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此完全能显示出特殊年月里,“犯了错”的老编辑所遭遇的降级对待,以及首都住房的紧缺。
因为没有后窗户,哪怕是北房,有着最好的朝向,也不是那么敞亮。
当已经有点锈住了的挂锁被摘下,房门被“滋扭”一声打开来,黑黢黢的房间里面,一股子霉味儿和土腥气扑面而来。
宁卫民和康术德迈步进屋,都得捂着口鼻。
不用说,他们俩第一步去做的事儿,就是拉窗帘,开窗户给这屋子通风换气。
阳光照耀下,眼见一片灰尘腾起。
等到拉下灯绳,有了灯泡的照明,屋内全部内容才终于显露出来。
因为面积有限,屋里的家具并不多。
一张单人床,一个大衣柜,一个书柜,一个五屉柜,一张写字台,两把椅子,一个碗橱,这就是全部了,连饭桌都没有。
这些家具质地也不好,无非是红松木和水曲柳而已。
墙上的一个挂钟倒是硬木的,可惜有硬伤,钟显然被砸过。
外面的玻璃罩子已经没了,指针也不走了,偏偏还停在了八点二十左右的位置。
这就让它看起来相当惨淡,全然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
从五屉柜上留下的灰尘痕迹看,这里应该摆放过电视机。
窗户底下那油腻发黄的报纸墙围子,和横空一条挂着旧毛巾的铁丝。
显示这里曾经是煤炉子和洗脸架占据的地盘。
这些东西现在都没有了。
甚至把大衣柜打开后,看里面,较为值钱的大衣、外衣、长裤也是一件皆无。
书柜上的书籍,也剩下不多的几十本,空出了好几层来。
很显然,这个小屋已经被编辑的儿子像日本鬼子扫荡似的敛过了。
值钱都带走了,能卖的也差不多都卖掉了。
剩下的都是他懒得去碰一碰的东西,也难怪他这么大方。
但正是因此,写字台上方,墙面上和写字台玻璃板下的那些旧照片和旧奖状才显得分外刺目。
编辑的儿子似乎忘记了带走最重要的东西!
宁卫民走过去一一过目,发现那些果然都是曾经美好时光的人生记录,是老人一生的回忆。
几乎可以囊括出老人生命中最重要的时刻,和这一家人的生活轨迹。
不但有老编辑夫妇年轻时的合影,有他们夫妇与各自朋友、亲属的合影,有这一家三口在照相馆拍的全家福,还有他们全家出游的旅行照片,孩子在学校参加文艺表演,夫妇俩一起给儿子过生日的镜头。
然后是儿子毕业照,毕业合影,儿子儿媳妇的结婚照,儿子的全家福……
最关键的是,墙面上还挂有这家人先走一步的女主人的遗像。
即便是因为吃过的苦恨爸爸,难道连亲妈也不要了吗?
宁卫民完全无法理解,也无法认同,编辑的儿子如此处理老人遗物的做法。
这或许因为他自己是个孤儿吧。
从没拥有过真正的亲情,所以才会对亲情分外看重。
人不就是这样的吗?
拥有的往往不知珍惜,总以为是天经地义。
这就像京城的故宫和天安门广场上,很少能见到京城人的身影一样。
或许就因为近在眼前,去一趟太方便了。
所以没几个京城人会有这样的兴致……
至于整个屋子所有事物中看起来最令人伤感的。
恐怕就是墙上挂着的那个,每天都要撕去一页的月份牌了。
那上面的日子永远停留在了1981年的9月12日!
“哎,卫民,你看什么呢?”
康术德看见宁卫民站在写字台前老半天没挪窝,不禁走过来询问。
“啊?您问我啊……”
如梦初醒的宁卫民,指了指让自己愣神的东西。
“我……我看这个呢,这……这大概就是那位老编辑骤然离世的日子吧……”
骤然离世的人,近似于被洗劫过的屋子,眼前的一切,都显示出人死如灯灭的凄凉。
这样的感觉实在太糟了,宁卫民的情绪不免受了负面影响。
然而他黯淡的神色和说话打的磕巴,却让康术德产生误会了。
“嗨!这有什么啊,甭在乎这个。你得这么想,哪个老房子还没死过人呀。你要连这个也忌讳,也害怕,那还怎么住四合院啊?”
