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于这根老油条刚刚才被狠狠敲打了一番,已经没了折腾的心气。
发问的人就是汤组的一个年纪很轻的厨师。
肯定也没什么恶意,纯粹是关心则乱,毕竟涉及到切身利益,有一探究竟的冲动很正常。
但他这冒冒失失的一句,也算是彻底捅了马蜂窝了,立刻引发了群起响应。
好几个厨师都忍不住追着他的话,一个劲儿紧着打听。
“是啊,我们的奖金和日本人差距大不大?”
“我还听说人家日本人可是一年发两回呢。那我们是发一回还是发两回?”
“不会是就给我们发人民币吧?我们能不能选日元啊?”…………
可反过来,杨峰和江大春听到这些询问,脸色却不会有好看。
因为在他们看来,这种询问固然可以理解。
但也表示出了对宁卫民的不信任,是一种过于市侩的计较。
“我说你们差不多行了啊!能有奖金就不错了。还一年两回?还日元?扯什么呢!来的时候可没说有奖金,当时只说每月有五万円的补助。你们大家伙就快抢破头的了。怎么?一来了就不知足了?你们自己觉得好意思吗?”
江大春最先发难。
不过他这话纯粹是负气而出,只有责怪,没有解释,硬邦邦的,不大受听。
这让那些刚才还兴致勃勃询问的人感到碰了钉子,一下就尴尬了。
于是回应便也是拉满抵触情绪,没了好气。
“江哥,我们不就是随便问问嘛。也没别的意思。何必把话说这么难听?再说了,奖金也是我们劳动所得,连那些日本人都好意思拿,我们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对呀,大春,既然宁总本意是为了让大家安心工作,要给大家发奖金。那我们不问清楚了,能安心吗?要按你这话说,宁总不是诚心诚意的?”
“对呀,你们是组长,当然有底气了。亏谁也亏不了你们呀。可我们平头老百姓能和伱们一样吗?你要真觉悟好,有本事奖金你别要啊……”
杨峰比江大春要稳重得多,此时见本来已经开始冷静的厨师们,被江大春刺激得又有了集体对抗的意思。
他生怕把事儿办砸了,赶紧插口来打圆场。
“大家都静静,大春是直脾气,他刚才口无遮拦,有些话或许是说过了。但我能担保,他可没有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意思。之所以会这么说,也是他觉得宁总太不易了。因为有些事儿你们大伙儿还不清楚。这也是我们今天过来,一致认为很有必要跟大伙儿解释清楚的地方。”琇書蛧
接下来,他就开始详细给大伙儿分说,这件事其中到底有什么内情。
敢情今天啊,一大早宁卫民打电话约他们几個人见面。
见了面后,宁卫民就把昨天给日本人发奖金一事专门拎出来,为几个亲信详细地解释了自己的为难之处。
宁卫民口称日本人发奖金的制度,他最开始并不知情。
等知道的时候,差点吐血,没想到雇佣日本人的成本会这么高。
何况如今因为日本经济一片繁荣,大大刺激了内需。
日本社会的服务行业已经最先出现了用工荒,工资更是水涨船高。
原本日本人的收入就比国内普遍高几十倍,这下子,那就得上百倍了。
可难就难在这儿了。
虽然打心里讲,宁卫民也觉得雇佣日本人不值。
可第一个难题是,他们毕竟是在人家日本人的地盘做买卖。
这儿说的是日语,有大大不同于京城的风土和人情。
如果不雇佣日本人,他们哪儿有足够的人手来招呼客人?
如果不雇佣日本人,他们又怎么能够根据日本人的喜好,年节习俗和饮食上的忌讳来调整菜单和服务?
所以,坛宫饭庄东京分店,是绝对离不开本地雇员的。
真要离开这些日本人,那坛宫饭庄的正常运转也就没法维持了。
这还不算,由于坛宫饭庄是华夏企业,对于在这儿工作,那些面对华夏人极具心理优势的日本人还多少有些心不甘情不愿呢。
总觉得他们给第三世界的人工作,有损颜面。
为此,作为坛宫的总经理,宁卫民就得给这些日本人开出别其他同行更优厚的薪水,才有可能留住这些日本雇员。
否则又有那个日本人愿意在华夏企业给华夏老板打工呢?
