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打湿了她金色的长发,连精致的发饰都歪在一旁,她的洋裙湿哒哒地贴在她的身上,看上去也很狼狈。
她靠近他,蹲下身,轻声说话。
“凛。”她说:“你知道吗?在从拉尔亚那里,听见你说要杀死我时,我真的很难过,很难过……”
“萨娅。”苏明安说:“你知道吗?在从这里,看见你拎着奈落走上天台时,我也真的很失望,很失望。”
“失望?”萨娅的语声抖了抖:“失望我是魂族吗——是因为这个事实,让你感到失望吗?对我这一身份的失望?”
“你本不该是魂族。”
“是,我不该是。”萨娅脸上雨水纵横:“我明明只是一个普通人类……但在我被转化成功的那一天起,我就知道,如果不及时控制住瓦伦爷爷,及时控制住船上的魂猎。等待我的,就是最为绝望的结局。”
她低着头,发丝黏着她的脸:“……我不能坐以待毙,我不能等着被检验出来,我不能……不能被饥饿支配欲望。凛……苏凛!我,不想被杀,我就只能主动出手……这就是魂族的生存法则。你明白吗苏凛?身为一个普通人类,身为一个最幸福身份的存在,身为一个根本不用担心自己被发现的人类……你能明白这种夹缝中生存的感受吗?”
她的身上,汹涌的情绪与海风混杂在一起,顺着冰冷的雨点拍落在地。
苏明安不说话,看着她。
这位初见时端庄开朗的大小姐,这位拥有着阳光般漂亮灿烂发丝的少女,此时在暴雨中披头散发,通红双眼,像个疯子一样向他咆哮。
“——凛。你知道那种感觉吗?平日里,我真的会以为自己是人类,但在有的夜晚,突然感觉到饥饿时,我会猛然发觉,自己原来已经变成了一个和以前完全不同的怪物……”她举起双手,指尖延伸出血红的指甲,目光分外绝望:“我没有办法……我没有办法啊!我只能对我亲爱的爷爷下手,我只能让他变成我最忠心的护卫,我只能……找机会坐上这座亚特号,想要求得一地自己的生存空间……”
她说着,手忽地重重拍在了地上。
“嘭!”
一声巨响。
那看起来纤弱无比,像是从未沾过阳春水的大小姐的手,一拍之下,地面都猛然凹陷下去一块。
“你,你看到了吗?凛。”萨娅盯着他:“我已经变成怪物了,根本无法回头了,我只能,我只能……”
她说着,指甲不自觉地开始摩擦地面,像是自残一般重复机械动作,指尖渐渐磨出了血。
指甲碎裂,血液漫出,接着伤口又开始愈合,指甲重新生长……她像是不怕痛一般不断摩擦着地面,断着自己的指甲,又看着它慢慢长齐。
“瓦伦知道,他自己已经被转化为魂族了吗?”在一阵沉默中,苏明安突然开口。
萨娅猛地抬头,血红的双眼盯着他:“……不知道。”
她轻声说:“这也是我绝望的原因……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是魂族,只有在这种,这种该死的时候……这种我开始饥饿的时候,我根本身不由己,我会突然发觉自己这该死的身份,像是灾难突然临头……”
“萨娅,相信我,还没有到最糟糕的时候。”苏明安看着她:“既然你不是天生就是魂族,那这种转化绝对有它的缺陷在。我此前从未听过,魂族还能从人类转化而来,说明它的技术一定不成熟,不然亚特帝国早就沦为魂族的天堂了。”
听着他的话,萨娅微微一愣。
“萨娅,转化你的人是谁?”苏明安说:“只要找到他,我们一定能从中寻找到让你恢复正常的方法。”
萨娅盯着他。
她那双血红的眼睛正沉默地注视着他,其中夹杂着分外复杂的情绪。
“你刚才还说要杀我。”她轻声说。
“你不是加害者,而是受害者。”苏明安说:“你并不是天生魂族,而是被人转化而来的正常人类。你应该是被拯救者,而不是被憎恨者,我突然发觉到了这一点。”
“……你不失望了?”
“不失望。”
“……你不恨我?”
