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卫民才一脚跨出机舱大门,就感到一股干燥冷冽的冷风,迎面扑来。
这味儿他太熟悉了。
这味儿吹在脸上,就像在太阳穴上抹了清凉油儿,让他登时就来了精气神儿。
他要的就是这个,盼的就是这味儿。
出国半年了,别看人人都说日本沿海空气好,可他心里想着念着的还就是这股子乡味儿。
他长舒了一口气,不同于与他同一航班的那些日本人,几乎人人被京城带着土腥味儿的风沙呛了一口,被凛冽的西北风吹得瑟瑟发抖。
他却毫不畏寒,大踏步地走下舷梯,随着人流向机场大楼走去。
不过由于在1999年之前,首都机场就只有一个航站楼,只有十个登机口。
所以这个年代的首都机场显得有些无序。
别看是华夏的除夕,可当天来京城外国旅客,这个时候几乎集中在一起到来,仍然让机场有些应接不暇。
就比如当下,来自于东南亚不同国家,不同地区的好几个航班,以及国内好几个不同的班次先后到达,可出口只有一个,通道只有一条,就导致人流乱哄哄的。
宁卫民出站的时候,就没有刚才那么潇洒自如了。
他一样挤在拥堵的人群中间,只能慢慢腾腾地向前挪。
而这个时候就能明显看出境内境外旅客之间的明显区别来了。
从境外来的航班,下来的人都是人模狗样的,穿金戴银,脖子上挂着相机。
哪怕机场的光线很暗澹,也能从衣着款式上和带着的行李上,看出境外的旅客比境内的旅客富足许多。
行为举止更是大大咧咧,自由散漫,随意插队。
哪怕是当今正以守纪律的民族特色闻名于世的日本人,也宛如换了一副街熘子的嘴脸。
素质低下,大声喧哗,还有几人欺负国人不懂日语。
彼此抱怨首都机场设施陈旧,取笑第三世界国家的寒酸。
完全不像他们在国内那么循规蹈矩。
相反的,最遵守公共秩序,最有公德心的,反而是大陆同胞。
只可惜,尽管大陆的内地人早已经不是穿衣就是蓝绿灰三色范畴了。
但服色搭配,以及精神面貌上都有点陈旧和保守,距离境外旅客还是有很大的距离。
特别是严重缺乏乐观和自信。
说起来的确是够让人郁闷的。
有资格乘坐飞机的内地人其实级别都不低,大部分都是县团级。
境外旅客反而三教九流都有,其中不乏工人阶级、蓝领或者红脖子。
但偏偏内地人看到这些外来者往往不经意间就会流露出羡慕之中掺杂了惶恐,好奇中又掩饰不住畏缩的神色,尽量去避让。
这种复杂心理下折射出的自卑感,很可能连他们自己也没有察觉到。
而这就让宁卫民看在眼里格外难受。
这就叫做马瘦毛长,人穷志短啊。
他心说了,我的父老乡亲们啊!你说你们羡慕他们干嘛啊?
别说几十年后,咱们的机场牛X得能让他们一下飞机就顺拐。
关键是来咱们这儿的这帮孙子,那就没几个好东西啊。
你们以为呢,能像他们自个儿说的是吗?是来帮助华夏人民搞建设来了?
屁!
真希望你们都能听懂这帮孙子在滴咕什么呢!
其实大部份都是趁着咱们国家改革开放,招商引资的机会,一窝风似的钻进来的投机商,大骗子。
其中还不乏赚咱们钱还砸咱们锅的仇华分子。
万万不能把他们当好人啊……
是的。
尽管宁卫民他跑到日本东京也是存着类似于此的心思。
可他能搞别人,还就不乐意让别人也这么来算计自己的家乡。
他觉得这些个外国奸商,要是骗了京城人的钱,就跟坑了他自己的钱一样。
谁让这里是他的家呢?
好在这种郁闷和无奈没有持续太久,等到一取完了行李,走出了海关。
这些讨厌的外国人就跟飞散的苍蝇似的,一下子从宁卫民身边逐渐散开了。
而且也正如宁卫民所料,他刚从机场出来,就立刻见到了好久不见,分外想念的哥们儿。Χiυmъ.cοΜ
敢情罗广亮和小陶,就跟俩门神似的死守在出口处。
还挨个用眼神给这帮出来的外国人一个个“安检”呢。
或许是他们俩都是一脸“人狠话不多”的冷酷,眼神又太过桀骜,这与众不同的神态就连老外也发杵。
或许是因为他们一人裹着一身军大衣,带着皮帽子,穿着大皮靴。
这样的衣服太容易让外国人误会,以为他们是两个带有特殊使命的宪兵了。
总之,威慑作用直线拉满。
反正凡是经过他们面前,被他们打量过的人,就跟被遣送的战犯似的,无形之中就低眉顺目了不少。
尤其刚才几个在宁卫民周围大言不惭的日本人,一下又成乖宝宝了,不敢直视地匆匆而过。
这让宁卫民感到贻笑大方的同时,也不能不心生感慨。
就这俩小子,干个体呀,太糟践材料啊。
他们要真能穿上“老虎皮”那多好啊。
哪怕就这么守着机场呢,也能起到保家卫国,扬我国威的作用。可惜啦!
