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厅里的沙发上坐着一个人,他的身后还有四个身穿西装的小伙儿是站着的,都是满脸冷酷的样子。
他们就跟留在宁卫民房间门口看着小陶的那俩,是一样的装扮,一样的表情。
这就更像港片里的情景了。
如果一般人身处其中,恐怕压力不小。
就比如罗广亮,平日里虽然沉默寡言,却并非不苟言笑。
但进屋后的看见的这一幕,却让他露出了严阵以待的神色,而且浑身的肌肉绷紧。
以宁卫民对他的了解,知道这就是他随时准备动手的预备姿态了。
不过反过来,宁卫民自己却不是很在乎。
要知道,他同样是精通谈判之道的人,认为这些黑西服小伙是给人压力的人形道具,和他请客摆谱是一样的道理。
要是这就让人家唬住了,那才叫笑话。
于是毫不在意的笑了笑,只当身边站着几個群演,静候那姑娘上前给引荐。
“老板,侬的客人来了。”
在那姑娘恢复了吴侬软语的本地话后,坐在沙发上一个三十多岁的人站起来,以高傲的神情,冲他们伸出了自己的手。
“贺军。”
他的自我介绍只有两个字,特别简单。
“宁卫民,这位是罗广亮。”
宁卫民不卑不亢,同样没多说什么。
“我只跟能做主的人说话,你们谁说了算?”
对方的言辞不是很客气,还在蓄意营造压力。
不过宁卫民同样不是善茬,立刻露出了嘲讽的微笑。
“那就不好意思了,我只跟讲道理的人说话。对连基本的待客之道都不讲的人,我实在没什么可说的。既然见过了,就此作别也好。”
说完他转身就走,罗广亮也紧随其后。
这下对方可就有点傻了。
全没想到这位一言不合,扭脸就走啊。
“两位,生意都不谈了吗?”姑娘在他们身后,忍不住出言留人。
“上赶着不是买卖,你们摆这场面给谁看啊。不见诚意,谈也没意义。”宁卫民说着就去摸门把手。
于是为首的再不能无动于衷了,选择了降低身段。
“哎,两位朋友,刚才算我失言。火气大不要紧,我可是备了今年新下的碧螺春招待你们。怎么样?坐下尝尝吧……”
如此,见面后头一次角力,算是宁卫民小胜。
“你们挺棒,真的挺棒!”
贺军转而变得十分诚恳,伸手请转过身来的宁卫民和罗广亮来到沙发这边坐下。
“真没想到京城还有你们这样的人物,居然在这样的时候,带着这么多生肖票来我们沪海。难怪两位底气十足。”
这时那姑娘已经把茶水呈上,看茶色确实是绿得诱人,不同一般。
而且那姑娘想得也很周到,大概是考虑到宁卫民和罗广亮没吃早饭,还在茶几上放了一架子酒店的糕点和一架子酒店的巧克力。
这种谈判基调,宁卫民是很欢迎的,那茶一下就茶一下呗。
于是和罗广亮一边享受着香茶和茶食,一边开始了正式的交涉。
“我也没想到,沪海有你这样的人物,贺老板今天的拜会方式,可是给了我们很大的惊喜啊。”
“见笑了,沪海的邮市上任何风吹草动,还瞒不过我的眼睛。”
“可费这么大阵仗,到底为什么啊?你对生肖票也感兴趣?”
“怎么不感兴趣?市场上涨势最好的就是生肖票。”
贺军笑着说,下面的话就有点掩饰不住得意了。
“或许两位还不清楚,猪、老鼠还有牛,都是打一发行,我就开始吃货了。特别是老鼠的整版票,如果整个沪海有四成货都在我手里,直至今天,沪海的鼠年生肖票价格差不多就是我说了算。”
“佩服佩服”宁卫民笑眯眯的,全然一副凑趣样子。“所以呢?”
“所以我想接下你们手里的货啊。”贺军神色却变得严肃起来。
“据我所知,你们在沪海放出的这些生肖票,应该就是去年从这里收上来的,而且平均成本都不高啊。以现在的市价论,你们至少有十倍的厚利。假如我以五成的价钱全部吃下你们手里的生肖票,让数倍的厚利毫无一点风险的落入你们的口袋,这对你们来说。不是很划算的一笔生意吗?”
“啊?五成的市价?贺老板你没搞错吧?”宁卫民做出愕然的样子。
罗广亮也没忍住,直抒不满,“还划算?这价格太低了。”
“不低了。”贺军冷笑了一声,“我知道,你们最近做成的几笔生意都是八折出的货。可我既然找上你们了,那么除了我,在沪海就不会再有人跟你们做邮票生意了。你们不卖给我,连去太原路都卖不出去,你们信不信?”