“尤其过去,医疗技术落后的年月,死个人不要太容易。妇女难产闹血崩的太常见了,生出来的孩子得了‘四六风’夭折得也不少。小孩子要长大成人更不容易,没准儿什么时候闹个病,就能让阎王爷给收了。更何况恰逢乱世的年月,人命如草芥,何处荒草不埋人啊?谁能落个囫囵尸首就已经不错了。”
“真不是我吓唬你,就这马家花园,我亲眼看见发送走的,就得有三十来人呢。马家可是大家庭,太太、姨太太,底下的仆从,各房的亲戚,都有。咱们要再客观一点来说,你那皇叔的院儿,因为年份久远,从那里发送出去的棺材也少不了。即使没一百,恐怕也得有八十,这是很正常的事儿……”
这话说完,宁卫民不由自主惊呼一声——“啊!”
“老爷子,这都哪儿跟哪儿啊?您这一说,我倒真有点怕了。就我那院儿啊,都快让您说出《聊斋》的感觉了。
跟着他又不禁摇头苦笑。
“您是不知道,其实我心里别扭不是为这个。主要还是觉得,人这辈子灰飞烟灭,真的太短了。”
“就像这个老编辑,明明存在过,如今却没有人记得。他留下的这些东西,连他儿子都不要了。这结果也太惨了点儿。”
“尤其是像咱们这样的,在人家身后随意登堂入室,翻弄人家的个人物品,碰触人家生活的隐私。是不是有点不合适啊?我觉着有点趁火打劫的意思……”
这话说得康术德神色郑重起来。
沉默了片刻,老爷子才说,“你这孩子能这么想,懂得尊重逝者,这很好。这叫同理心。”
“可你也要清楚,这世界上每分每秒都有人生也有人死,生死着实再普通不过。谁都逃不过这一天,谁生前的物品都得由着别人处置。就连我也一样啊。”
“真到了那个时候,我又没有其他亲人,难道我的东西不是由你来挑挑捡捡吗?你还能将我的东西,统统都留下不成?破衣服、烂袜子的你也要?这不可能的事儿嘛。至于我爱的那些东西,在乎的那些东西,也只有你拿走,我才能放心啊。”
“至于这件事,其实也是同样的道理。毕竟曾经住在这儿的是个有文化的人,难免留下些常人不识的宝贵之物。由咱们来收敛,总比那些不管不顾,一股脑都当破烂处理的人强啊。咱们这是在做善事。可以说与原主人是相互成全。想来即便有所唐突,人家的在天之灵也不会介意的。”
“何况把话说到底,为防造孽,取不义之财。旧货业的行规也无非是‘三不买’而已。铜佛像不买,尤其肚子里装了‘脏’的。那叫‘哑巴’。行路人刚从身上扒下来的衣服不买。还有家里熬药,有躺卧病人的不买。此外,一切皆可入手买卖。都不损阴德,算不上乘人之危。所以要我说,你心里如有障碍大可不必。反过来这才是真正看你本事的时候,能不能较为妥善的安置这些东西。”
老爷子这一番话,算是说到点儿上了,把宁卫民的别扭释怀了不少。
他一琢磨确实是这么个理儿,毕竟这收拾家什是个需要眼界和眼力的技术活呢。
即便是这家父子间不存芥蒂,老编辑的儿子的认认真真的收拾父亲遗物。
那也未准就能真的辨识得出家里这些东西的真正价值。
现在有他和老爷子一起再筛一遍,至少能杜绝好东西被糟蹋的可能性,这应该也算积德了。
如此,他便点头称是,抖擞精神打算上手。
熟料老爷子可还有话说呢。
“哎,先别忙啊。我说徒弟啊,就这么上手翻找东西多么意思啊。今儿咱爷儿俩今儿不妨打个赌,比比眼力吧。”xiumb.com
“就这屋里的东西,你先挑。你每挑上一件,我再挑一件。咱们以每人三件为最高限度。看看今天谁挑的东西价值高。怎么样?”
“你要是能赢我呢,不但今儿挑出来的所有东西都归你,我也说话算话,扇儿胡同的小院改你的名儿,从此就归你了。”
“可你要是输了……嘿嘿,抱歉。就算你活该倒霉替我白忙一场。只有等着你把剩下的院子再给我弄回来,我再履行诺言,酬谢你喽……”
看着康术德似笑非笑的望着自己,宁卫民清楚地感受到了老爷子的激励之心。
于是也不退缩了,索性撸胳膊,挽袖子,伸出掌来。
“师父,听您的,咱就这么办了。”
话毕,师徒二人爽快击掌,赌约达成。
开始了还从未有过的现场斗法,这对师徒之间的眼力比拼。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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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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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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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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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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