这也只能说,国内最大的问题,就是资源和人力调配不合理了。
“宁哥!这儿呢!”小陶眼尖,最先瞅见了宁卫民。
立刻换了一副笑脸,冲他一边挥手一边臭贫。
“欢迎,欢迎,热烈欢迎,欢迎你的归来,衷心欢迎你重新回到了祖国的怀抱。”
罗广亮也不复往日的沉稳,上前握住了宁卫民的手,一脸的笑容,分外亲热。
“卫民,你终于回来了。还好还好,飞机总算没晚点。”
宁卫民当然也不能不客套几句。
“让你们久候了,大年三十的还辛苦你们跑一趟,真是不好意思。”
“嘿,说什么呢。外道了不是?就盼着你回来过年了。还别说我们俩了,听说你今天回来,咱们全院儿可都高兴坏了。尤其是康大爷,这两天成天念叨你。没别的,就等着你回家吃年夜饭呢。快家去吧。”
说完罗广亮一抬手,一件带来的军大衣先披在了宁卫民身上。
“京城的天冷了,你穿得太薄。幸好我备着呢,来,穿上吧。”
确实,由于正是隆冬,哪怕午后阳光最足的时候,京城也是寒气逼人。
这儿的零下五度,可比东京的零度冷多了。
宁卫民身上的大衣虽然帅气,可在户外时候久了也顶不住。
这下,他满心欢喜的赶紧把自己裹上,更是真心感动了。
“三哥,还是你替兄弟我想的周到。”
不知是军大衣是棉的,还是因为情意的温度,反正一上身,立马就觉着暖和了。
却不想小陶嘴欠,有自作聪明地说了一嘴。
“我说三哥,您就别太客气啦,宁哥如今是海外回来的人,未必习惯穿这个。人家兴许不乐意这便宜玩意挡了里面那么漂亮的大衣呢。”
这话出口,说的罗广亮就是一愣。
而宁卫民则不知是该气该笑。
差不多已经忘了怎么说脏话的他,为此直接破戒。
“操!我刚回来你小子就挤兑我,是不是?你喜欢这大衣,行,我脱下来送你了。可有一样,你现在得把军大衣脱下来。就他妈穿我这个……”
小陶也不傻,赶紧改口。“别别,宁哥。开个玩笑。我可不要,我怕冻挺了。”
“你大爷的。你冷我就不冷啊?你到底是何居心?”
“好好,我错了。我不是看日本人,都是不要温度只要风度嘛。”
小陶赶紧一个敬礼,堆笑改口。“得嘞,我给您搬行李,将功折罪这总成了吧?走吧,太君,咱开路以马斯吧……”
话音刚一落,他就上手接过了宁卫民一只手里的两个大号拉杆旅行箱。
然后一手拉着一个,奔着出租车停着的地方而去。
但问题是勤快是勤快,可本性难移。
这小子还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呢。
一转过身去,嘴里很快又不老实呢,自己唠唠叨叨甩片儿汤话。
“嘿,怪了。这从日本回来,好像也没什么变化啊。我还以为能带回来一口‘八格牙路’的日本味儿呢……”
瞧瞧,这有多嘴欠啊!
所以这小子活没少干,还不落好儿。
随后,屁股蛋子上就毫无悬念的挨了宁卫民一飞脚。
着家伙吧,孙贼!
不过话说回来了,倒也不能全怪小陶这家伙今天这通崇洋媚外的胡咧咧。
因为仨人全是军大衣有一样不好,出租车拒载,不拉他们的活儿啊。
机场门口,那些集中趴活的出租车看见他们就跟没看见一样,目不斜视的忽视了他们。
出租车司机们只对那些衣冠楚楚,非常好辨认的境外旅客,跟苍蝇见着屎一样的亲,拼命招揽。
说白了,就是以貌取人啊,势利极了。
小陶脾气也冲,连问了两辆车,都遭到拒绝,吃了闭门羹。
第三辆车一问还不拉。
这下他可耐不住性子了,就有点要跟司机急赤白脸的意思了。
“不拉?不拉你停这儿干嘛啊?义务展览呢?”
“嘿!怎么说话呢?找打呢?”司机也不是善茬儿,横眉冷对。
“幼呵!口气不小。你能成吗?”小陶讥讽地冷笑。
“叫板啊!像你这种刺儿头我可见多了!我就不拉你了。怎么地吧……”司机倒驴不倒架,还杠上了。
几句话不对付,眼瞅着小陶脸色狰狞,这就要动手了。
好在旁边有罗广亮和宁卫民,俩人赶紧一起开口叫停。
“小陶,打住啊!大过年的,就为这么几句口角,犯得上吗?”
