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会稽。

  郑遵谦大步登上后院父亲二楼书阁,进屋时看到父亲郑之尹正在看信。

  “风风火火的又是要干什么?你就不能安份几天?”郑之尹头也没抬,直接训斥儿子。郑家原籍余姚临山卫,后徙居会稽城内,郑家也是世宦名门,他早年官至山西按察司佥事,分巡一道。

  而且他还是东林党人,属于清流名士。

  此时郑之尹刚从杭州拜见博洛归来,读的信则是南京的钱谦益寄来的。钱谦益原是弘光朝的礼部尚书,更是东林党领袖,与郑之尹向来关系极好。

  钱谦益在弘光出逃后,与南京的勋臣一起向清军投降献城,清廷授其礼部侍郎,仍留在南京协助豫亲王多铎。

  据传清军入南京前,钱谦益的爱妾,秦淮十三艳之一的名妓柳如是曾经劝说钱谦益投水殉国守节,然后钱谦益假装走入水中,大夏天的居然说水太冷然后回家了,柳如是愤身投水,钱谦益却硬是把爱妾拖了回去。

  等清军刚入城,甚至多铎明旨说剃武不剃文,暂时只让投降明军将士剃发,结果钱谦益在家坐着,却突然说头皮发痒,然后跑出家门,回来时已经把前面头发剃的光光,脑后留了一条鼠尾了。

  与之对比的是钱谦益南京城中的两位好友,河南巡抚越其杰和河南参政兵巡道袁枢,两人一个是首辅奸臣马士英的妹夫,一个是兵部尚书袁可立的儿子,却都誓不仕清绝食而死。

  做为东林领袖,尤其是其才学又名满天下,钱谦益的表现可以说让天下人震惊,甚至有人做诗嘲讽,

  钱公出处好胸襟,山斗才名天下闻。

  国破从新朝北阙,官高依旧老东林。

  “父亲!”

  “先坐!”

  郑之尹指着黄花梨官椅对儿子道,继续看信。

  钱谦益这封信他已经看了好几遍了,他信中说如今天下形势剧变,从多铎处得知,在上月底,曾经打进北京城称帝的闯贼李自成兵败后一路南撤,残部撤到长沙后,他带着二十余骑途经九宫山时,被当地乡绅地主带领乡民围住打死,已经确认。

  而本月初,西营的张献忠率部进攻汉中,也大败而归,退回四川。

  弘光所授的总督江西、湘广、应天、安庆军务的兵部右侍郎兼佥都御史袁继咸被左梦庚骗入军中裹挟降清后,袁继咸不肯归附清廷,已经被杀。

  清廷对袁继咸很尊崇优厚,只要袁肯回江西招抚旧部,愿仍授他江西总督,被他断然拒绝,被押赴北京途中,几度欲自尽不成,最终在北京被杀。

  钱谦益和郑之尹与袁继咸都是好友,这个消息让他们很沉重。

  钱谦益说清廷已经召他七月入京,授他礼部右侍郎管秘书院事,还让他充修明史副总裁官。

  他还透露说,多铎也可能在七月班师入京,到时弘光、潞王等都会同往北京,因此钱谦益判断出一个结论,就是此次清军南征已经结束。

  沿长城入陕西,一路大败李自成,追击至湖广江西安庆的英亲王阿济格,已经不待清廷皇帝旨意,便提前班师了。

  而东路这边的豫亲王多铎,则会在七月班师回京,甚至他听说驻杭州的贝勒博洛也会带走大多数八旗回京。

  清廷计划授降清的原大明督师洪承畴为招抚南方总督军务大学士,代替多铎招抚江南,将任命多罗贝勒勒克德浑为平南大将军,同固山额真叶臣接替多铎、博洛镇守江南。

  钱谦益估计洪承畴、勒克德浑等大约能在八月抵达江陵,多铎、博洛等可能最快要到九月才能返回北京。

  又说江南各地的大明文臣武将纷纷降清,而闯贼不仅失去了他们全部地盘,而且连李自成都被打死了,现在只剩下一些残部还在顽抗,正往巴东一带山区逃窜,不成气候,西营也刚刚经历了进攻汉中大败,狼狈退回四川。

