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卫民确实没有什么亲人了,但子曰:事师之犹事父也。
既然他把谁都想到了,又怎么可能忘记自己师父康术德呢?
那些杂事儿一干都安排妥了之后,宁卫民专程找老爷子好好谈了一回。
目的只有一个,想劝康术德辞了看大门的差事,好好享享清福。
“老爷子,您看现在您那房子也回来一部分了。我又新买了一个院子。咱爷儿俩又置办了那么些的家当。这后半辈子哪怕咱再倒霉,靠当当儿,那也够过好日子的了。”
“何况您徒弟我如今混得也还可以,即便是这份工资和奖金,都顶十个部长了。您说您还有必要再干下去吗?”
“不是我说啊,就咱爷俩这情况,外人看着都会觉着诧异。也就咱院儿的几家邻居,还不会说什么。可出了这院儿,街坊们怕是不能理解的。没准谁背后就在说我缺德呢。您说我要落了个不养老人的名声,是不是挺冤枉的?”
宁卫民很尽力的在委婉的表达自己的好意。
但问题是这个年代老人最讲究上下尊卑。
那怕在外最谦恭的人,回到自家也是“太上皇”。
最烦的,小辈儿人对自己的行为和习惯进行干涉。
作为孙男娣女,哪怕是好意,也有指手画脚,犯忤逆的嫌疑。
蓑衣康术德一听这话茬,就如同被碰了逆鳞,挑眼了。
“怎么着?你就为了自己名声好听点,就想让我辞工啊!切,我是为了钱吗?你呀,管好你自己的事儿就得了,我的事儿你就甭操心了……”
宁卫民只得赶紧赔笑。
“老爷子,您别误会啊,我当然知道您不是为了钱。您去上班,不就是为了有点事儿干,不愿意留在家里望着墙发呆嘛。对不对?我的意思是,现在咱的情况和过去不一样了,您要愿意,可干的事儿多了。是绝对不会闲着无聊的。那咱何必让别人管着呢,不自由嘛。”
“您看啊,咱这房子虽然弄回来了一部分,可后面还得修哪。修成什么样啊?您不亲自出马督着放心嘛。要修得不合您的心意怎么办呢?还有咱爷俩那些家当,那些物件的甄别、归纳、整理,除了您,还有谁能胜任啊?”
“一点不夸张的说,就是故宫的专家来了也没戏啊。一是他们受门类的限制,各有专精,杂类未必擅长。二是他们也没您这管古玩铺的本事啊。您当年那可是宋先生的大查柜啊。怎么摆,怎么放,怎么搁,怎么存,有谁能比得上您呢?”
“还有啊,我那斋宫不还有个挣外汇的旧货商店嘛。孙五福这家伙只会收不会选,我因为一直忙别的事儿,也有挺长一段时间没过去了。现在他收来的东西都库压着呢,那里面肯定不少的好东西。不经过挑选,旧货商店就没法上新货,咱不能让外国人捡咱的漏儿不是?要是有您出马帮忙掌眼的话,那我可就……”
宁卫民越说越是起劲。
然而这次,就连话都没说完,他就被康术德给怼了。
老爷子阴阳怪气一声“嗯”,顺着话头就往下接。
“对,那你可真合适啦!我说这么撺掇我辞工呢?合着惦记白使唤我呢。说得好听,让我离开玉器厂来给你干,就你给我安排这些活,哪个是轻省的?那我不更累啦?”
瞧瞧吧,要跟康术德好好沟通一下这件事有多么费劲。
也不知是不是上来岁数的人就是这么固执,这么多疑,这么敏感。
反正好话就不能正常理解。
宁卫民的一片好心,可完全被老爷子当成了驴肝肺了。
事情也就走了味儿。
不过宁卫民也并不气馁,还反被老爷子给逗得想乐。
因为这件事上,康术德表现出的执拗和不讲理,就跟其他普通的老人一模一样,可太像个小孩儿了。
与其平日谈及各类旧日典故的样子一比就跟换了个人似的。
所以宁为民就只能采取哄孩子的手段。
“我说老爷子哎,您这话说到哪儿去了?也太见外了。我可是您徒弟,求您相助,怎么叫使唤呢?您是老骥伏枥,这一身能耐,就想一直埋没着看大门啊,这像话吗?您平日是怎么教我,让我有出息来着?”