罗广亮一开口,立刻让小陶收敛了野性。
宁卫民对付起司机来更直接。
他干脆掏出钱包打开,从里面拿出两张千円的纸币贴司机面前的挡风玻璃上了。
“师傅,你也甭说不拉。不拉你就回家过年去啦,谁年三十的还这儿冻着?我知道,你不就为外汇券嘛。你看这个行吗?”
别说,还就是远来的和尚会念经。
日本的“野口英世”就是比咱们的“大团结”管用。
“嘿!日元啊!”
识货的出租车司机眼睛一下就亮了,态度也随之转变。
“那好,丑话说前头,我可先收钱。”
“行啊,多退少补。”宁卫民很干脆地从窗口把钱递到了司机手上。
这下司机乐了,不但下车去开后备箱,连敬语也用上了。
“得嘞,我帮您几位腾腾地方,放好了东西,咱就走啊。”
等到再上了车,互相走了一圈儿烟。
司机的态度更是和气了,一边冒烟儿,一边主动拉开了话匣子。
“嘿,您几位是打日本回来的呀?东洋可是好地方,比港城都强。看你们的样子,这次回来,日本电器没少带吧?”
然而小陶却还有点气不忿,依旧讥讽道。
“哎,哥们,不是我说你。你不能一见咱们京城人就摇头,你光拉外国人吧。我们去沪海,花城,人家那儿的出租司机,也没像你这样啊。不都是挣钱嘛。”
然而司机却有他自己的理。
“哎,这钱和钱可不一样。前年外汇券对人民币还一块换一毛二呢。今年好嘛,两块。我拉一同胞,等于少挣一半儿。这么大亏空我可开销不起。再说了,就算你愿意多给人民币,那也没有外汇券管用啊。你们去商场看看,所有烟酒柜台都是设两个。只要你有外汇券好烟好酒敞开了买。你非要给人家人民币,人家也得收啊。”
“另外,这地儿和地儿不一样。沪海和花城才几个外国人啊?整个共和国就咱们京城有大使馆。所以外国人也最多,尤其这两年,机场饭店里冒出来的是过去好几倍。可反过来呢,出租车的数量,咱们京城可得排在人家沪海和花城的后面。满打满算,咱们这儿,大大小小,新的旧的都算一起,才不到一万辆出租车。”
“说白了,就是全市的车都堆在这首都机场来,这外国人也拉不完。哪儿还有时间拉咱们自己人?我要逮谁拉谁,那不成傻子啦。别的不说,您几位,就看我大年三十的还守着机场的份儿上,多理解理解吧。”
京城的的哥能侃,这是日后有口皆碑的事儿。
这一下,哪怕是歪理,可确实是客观存在着的事实,也堵得小陶没话说了。
更何况自己的事自己清楚。
宁卫民临走时候让他们在天坛公园拉起一只旅游三轮车队来,他们也算吃运力饭的。
虽然还在筹备中,可成立之初,宁卫民就有言在先,得瞄准老外嘛。
所以这叫豁牙子吃肥肉,肥(谁)也别说肥(谁)啦。
“哎,宁哥,日本东京的出租车是不是满大街都是啊?我看电影里演得可是随手一招,马上停你身边。”想了想,不甘心的小陶,最后也只能从宁卫民这儿往回找面子。
没想到没等宁卫民开口,这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司机就把话接过去了。
“咱能跟东京比吗?人家日本人挣多少工资?别说日本了,就是港城也比不了啊。我拉过港客,我听人家说,人家港城普通市民挣得比咱们仨处长都多。在港城出去逛街,买东西,都坐出租车。咱京城人成吗?”
这杠抬得,标准的道听途说。
连宁卫民都不由被逗笑了,唯有语意颇深的回复他。
“现在是不行。不过以后,可就说不准啦。”
但司机至死不悟,依旧拨愣脑袋,语气笃定得就跟他爸是交通部长似的。
“以后也没戏。有钱还留着买东西呢。花几十块钱买个方便,哪个老百姓受得了?非心疼死他不行。您想啊,坐公共汽车才几分钱,地铁三毛,机场班车才一块。这多大差距?最多不就是多等会儿,再站会儿嘛。对老百姓来说,没什么大不了的。说实话,像您这样大方的,回来就掏外币坐车的还真不多见。您可不像公款消费的,大概是在国外发了横财,回来享福的吧?要我看哪,咱这京城的出租车,顶多也就一万辆到头了。再多,谁坐啊?”
而对此,宁卫民不打算再争辩,也就只能一笑而过了。
是啊,其实只需要对眼前京城萧索的初春,和三十年后同属于这里的宏丽的风景做一个简单的拼贴,任何人都不得不惊叹这种变化的奇伟。
京城的巨变,既是国家的荣耀,也是历史的闪亮诗章。
但可惜的是,同时也是幸运的,除了他之外,无人能够预见……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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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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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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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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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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