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是星期二,日本人的火曜日,所以日本人还是照常上班。
上午十点,已经搬到赤坂的宁卫民走出自己名下公寓大楼正门,往赤坂邮局的方向走去。
由于赤坂过去紧邻江户城,这里拥有许多高级公寓以及已成为景点的神社。
宁卫民在途中还经过了1909年为了当时的皇太子而建造的赤坂离宫。
这里有平面几何学式庭院和日式附楼,是一座以英国白金汉宫为范本的建筑。
如今也变成着名的迎宾馆,平时如果没有招待世界贵宾入住,便会开放游客参观。
然而这一路优美的景致,都没能让宁卫民的心情放松一些。他脑子里总是浮现出诸多的烦心事。
还别看距离他上次去歌舞伎町寻找快乐只有仅仅几天,可过了这个周末,一切都不一样了。
不顺心的事儿是一件接一件接踵而至,几乎到了他都想跑到神社去求日本神明给他去去晦气的地步。
首先,就是与日本皮尔卡顿公司合作的事情出现了重大变故。
高田副社长和石川监事在周末居然告诉宁卫民,由于福田荣专务的谗言和阻挠。
本来在休假的社长长谷川英弘对他们的合作产生了疑虑和误解。
突然间,社长回到东京对这件事进行紧急叫停,转而提出新的合作方向——在华夏内地投资办厂。
想要借此彻底解决日本工厂生产成本居高不下的问题。
于是他们之前的谈判内容统统没有意义了,已经无法继续进行下去。
而且对办厂一事,日方所能提供给华夏公司的合作条件也很苛刻。
社长长谷川不但要求华夏公司完全负责内地所有手续的审批,要求最优惠的免税条件和廉价土地。
合资工厂的股权,也只肯给华夏公司百分之二十五。
即便如此,这些股份仍然需要华夏公司拿出相当于五亿日元的真金白银投入才能拿到。
说白了,这就相当于长谷川英弘是自行把新工厂作价二十亿日元了。
但这还不是全部,日方还要求合资厂今后出品的服装,要优先在华夏皮尔卡顿公司的销售系统出售。
理由就是日方出品,必属精品。
无论是生产技术,还是制作工艺上,日方监督下生产出的“pc”服装。
有绝对的自信和把握,能够碾压华夏内地工厂的贴牌代工货。
按他们的说法,这更有利于树立皮尔卡顿公司的质高价优的品牌形象,增加市场占有率。
总之,日方所展现出来的傲慢,说是对华夏公司毫无尊重或许有些过分。
但要用咄咄逼人和居高临下来评价,却是母庸置疑的。
这么一来,宁卫民自然心里不痛快,随后到底该怎么办,他就有点纠结了。
其实说实话,这办厂也是符合华夏方的利益的,甚至比一开始简单的双边贸易的方式更好。
….原因很简单,一是目前的共和国相当渴望外汇,绝对欢迎外企来华投资。
二是华夏皮尔卡顿公司也需要自己的制作工厂来弥补产业链的短板。
但问题恰恰在于小鬼子的算盘打得也太自私了,他们的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这分明是想要凭借服装生产技术和资本的优势,在华夏反客为主,惦记让华夏公司给他们当子公司。
这样不对等的条件要答应了,弄不好就成了引狼入室。
最起码也是替别人做嫁衣,又与己何益呢?