  湖广、江西、南直、浙江如今几乎传檄而定,真正举旗反抗的没有几个。

  钱谦益十分悲痛,他在给郑之尹的密信中表示,弘光朝的一朝崩溃,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现如今清军势大,绝不能再硬顶,不如先假意降清,然后徐徐图之。

  现在清廷做出大明已亡,江南将不战而降的判断,还要班师撤军,这正是最好的机会,他希望江南各地的官员士绅们都能够暂时稍安勿动,待清军主力如期撤返之后,大家再谋起事。

  又说,大将方国安自杭州兵败后,撤入严州、金华一带休整,抵抗之心甚烈,而定海总兵王之仁屯于定海,广西总兵黄斌卿退入舟山,另外在崇明、吴湖等地还有不少弘光朝的军队兵马,不少将领也依然忠于大明。

  所以应当暂时潜伏,静待时机。

  钱谦益在信中最后对老友郑之尹道,自己从来一心忠君爱国,如今假意降清,不过是要留下有用之身以匡复大明,此去北京,他会留下柳如是,希望到时郑之尹能够帮忙照顾,还说他到了北京后,会想办法尽快脱身辞官归乡。

  最后钱谦益说如今局势,唯有在两广拥立桂王即位监国,慢慢收拾人心,才有可能划江而治,保存大明半壁江山。又说好在如今闯贼、西营皆已溃败,灭亡在即,大明倒也去除了这一心腹之患。

  到时与清廷和议,南北共治。

  郑之尹看到这里,皱眉沉思。

  钱谦益的一些判断,郑之尹并不完全认同,比如说清军主力可能会北返,但就算留下部份兵马,但想要翻转眼下这局势也太难。

  洪承畴外号洪疯子,这人虽然当年在关外督师大败,但并不是说他无能,恰相反,洪承畴的能力极强,如今他来总督江南,那可能比多铎、阿济格、博洛等人还能缠,没有谁比洪承畴更了解大明的官员和军队。

  至于说拥立逃到广西的桂王监国,郑之尹认为更不可靠,桂王无才无德,虽然现在在继承顺序上确实他排在最强,但现在大明需要的不是一个第一顺位的继承人,而是需要一位能够担当的起这大任的贤王。

  这方面,他觉得唐王倒是更合适,毕竟那位唐王出了名的勇烈。

  对于钱谦益期盼的韬光养晦卷土重来,甚至将来划江南北共治,郑之尹觉得没什么可能。可身为东林党人,他又一时无法说服自己就这样降清。

  就如钱谦益也说,他们现在不能死节,因为纵身一死,对大明对天下毫无帮助。当然也不能真的降清,那样一来,他们这半生名誉可就彻底毁了,对于东林党人来说,名声是第一重要的。

  有人选择绝食、自缢、投水等方式殉国,但钱谦益和郑之尹等人却认为死很简单,这不是他们这些大明精英真正该有的选择,得留下这有用之身,图谋更多。

  不管是钱谦益还是郑之尹,都认为大明朝在江南仍有人心,尤其是东林、复社为代表的士绅们,在江南有着极强的影响力和控制力,这些都是清廷暂时不可能拥有的。

  现在清廷犯了两个错误,一是过于乐观认为江南传檄而定,所以决定马上班师。其二就是认为天下已定,所以不顾及士民感受,强推剃发令,搞什么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这一套。

  这些都是他们犯下的大错,必然要掀起一轮猛烈的反抗。

  钱谦益最后在信中提了一个要求,希望郑之尹帮忙。

  那就是希望郑之尹帮忙筹款,他计划筹银十万两,待他到北京后,用这笔银子贿赂清廷的权贵,以影响对江南的政策。Χiυmъ.cοΜ

  钱谦益做为东林领袖,不仅有才,而且政治权谋手腕也是很厉害的,当年他跟温体仁争斗失败,被赶出朝堂,后来就是靠贿赂首辅周延儒而重新出山。

  这些久历官场的家伙都很清楚,有钱能使鬼推磨,只要银钱到位,就算是北京那位摄政皇叔父多尔衮也一样能搞定。

  江南富庶,东林和复社成员更多是士族名门,就如郑之尹,他家就是巨富,所以他儿子郑遵谦才能少年时就以豪气仗义闻名。

  靠的就是大把的撒银子,才有了这义薄云天的侠少之名。

  郑之尹六十了,清瘦高个,须发花白。

  新剃发留的鼠尾,也十分细小的拖在脑后。

  把看了多遍的信放在火盆里烧掉,最后还不忘把灰烬挑碎,然后才把目光放到了儿子身上。

  “混账东西,又在胡闹什么?”