总而言之,一句话,没办法。
大家想得通也罢,气不过也罢,只能接受这种现状。
目前改变不了什么,这就是客观现实。
要想改变,除非咱们自己人能够迅速掌握日语,熟悉日本风俗,有朝一日顶替在这些目前只有日本人才能胜任的岗位上才行。
否则就别废话,大家一起忍着耐着熬着。
其次,受限于国情和体制问题,即便宁卫民能体谅到大家的心情,他本人也不愿意看到这种情况,很想给大家多发点钱,尽力弥补一下这种差距。
可实际上真要办这事儿,也不是想办就办,那么容易的。
毕竟坛宫饭庄的股东构成复杂,皮尔卡顿华夏公司算是外企,财务制度上还灵活点,但天坛园方和服务局那边就不好交代了。
这两家股东可都是百分百的国营单位,讲究的是颗粒归仓,财务管理上很严格的。
宁卫民尽管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可他要敢私自做主给员工发奖金,这拿回国内去就都是事儿。
算不算挖社会主义墙角?根本说不清楚啊。
何况对比国内的那些职工们,出国的这些人,收入已经算是高高儿的了。
要知道,国内餐饮行业普遍工资也就八九十快,京城坛宫服务员工资少,但奖金高,最少都能挣四百块,这已经远超国内同行了。
而他们这些走出国门的人,是在此基础上更高了不止一筹。
别的不说,大家也沾了日元升值的光,如今光每月五万円补贴就近两千块人民币了。
宁卫民真要为了东京分店的职工跟股东们去申请,他也有点张不开嘴,没法交代啊、
他不可能跟股东们说,需要增加奖金的原因是日本人有这个传统,他是为了让分店的京城职工心里平衡才决定这么办的。
而且即便他这么说了,国内的几方股东也不可能会理解,更不可能会同意的。
就为了让你们心理平衡就增加奖金?那我们的心理平衡呢?
好嘛,那大家都跟日本人比收入好了,谁也甭好好过日子了!
所以宁卫民最后拿出来的章程是,他自己会动用自己的钱来贴补,给大家发奖金。
要知道,按照来东京前,宁卫民和几方股东立下的协议。
如果让坛宫分店实现盈利,他就有百分之五的纯利分红可拿。
这笔钱他年底之前拿到手,正好可以挪出一部分,用来给大家发奖金。
这么一来,不动用公款,就会少许多事儿。
他的钱当然可以自己做主,股东们也就没了干预和反对的道理。
只是具体多少暂时还没法确定,还必须得等会计的财务报表做出来才行……
讲到这里,后厨的这些人可都绷不住劲了。
从刚才开始保持的安静现场再度喧闹起来。
只是和刚才的气氛迥然相反,这次后厨的人是感动加激动!
“什么?你说什么?杨子!这都是真的?”
“不可能吧?杨哥,宁总居然要拿他的分红给我们大家伙发奖金?”
“这……这是怎么话说得……难怪大春刚才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我现在才算明白过来……”
“是啊,谁知道宁总他这么为难啊!瞧这事儿闹得……”
“对对,宁总为人没的说,实在太局气了!但这钱我可没脸要啊……
因为在场的无论哪一个人心里都有数。
这是什么奖金啊?
这分明是宁卫民在割他自己的肉喂给大家伙!
那没什么好说的,这钱太烫手了,谁要是想要这份钱,丧良心啊。
那无异于东郭先生和狼的故事在人世间重现了。
还能对得起带他们出来的宁总吗?
“哎哟,你们怎么不早说啊。早知道如此,那……那我们大伙儿……还……还闹个什么劲啊!是不是哥儿几个?”
刚才闹得最凶的于快刀,此时更是一马当先,居然带头号召起来。
“我说,大伙儿散了吧,都麻利儿干活吧!今儿咱们就是一出笑话!这事闹得怪没意思,丢人现眼!好在都是自己人,也没什么抹不开面子的!得,就这么地吧!哪儿说哪儿了,到此为止……”
为什么会如此,原因很简单。
于快刀家里五口人,妈没工作,是个纯粹的家庭妇女,弟弟还是个残疾,媳妇工资也不高。
全家的日子可就指望他呢。
宁卫民当初愿意跟听鹂馆讨人情留下他,如今还能带着他出国。
这不只是帮了他,而是帮了他全家。
他再喜欢钱,这种钱他也不碰的,那叫恩将仇报,自己都不能原谅自己。
虽然他过去气日本人干得少拿得多。
但现在情况不同了,他已经懂得了宁卫民的难处,最初的那些不平的怨气就全散了,反倒认为到了自己该涌泉相报的时候了。
那觉悟自然也就上来了。
于是这个时候,随着他的话,原本聚拢在一起厨师们都懊悔不已,讪讪然地要离开。
打算就此散去,各就各位开始忙碌干活了。
唯独两个一直冷眼旁观的外聘师傅自诩为经历过大风大浪,见多识广,彼此对视一眼,反倒会心一笑。
因为在他们的心里,想得要比这些厨师多那么一层。
他们都以为宁卫民这是耍了手段,行的是拖延之举,糊弄这些厨师呢。
结果就利用这些厨师的善良,不但躲开了压力,还靠卖惨成功为自己树立起一个仗义的形象,让这些人自己就打了退堂鼓。
真是不可谓不聪明,不可谓不高明。
年纪轻轻就这么能算计,了不得啊。
而在他们的眼里,这些厨师却实在蠢得可笑,傻的可怜。
居然人家说什么就信什么,这不成了被别人卖了还替别人数钱呢吗?