可要是宁卫民不答应吧,坏处更多。
起码他想借助日方销售网络在东京铺货挣钱的打算就没法实现了。
无论是华夏产的“pc”服装,还是他个人的工艺品,又或是未来必将量产的拉杆箱,恐怕“借鸡下蛋”的路子都将被彻底堵死。
更别说,宁卫民从谷口和香川的口中,已经多少了解一些日本皮尔卡顿公司的内部情况了。
他从高田和石川极力推波助澜的表现来看,就知道这两个家伙是在挑唆他去和社长对抗,表达不满。
最好能一气之下拒绝和日方合作,让这件事彻底黄了最好。
他当然也不想被包藏祸心的人利用,成为这两个家伙和社长角力的牺牲品。
所以一时之间,宁卫民还真的难下决断。
到底是进还是退,到底有没有必要再继续和日方谈下去,就成了相当困扰他的问题。
其次,除了这件事意外,宁卫民的股票投资上也出现了一些问题,更让他感到闹心。
说起来老天爷好像是在耍弄他似的,自打最初的暴涨过后,后面的行情演变竟然和他心里编排好的剧本大不一样。
虽然大盘依旧因为日元升值而坚挺,可偏偏他买到手的股票却出现了严重疲软。
硬了还没两天,就开始掉头向下了。
当初是什么速度上去的,就是什么速度下来的。
上个周五虽然开始稳定下来,有了些许反弹,但也回吐了不少利润。
综合来看,涨幅居然远不如那些大盘股好。
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经过认真调查和细致的分析,凭借冥思苦想和来自于上一世的见识,宁卫民最后找到的原因竟然是日本股市畸形的投资者结构。琇書網
他发现日本老百姓对于股票投资这种事儿其实相当保守。
还别看日本股市都存在这么久了,可日本老百姓辛辛苦苦赚那些钱,就老老实实的存银行,很少有人参与股票投机的行为。
说白了,日本股市的散户少的可怜。
而支撑起日本股市的真正的投资者其实是日本的金融企业和法人。
1967年日本政府修改《商法》以来,以日本六大财团为核心的企业,就开始盛行交叉持股。
到了七八十年代,交叉持股已经进入鼎盛时期。
1985年政府又允许银行增发股票,银企交叉越发增加。
….不可否认交叉持股给日本股市带来的积极影响。
企业交叉持股有效地抵制了敌意收购、实现公司间战略协作、增强企业间的联系,主银行制度强化了银行对企业发展的支持力度、促进日本经济高速增长。
但绝不能忽视交叉持股带给日本的消极影响。
由于股市投资的主要机构都是银行和法人,并非价值投资的执行者。
这极大地挤压了散户等小股东的生存空间,就连基金及信托等机构投资者也难以发展。
正因为这样,哪怕这几天日本股市这么暴涨,日元升值的趋势仍旧稳定,甚至加速吸引海外炒家和热钱往这儿蜂拥而入。
但日本老百姓几乎不为所动,散户的增长幅度却非常有限。
更何况交叉持股使得流通盘大为减少,不但加了大股价顺周期性,也让一只股票的盘子到底是大是小,变得扑朔迷离。
说白了,日本的大盘股表面看着大,可因为交叉持股的筹码都是锁定的,实际上可买卖交易的股票却不多。
那样的话股性照样灵活,还真不能简单以市值来判断。
于是宁卫民如今的处境就尴尬了。
看透了这些缘由后,虽然他非常明白自己应该调仓换股了。
但该换哪一只股票,却让他倍感为难。
要知道这本身就是相关讯息极为闭塞的时代,连搞到股票的具体信息都不容易,就更别说连这些信息都不做数了。
天知道他该怎么去摸清一直股票的持股情况,又怎么去捋清那些大股东之间错综复杂的利益关系。
这简直就是不可能做到的事儿!
一边想着,一边走着,宁卫民不知不觉到达了目的地。
赤坂邮局位于繁华地带。
因此这里的大街上布满往来的行人,就像一条往前延伸的黑色丝带。
宁卫民也置身在这熙攘的人群中,仿佛被推挤似的,走进了将阳光挡住的邮局大楼之中。
推开邮局的玻璃门进到里面,宁卫民的心情总算好了些。
不但是因为这里的温度适宜,环境相对安静有序,能够带给人平和安心的感觉,也是因为这里的邮品是能够让他赚得盆满钵满的另一批宝藏。
作为一个邮市大鳄,他当然知道这里普普通通最便宜的邮票弄回国内都能卖出翻倍的价钱,毕竟物以稀为贵嘛,国内目前还很少有人玩日本邮票。
那么来到和自己这么属性相合的地方,闻到弥漫在这里的金钱味道,他自然会产生一种精神的愉悦感。
不过这件事倒是不着急,宁卫民自知如今无论是财力,还是精力,颇有欠缺,还不是插手这笔生意的最佳时机。
他心目中最合理的运作方式是得等上两年,等到国内的邮市一旦再回暖的时候,这些日本邮票他就可以批量往国内倒腾。
到时候别说翻倍了,上百倍的利润也不在话下。
….尤其占便宜的是,因为信息差和国境线阻隔的原因,他甚至都不用囤货,用不了多少资金,就能成为国内市场上最大的日本邮票庄家。
完全可以根据市场的承接能力去抛售,几乎就是零风险啊。
像这么便宜的事儿,恐怕全天下,也就只有他这个后知三十年的超人才能找得到吧?
