九寒天一般,周身冰寒,恍惚间,她好似又回到了他们初遇的那个雪天——漫天的雪白,看不到尽头的荒原,透到骨子里的冷与绝望......
偏偏那张薄唇一张一合间,吐出的话语更是字字如刀,在这冷与绝望之上又兜头浇下来一盆冰水,让她刹那间,再感受不到半点儿的温暖。“不过你可能误会了。我那个时候不是为了救你,那么倒霉遇着了狼群,我不想死,便只能搏斗。救你,只是我自救时候的顺便,如此而已。”
正在这时,雅室的门被人轻轻敲响,紧接着,门扉“吱呀”一声,被人推开一条缝,一个人探头望了进来,头顶发髻上落下的小辫子垂落在她雪白莹润的腮边,晃啊晃,衬着少女一双清澈净透,黑白分明的眼睛,显得格外灵动。
她一双眼睛里滑过些奇异的光,一脸“我不是故意打扰”的表情,用那种刻意满不在乎的语气问道,“你们谈完没有?我叫的席面可是已经备好了,我也饿了,我是建议啊......要不,你们等到吃完了再谈?”说得好像是要征求他们的意见,可她那热切的目光分明就是在说“快答应、快答应”。Χiυmъ.cοΜ
匐雅就见着赫连恕满脸的冰霜如汤沃雪一般瞬间融化,虽然他习惯不苟言笑的脸上还是没有浮现笑影,可那面色却岂止是和缓了一点儿而已,更别提那双眼睛了,里头的冰雪早已被淡淡的笑意所取代,从那少女出现的刹那,他的眼中便只容得下她。
“已经谈完了。”赫连恕一边说着一边大步走向了门边,将门外的徐皎拉着轻轻一扯,就揽进了怀里,抬手轻触她的额头,低声问道,“饿了?”
徐皎撅着嘴,在他怀里可怜兮兮地点头,“嗯——”了一声,软糯如蜜的嗓音,还将尾音拖得老长。
赫连恕眼底的无奈和宠溺漫溢成海,终成嘴角一记轻弯,“饿了就让他们摆菜吧,不是想吃德胜楼的烤鸭吗?一会儿便敞开了来吃,若是一只不够,就再点一只。对了,一会儿让他们多备着一只,回府时带去给伯母,也让她尝尝鲜。”
方才对她冷言冷语的男人这会儿却对着另外一个女子轻言婉语,所言皆是这样柴米油盐的小事……
何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
匐雅在心里默念着这一句话,薄凉破碎的笑意在眼底缓缓荡漾开来,恍若石子如海,激荡起的涟漪一圈圈荡开,到了边缘,却终成平静无波。
“你们先吃着吧,我去趟官房!”匐雅扯着嘴角笑了笑,就越过门口的两人出了雅室。
室内静了一下,待得她走远了,徐皎这才眯眼望向赫连恕道,“你们说什么了?看她那脸色……难道是你不解风情,狠狠拒绝了她?”
赫连恕一挑轩眉,“听你这话是不想我拒绝她了?那要不我这会儿就追上她,告诉她我刚才的话都收回,应该还来得及……”
“你敢!”徐皎揪住他的衣襟,恶狠狠地一扯,虎着一张小脸瞪着他,入目却是他嘴角轻掀的弧度和带着淡淡促狭的眸光,被看穿了……徐皎咳咳了两声,难得有些不自在地垂眼躲开他的视线,“我不是说不拒绝,我是说,人家好歹是个女孩子嘛,你怎么也得……委婉一些来,你看她刚才那样,去官房……莫不是躲起来哭鼻子吧?那个,我说的委婉……你懂得吧?”
“不懂!”赫连恕面无表情,应得很是干脆利落。
徐皎眉心一皱,“你”了一声,正待好好借机教育一下这个直男癌患者,谁知,他却是一个倾身,在她额头上轻轻烙下一吻。
于是,徐皎愣了,方才想好的要怎么教育他的说辞全都记不得了,脑袋成了一团浆糊,只是呆呆地将他望着。
他一双点漆般的黑眸里此时却散布着星星点点的光亮,笑意隐隐,恍若银河坠落其间,让人深陷的璀璨,无法自拔。
“我可顾不得对旁的女子委婉,我只顾得了你!”他低哑瓷沉的嗓音徐徐响在耳畔,便是这世间最动听的乐音。
我只顾得了你!