  “父亲这鼠尾可真的难看!”郑遵谦嘲讽的对父亲道。

  “混账,怎么对你老子说话?”

  郑遵谦喜任侠,好交友,结交广泛,重义轻财,在江浙一带很有名气。想当年,他也是复社巨子的门生,跟好友许都都是何刚门生。

  明末之时,其实造反的不仅是活不下去的农民,也还有许多地主、士人、商贾等也起来造反,原因都是对朝廷的诸多政策的不满。

  就比如一年前的许都之乱,许都是金华东阳人,左都御史许弘刚的从孙、副使许达道的孙子,自幼读书,被称为名家子,后来拜入几社、复社的领袖何刚门下,结交满江浙。

  崇祯末年已是天下大乱,何刚这样的名士也认为要早做准备,见许都勇武任侠,就让他招募人马。

  许都于是散财结客,建立义社。

  当时复社、几社的几位大佬何刚、陈子龙、徐孚远等都对许都十分看重,甚至直接把他推荐给了崇祯皇帝。

  后来崇祯对此奏疏还做了批复,要授何刚为职方司主事,让他回义乌、东阳联络义勇,训练劲旅,并对许都、姚奇胤等视才授职使用。

  如果一切正常,许都的义社会成为江东义勇劲旅,只是后来出了一点意外,东阳知县贪污,以备乱为名,敲诈到了许都头上,索贿白银万两,许都一时拿不出来,知县却催促甚急。

  许都母亲当时病逝,许都治丧,来送葬送的好友乡邻多至万人。

  知县便称许都已反,派吏拘捕,要抄家籍产,导致了许都愤而举旗造反,直接以治丧白布系额起义,称为白头军。

  许都带领手下白头军破东阳、陷浦江,夺义乌,围金华,一时震动江东。

  后来因起事匆促,官军四面合围,白头军败退山中,复社大佬陈大龙出来招安劝降,许都不愿意牵连太多,又相信至交好友陈子龙,于是遣散兵马,带领二百义社兄弟请降。

  结果巡按御史左光先却不顾陈子龙跟许都达成的招安条件,将许等六十余人尽皆斩杀。

  当年许都起事之时,郑遵谦做为许都的好友,也是立即响应,他回到会稽要召集人马举事,结果他父亲郑之尹知晓后,直接让家丁把郑遵谦给绑起来关在了屋里,直到许都被杀后才把郑遵谦放出来。

  因为这事,郑家父子差点断绝父子关系。

  对郑遵谦来说,许都不仅仅是是同学是好友,更是义气相投的同志,而且当初郑遵谦宠爱妓妾金氏,后来又宠爱一婢,结果金氏妒忌而毒杀婢女,审理此案的正是陈子龙,陈子龙不太喜欢郑遵谦为人,便要将郑遵谦与金氏同罪并处死。

  后来是许都急驰赶到,为他向陈子龙求情,最后不仅郑遵谦无罪,甚至连金氏都得免死,这件事,郑遵谦更是欠了许都一个天大的人情。

  所以许都出事后,郑遵谦四下帮忙请托人情,后来许都举旗起义,他也马上回家要散财招兵响应,结果被父关起来。

  许都死后,郑遵谦十分自责。

  父子间的关系也越发的差了。

  “儿子今日过来,是要跟父亲说,自古忠孝难两全,父亲去了杭州选择了剃发归附鞑虏,这是父亲的选择,但儿子绝不降虏。”

  郑之尹知道这儿子向来就是这个样子,感叹自己当初在外为官多年,疏于管教了。

  “你跟我谈什么忠君爱国?去年许都做乱,反叛朝廷,你不也要起兵响应造反?要不是老子阻拦,你早就成了反贼,跟许都一起做了无头之鬼了。”

  “那是官逼民反。”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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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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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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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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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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