“你这就是要强买强卖喽。”罗广亮一听更不高兴了,凑过来小声提醒宁卫民,“卫民,这帮人不地道,我看甭费吐沫了。”
然而贺军还偏偏想给他自己立个牌坊。
“话不能这么说。哪儿的规矩都一样,都讲究捞不过界。你们京城人要是在京城发财,我无话可说。可问题是你们从我们沪海买的货,再转手又高价卖回来。莪要让你们捞足了油水走,还有什么脸面在沪海的邮市上大声说话?不是我非要做恶人,而是你们坏规矩在先……”
不得不说,这家伙口才还真不错。
一件挺孙子的事儿,在他的嘴里,居然也有了正大光明的理由。
不过宁卫民可不吃这套,笑了一笑,索性直接挑破了贺军的真正动机。
“咱们彼此都是邮票炒家,有些更重要的话你没说,可咱们心里都清楚。不外乎我手里的货对你来说就是定时炸弹,现在价位挺高的,我一抛出来,估计你就吃不消了!是不是?所以你才让我退场,才好继续操纵价格做庄啊。可问题是,那得有代价啊!你不能让我吃这么大的亏,就把我打发了……”
话说到这份上,贺军也懒得遮掩了,索性承认。琇書蛧
“没错,我收你的货,是怕你把市场价格搞乱。可问题是,这件事时间上我可不急,急的是你们啊。你们为什么坐着飞机来沪海卖鼠票?为什么这么几天时间,你们每天都在约人请客,连外滩也不逛逛。不就因为你们着急变现嘛。我只要把这点消息泄露出去,都不用我知会别人。你想想还会有人要你们的货吗?老话讲,货到地头死。到时候别说五折了,要晾你们几天,也许三四折也是有的。你们好像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贺军说这番话的时候,眼睛一直盯着宁卫民和罗广亮。
特别期待看到他们情不自禁的惊慌。特别希望能发现那种“咯噔”一下的脸色大变。
然而罗广亮和宁卫民全没让他如愿。
一个木讷的毫无表情,另一不但又笑了,而且丝毫不动气。
“原来贺老板打得是这样的主意。我不能说你想的不对,可也不全对。没错,我们是急着出货,可也不至于一棵树吊死。全国四大邮市呢,大不了我们再换一个地方做生意。几张机票的事儿,也犯不上这么贱卖啊。贺老板,我们带货离开沪海,总是可以的吧?”
“市价的五成五吧。南边的市道可比北边更乱,宁老板也不会没有顾忌吧?”贺军思忖了一会儿,终于缓了一道。
这也很正常,虽然说谈判中,他除了主场的优势地位,还具有惩罚手段,占据了充分的主动权。
可如果对方具备了承受惩罚的能力,这事儿他就不能太蛮干了。
把对方逼走当然也算自己胜利,可问题是一无所获,有点损人不利己。
他还想要块肉吃呢。
“这种事,贺老板就不用替我们白白操心了。我倒是很关心,你能吃多少货啊?你要是能马上给现钱,我不是不可以让让,但也就是七五折了,而且附加条件是你必须一次性吃下五千版的鼠票。”
宁卫民矢口否认,但这次也没完全的抵触。
说白了,刚才他们都在试探、估量彼此的份量,以便做出判断。
他其实也不想一无所获的离去,何况他还知道当天的鼠票价钱又涨了些,已经一百五一整版了。
那么低点也不算亏,要是能谈到大家都能接受的地步,又干嘛不呢。
没想到这话一说,贺军就霸气的一招手。
他身后的四个小伙儿集体行动。
每个人都从脚下拎起一个黑色手提箱放在了茶几前的地毯上。
在旁伺候的那姑娘也走上前来,故意打开一个放在茶几上,露出里面塞得满满当当一沓沓的大团结来。
紧跟着贺军就豪情万丈的放了大话。
“钱不是问题。问题是你们有多少货够我吃的。五千版,太少了。我这里一共有一百万。你有多少货都放给我好了。怎么样,痛快些,市价六折,这是我最后的让步。一分也不加了,就这一步到位。”
面对这样的情景,无论是宁卫民和罗广亮都陷入了沉默。
而贺军的人则无一例外,露出了势在必得的得意神情。
这一点不奇怪,因为这就是贺军的祖父教给孙子屡试不爽的砍价之道。
是贺军早有准备,就为了促成谈判所释放的大招——“砸现金”。
过去贺老先生做生意,买货从来比卖货的要价低,靠得是什么啊?
就是拿大洋晃人,一晃一准。
要四千块的给三千五,要六千的给五千二,没几个人能拒绝他。
为什么啊?
就因为对于常人而言,放在眼前的钞票,远远比数字,更有吸引力。
老话讲,看在眼里拔不出来了,就是这个意思。
很少有人能够顶住现金的诱惑,心甘情愿的把眼前已经触手可及的现金再退回去的。
甚至许多人会认为,钱都到了跟前了,再退回去,反倒亏了!
所以往往这种时候,人就不会再坚定了,都有点怕过了这村儿没这店儿的心态。
实际上,就连宁卫民和罗广亮也一样。
他们同样难免会想,这么多钱,换个人来还真未必拿得出手啊,那么今天到底要不要吃点亏呢?
不用说,这一招就是贺军一方的大招了。
毕竟这年头还没几个人能扔出一百万现金砸人的来。
能干出这样的壮举,本身就值得自豪了。
这就叫用实力说话,这才是做大生意的气质。
只是可惜,他们猜中了开头没有猜中结尾。
宁卫民和罗广亮确实是被他们震了一家伙,可这一震之后,他们几乎很快就清醒过来了。
要问他们为什么这么有定力,答案只有一个。
“卫民,这……这是一百万吧?我……我怎么觉着……这钱不太够啊?是我算错了吗?”
罗广亮砸砸嘴,居然让人感觉很不满意似的。
“三哥,你没算错。一百万,即使市价的六折也只够买一万一千版。这下干了,咱恐怕还得砸点货在手里。”
宁卫民就更过分了,居然当众表示出极大的失望。
而且他跟着就当面问贺军,“贺老板,你不会就这一百万吧?如果钱不够的话,你还能筹多少?”
“我……这……”
得!这下反将一军,傻眼的成贺军一方了。
他们一会,无论男女,全是大眼瞪小眼啊。
每个人愕然吃惊的眉目间只传递着一个信息。
怎么会?
怎么可能?
一百万居然还不够收货的?
这……这些京城人,到底带来了多少货?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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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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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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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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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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