“再说了,即便真的受雇于我的老师傅,我对人家也礼貌客气着呢。这都是您教的嘛,越有本事的人,咱越得尊重人家。我对外人都这样,就别说对您了。”
“我更不可能让您白替我劳力劳心,一点不心疼您呀。您别忘了,咱这不是上班,一切全由您自主。愿意干您就干,不愿意您大可以歇着。”
“咱就比如您来斋宫吧,就跟您没事逛逛公园差不多。早晚我开车接送您,咱爷俩一起上下班。吃饭,您愿意吃斋宫的咖啡厅简便西餐,还是坛宫的宫廷菜和点心粥面都行。哪怕您乐意吃天坛公园的食堂呢,斋宫也有人给您打饭去。”
“而且我在斋宫还有一办公室呢。那里面有一大沙发,您中午吃完了饭,喝喝茶,看看报纸,迷瞪一小觉多好。那斋宫外头,平日里还有不少老人。拉琴唱戏的,下棋的,遛鸟的,多着呢。也不缺陪您聊天解闷的人。”
“您愿意养鸟,咱也弄几只,您不是爱京剧会操琴嘛,那也可以重新捡起来啊。每礼拜天,斋宫门口还有咱办得旧货小市,服务局的小吃也会送到斋宫的咖啡厅一部分,办个自助餐。您同样可以随便吃喝啦。”
“另外,您要帮我挑东西,还不白干,您选出来的东西,一半儿归您自己。今后我工资也一半归您。怎么样?咱们这么说吧,您要听了我的,帮我坐镇斋宫。您今后可就不是康师傅了,您是康王爷……”www.xiumb.com
说到最后,宁卫民又不禁话露轻佻,又有点不大尊重的调侃了师父一句。
但从这些话里,康术德明显能感到徒弟替自己考虑的细节有多周全,充分感受到对自己的那种关心。
何况扪心自问,这待遇也真赶上王爷了。即便是玩笑,也有真实的成分。
所以老爷子非但没光火,反倒还沉默了,半天,犹豫着问了一句。
“你这么替我安排?你就不怕别人说闲话?”
“闲话?”宁卫民笑了。“那是咱们的地盘,谁敢?”
这话透着张狂,康术德不由得一皱眉。
反感徒生间,却不料宁卫民随之说出了另一番道理,又让他彻底没了火气。
“哎,我知道我知道,您听着不乐意,又想训我。可我真正的意思是说,那天坛公园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人际关系我全都经营的很稳固。我给他们带来的好处,更是别人给不了的。您是我唯一的亲人,我就想让您在那儿享享福怎么了?谁都不会有意见的。换句话,我要连您都照顾不好,关照不了,那我这一把手还有什么意思啊,这差事我还真干着没劲了。就是我们公司的宋总来,我也是这话。”
跟着宁卫民又掏出一张存单来,摆在了康术德面前。
“老爷子,头段时间,没怎么顾得上您,是我糊涂。这是两万块钱,马上就快到期了,您拿着当零花吧。”
“我还有个想法,等您辞了工,我陪您全国各地转转怎么样。您想去哪咱就去哪。只要您想去。”
“您别这么看着我,我现在想明白了,我手里的事其实也没那么重要,可以放放的。人活一世,首先就是懂得珍惜自己的亲人啊。”
这话说得康术德心里热乎乎的。想要说点什么,但嘴唇哆嗦了半天,就是没有合适的措辞。
反倒是眼角亮光闪动。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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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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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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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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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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