不过他们就是外聘人员,拿多少钱干多少活,看破识破不说破,默默看戏就完了。
可问题是这世上的事儿还就是这么绝!
两位“老江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也有走眼,成了“老浆糊”的一天。
事实证明他们竟然想错了,敢情把别人当傻子的他们自己才真的傻。
因为就在厨师要散去的时候,杨峰他们几个还不干了。
那江大春反而把大家伙叫住。“干嘛呢你们。走什么走?臊得慌啊!这奖金要也是你们,不要也是你们,怎么这么儿戏?谁都不许走,事儿还没说完呢。要走也先等把话说完。”
这时候一直没言语的边罡面色也正经起来,第一次开口说,“各位,宁总这么做全是为了你们大家,他可没开玩笑,说发奖金,那奖金是一定会发下来的。说实话,我们今天还劝过他,说把事情只要跟大家说一下,大家肯定都会理解的。他实在没必要做这么大的个人牺牲。但宁总却说,他当初带大家出来的时候,就想好了。他要的不仅仅是把外汇给股东们挣到手,也要他带出来的每一个人衣锦还乡。他还说,自己当初跟股东们要这份奖金,就没打算独吞。本是为了跟大伙儿年底一起分的,日本人拿奖金属于意外情况,他没有想到,但这事是他最初的心愿,也是他计划之内的。”
杨峰这时候再接口,“现在你们大家都明白了吧?宁总其实一直是为咱们大家伙考虑。虽然很忙,可一直都在替咱们大家伙和这个饭庄在盘算。至于他现在最担心的只是两件事。一,就是他怕大家对于日本雇员有看法,会导致工作配合上出问题,他让我提醒大家,一定得搞好团结。因为从道理上轮,咱们大家都是主人,是拿分红的。日本雇员其实是在为咱们挣钱。二就是他希望大伙儿拿到奖金后不要炫耀,这不走公账,算是咱们内部的秘密,是小工资。他倒不是怕别人背后说他什么。但这件事如果让日本雇员知道,怕也会平生事端,影响坛宫的营业。如果让咱们那些没来成日本的同事知道,怕更会让总店人心浮动,惹出额外的麻烦了。以后出国名额就不好安排了。这些问题大家都应该明白了吧?”
“明白!”
这一声众人可是一改颓废,喊得可是兴奋无比,整齐划一。
看样子,都恨不得一起举手高呼“万岁”。
要是宁卫民现在说要去造反,这帮厨子弄不好也会二话不说抄家伙跟着上。
没别的,杨峰他们转达的这些话导致大家心生一个共同的想法。
他们的宁总,可真是个极有担当的上司,也是个爱护部下的上司。
明明宁真可以两手一摊,什么都不管的,也没人会怪他。
但他打心底里为了大家考虑,宁可自己承担损失和压力,也不肯亏待委屈大家。
这样的领导……不,这样的圣人,简直太罕见了,以后一定要追随他到底!
“那就好,咱们除了好好干活,也没什么可以替他做的,所以……接下来,咱们餐厅的工作不能出错,年底是最忙,也是最挣钱的时候,大家要想多拿奖金,就看咱们的能耐了。明白了吗?饭店的净利润越多,咱们分的就越多。”
“明白!”又是气吞山河的一声共鸣。
随着几声欢呼,这些人都是喜笑颜开散开,都嗷嗷叫着干活去了,刚才的颓废和沮丧全扔到爪哇国去了。
要形容一下啊,此时这帮人那真跟吃了人参果似的,钱没拿到呢,就红光满面,那么高兴。
这样神奇的转折和结果可是两位外援老师傅没想到的,伍师傅和刘师傅这下眼对眼,都懵了。
心说,怎么不是我们想的路数啊,居然不是敷衍。
然而这还不算什么呢,他们还有一样没想到,是杨峰居然又走过来对他们说,“伍师傅,刘师傅,宁总嘱咐我们给您二位也带个话,两位师傅陪我们忙半年了,我们是把二位当自己人看待的。所以这年底奖金,也有二位的一份。还得仰仗二位尽力。两位老师傅也请安心……”
“什么?还有我们的?”
“是啊,宁总真这么说?”
“当然。”杨峰甚至还凑过来,压低了声音,“伍师傅,您还是两份呢。宁总说了,当初约好的是半年,春节后就得按照承诺,派您去承德那边帮衬了。那边不比这边,挣钱肯定要少的多。他是想替承德那边再给您垫一份,您也不用跟那边说。免得大家面子上不好看。反正只要再过半年,如果您还想再回东京这边,他会夹道欢迎……”
得,这下就连两位老江湖也跟着感动,跟着佩服上了。
瞧人家这事儿办得,不但大气,而且漂亮。
由此看来,这不是空头支票,宁卫民是来真的呀。
确实是个有担当又说话算数的主儿,值得让人誓死追随。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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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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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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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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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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