哇塞!原来直男开窍说起情话来这么要人命?徐皎都想捧着脸颊,望着他满眼冒粉红色桃心了。
徐皎虽然不至于当真双眼冒红心,但脸上的开心却是关也关不住,一双眼睛更是笑成了弯弯的月牙儿,捧着双颊,望着赫连恕,吃吃地笑。
笑得赫连恕都有些不自在了,咳咳了两声。
徐皎在他的咳嗽声中从糖衣炮弹中醒过神来,努力端正神色,说起正事儿道,“你要问她的话都问清楚了?”她想过匐雅为何那么笃定他会答应见面,也想过他为何半点儿犹豫都没有就应下了,自然是有原因的。多半是匐雅手中有他想要的东西。
“没什么要问的。只是他们不放弃,还想再借着机会劝我回头罢了。所以,大汗特意送了一封密信来,只告知我密信的存在,却将密信送到了匐雅手里,让我亲自来她这里取,都是手段而已。”赫连恕一边说着,一边已是从袖中取出了那只铁筒。
徐皎接过,将那铁筒掂在手里打量了一番,“你不打开瞧瞧?”
“既然只是一个幌子,想必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儿,大概……就是一些骂我的话!要不,你打开瞧瞧吧,不是说学了羯文吗?”说起这个,赫连恕当初听说她跟着景钦学习羯文时,还很是喝了一回醋。
徐皎却有些疑虑地一瞥他,“真的可以?”这东西一看就很是机要吧,当真是她想看就能看的?
赫连恕给她一记淡然的眼神,徐皎登时就明白了,果真在他的指导下将那铁筒打开,从中倒出一张卷成筒状,后背绘着雄鹰图纹的信纸出来。
展开一看,徐皎的额角抽了两抽,“没想到,你还挺了解你爹的嘛!”这信里还真是通篇都是骂人的话。不过……“不只骂你,还骂我了。不过……我怎么就成狐狸精了?你倒说说,我哪里像狐狸精?”她鼓着双颊,瞠着双眸,一脸气鼓鼓的样子。
“我看看!”赫连恕伸手过去,抬起她的下巴,一脸认真地上上下下端详着她,看得甚是仔细,一边看一边煞有介事道,“狐狸倒是有一只,至于狐狸精嘛……”他目光往下一睇,严肃道,“还小,没能成精!”
虽然某个古板人的意思绝对是此小非彼“小”,可徐皎还是被刺激到了,嗷了一声,捏起粉拳就捶了他胸口一记,“你说谁小呢?”
赫连恕张开手掌,将她的粉拳包裹其中,低低笑着,抬手将她揽进怀里,“小好啊,小便可以让人一直宠着爱着,岂不美哉?”
徐皎伏在他胸口,心里跟吃了蜜一样的甜。片刻后,才深敛了笑,“信中你父汗所提到的时机将至,那所谓的时机,是否与之前弘法寺的事儿有关?”
信中提到“事已知悉,时机将至,见机行事”之类的话。
赫连恕的手正在顺着她的头发,闻这声问,微微顿住,两息后才又继续若无其事的动作起来,嘴里淡淡“嗯”了一声,算作回应。
徐皎从他怀里仰起头来,“她到底想做什么?难道还真的想杀了太后和我母亲不成?”她一双眼睛晶晶亮将赫连恕望着,眼里满满的惶惑。
或许她想问的,不只是“她”,还有“他”。赫连恕知道她心里矛盾,对于这个王朝的兴衰存亡,她并不在意,可偏偏,这王朝的更替却又好似关系着她在乎之人的生死。可目下来看,他也好,他的生身父母也罢,好似都掺杂在这权力的角逐与较量之中,这些种种,让徐皎这个在和平年代里成长起来的灵魂,有太多的无力与无助之感。
赫连恕垂目望着她,见到她眼底不加掩饰的不安,双眸幽暗,叹了一声,手掌安抚似的轻顺着她的背脊,“那样的境况,要杀太后和长公主并非易事。何况,她还想全身而退。”
“所以,那不是她的目的,那她到底想要做什么?”徐皎喃喃道。
“你觉得呢?阿皎心里也是有所猜测的吧?”他语调淡淡,却带着无言的鼓励,鼓励她说出自己的想法。
“还是那个所谓的时机吧?”徐皎迟疑道。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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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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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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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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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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