慢悠悠的先浏览了一下柜台里的日本邮票,脑子里也畅想够了未来大发横财的计划。
宁卫民便跟邮局的职员索要了一纸寄航空包裹之前需要填写的《危险物申告书》,然后站到窗边没什么人的公用桌子前面,拿起了邮局提供的笔,认认真真的填写起来。
说实话,其实这才是他今天来到这里的目的。
他要给国内唯一的亲人,他的师父康术德寄些东西。
老爷子在他出国前才能跟他念叨过,说自己对日本货实在没有好感,什么都不用给他带。
但唯独就想再尝尝过去常喝的静冈煎茶。
静冈县位于日本的中央部,处在东京和大坂之间。
因为面临太平洋,这样的气候十分适宜茶叶种植,茶产业是静冈的支柱产业,闻名全球。
原先宋太太的娘家在静冈就有个茶园,所以宋先生家里煎茶是永远都不缺的,康术德也就跟着喝惯了。
至于煎茶,其实就是日本绿茶,比玉露便宜,比番茶要贵。
比较好的煎茶大概两千円一两,目前汇率变动,一斤也就相当于五百元人民币吧。
说起来,这事宁卫民确实早就该给老爷子办了。
可问题是头一段时间他不是忙吗?
是真顾不上这事儿啊。
现在想想,大概老爷子在京城早就等的心焦了吧?
没准儿最近自己打喷嚏,就是老爷子在背后里骂他白眼狼呢!
不过说实话,在他看来,这日本茶味道太怪。
尤其煎茶,茶叶里居然还搀着海藻的青味,茶色绿得也有点不正经,实在是没什么喝头儿。
其实远不如京城的茉莉花茶解腻有味儿,跟西湖龙井、碧螺春这样的国内绿茶更没法比。
大概这东西也跟京城的豆汁和臭豆腐是一个道理。
不能享受是不能享受,但一旦接受就会从此上瘾。
他现在就有点想念臭豆腐、小香葱就炸馒头片的滋味了。
只可惜,日本这三样东西全没有啊……
随着一栏一栏的填写需求越来越难辨认,宁卫民不能不远离了胡思乱想,全神贯注起来。
但即便如此,也足足耗费了半个小时,写废了两张单子,才算填写合格。
多亏这只是一张为邮寄国际包裹时确保运送物的安全的单据,把要运送的东西写清楚名录即可,还不算难写。
否则要是什么复杂的单据,凭宁卫民如今的蹩脚的日语书写水平,哪怕急出满头大汗,也应付不来。
….说起来,今天他吃这样的苦头也得怪罪在日方社长长谷川英弘的头上。
香川凛子和谷口主任都已经被这位社长一声令下召回去上班了,否则宁卫民也不用自己操这份心啊。
等到填写完成,宁卫民最后写下了收件人的地址和名字——共和国京城重文区大栅栏扇儿胡同2号院康术德收。
随即便把带来的东西和单据都交给邮局职员,让其称重。
东西倒真是不多,除了两盒茶叶,只有另外两件物品。
然而宁卫民从包装中一拿出来,却几乎当场引来了邮局职员的惊叹。
“太漂亮了!这是什么呀?”
宁卫民丝毫不乱,指着一个唐代宝相花纹铜镜和一个元代螺钿龙纹漆盘满口胡柴。
“这个铜的,是压茶叶用的,我们华夏喝茶喜欢把茶叶多压榨一下,会更香浓哟。这个盘子是装茶壶的,我在东京跳蚤市场买到的。好看吧?这两件东西,我才花了五万円啊。”
“哦,您的眼光真好,这样的东西可真不多见啊。”那邮局职员被懵得一愣愣的,跟着就又发出惊叹。“纳尼?好重啊,客人,你寄出的东西,都有五公斤了。您选择的是六天到达的航空便吧。所以这个费用,按规定……可能要四千円了。可以吗?”
“可以的,不麻烦的话,能不能多给我加些缓冲材料,我愿意多负担费用的。”
眼瞅着邮局职员,“嗨依,嗨依”的遵照吩咐仔细的包装起来。
宁卫民的眼底露出了欣慰的光芒,嘴角也露出了畅快的笑意。
好饭不怕晚哪,尽管是晚了些日子才寄出,不过没关系。
如果老头儿看到除了茶叶,我还给他寄去了什么,一定会转怒为喜的。
哎?论起来,我这是不是又抢了个先啊?
这应该是建国后最早回流的两件文物吧?
哎哟,应该带着相机拍张照片的,日后也好吹牛皮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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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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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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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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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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