“不。”
萨娅眼中的水光闪动着。
她开口:“我……其实也记不清。”
苏明安微微一愣。
“只有在遇上某种特定情况时,我的某些记忆才会被唤醒。”她轻声说:“像是只有在我饥饿的时候,我才会发现我是魂族,我有关于作为魂族身份作恶的记忆,才会在这时被唤醒……而当我恢复正常时,我又真的会以为我只是一个普通人类……与那位转化者相关的记忆也一样,我只有再度见到他时,才会想起他是谁……”
“但我记得……”她顿了顿,又说:“他有着……一头漆黑的发,一双与普通魂族不同的,偏暗沉血色的眼。他约我在庄园见面,突然对我下手,转化了我……让我从人类变成这个可恶的模样……”
漆黑的发,深红血色的眼。
苏明安仔细回想,也没想起和这个特征有关的人。
而在他思考的时候,萨娅忽地转身,将旁边的奈落拖了过来。
“凛,你看,这是那位奈落小姐。”她拽着奈落的头发,将她提起,奈落露出了痛苦的神色。
苏明安神情未变。
“我真傻,真的。人类形态的我,太傻了。”萨娅说:“……我是怎么,会提出让凛和她联姻的提议的。明明我可以将所有人的财富都聚集在我们身上,根本不需要联姻这种愚蠢的做法……人类形态的我,太可爱,也太真了……天真到令我心疼……”
奈落身上此时都是血。她似乎想要挣扎,身后包着长枪的袋子都在颤动,但魂族的力气远大于她,萨娅只是打了她一拳,她便痛苦地弯起身子,难以挣扎片刻。
“萨娅。”苏明安开口:“不要让魂族的欲望支配了你,记得你刚才说的话。”
他记得,萨娅刚才分明还说,她痛恨魂族的身份,恨不得只做一个幸福的普通人类。
但现在,拎着奈落的她,眼中红光更盛的她,却说,她痛恨那个人类形态的她。
……欲望和力量会改变一个人的思想。
这种转变,自然而然,作用于人的各个方面,令人自己难以察觉。
听着苏明安的话,萨娅的眼神顿了片刻。
她忽地松开手,像是被针猛然刺到了一般,后退几步,极为恐惧地盯着她自己的手,似乎想要将它切掉。
“我,为什么……为什么我会有那样的想法……”她的嘴唇颤抖,眼中近乎要掉下泪来。
“对,对不起,奈落小姐,非常抱歉,我……”
她不住地道歉,上前,想要去扶倒在地上的奈落。
此时她的行为举止,像极了一个端庄大小姐的模样,像极了苏明安初见她的样子。
……如果忽视了她眼中的红光和身上的大片血迹的话。
苏明安沉默地看着这荒诞的一幕,像是看着一出上演在眼前的闹剧。
“奈落小姐,非常抱歉,我,我拉你起来吧……”
萨娅伸出手,似乎很想帮助倒在地上的少女。
但下一刻,更深的红光再度覆盖上了她的眼。
她的脚步一顿,转而猛地抱住了她自己,全身颤抖。
像是两种思想在她的体内反复挣扎,暴雨在她的发上淋漓而落,水草一般贴在身上,她一瞬静极了,像个插在地里的木桩。
死一般的沉默后,她忽地抬起了头。
“凛。”她开口,语声中含着寂静:“你会理解我的吧。”
苏明安看着她。
“我没有办法,想要不被魂猎杀,我只能主动出手。”她说:“凛,死亡是一种很痛苦的事,即使为了什么稳定,为了什么大义,我也不会主动赴死,去面对它……我只是想活着,仅仅只是想活着……”ωωω.χΙυΜЬ.Cǒm
“如果瓦伦爷爷没有死,我本不会情绪过于激动,乃至于想起了自己的魂族身份。”她轻声说:“亚特号……也不会变成这个样子的,一切都不该是这样的……”
“对,不该是这样的,亚特号……亚特号,它是,帝国的希望。”她沉默了片刻,忽地开口:“在漫长的航行中,它一定会顺利抵达彼岸……它会为亚特换来未来的荣光……”
“没有人会有事,也没有人会死亡……根本不可能有可恶的魂族混上巨轮,我们都将无比安全……”
她说着,像是陷入了自我催眠的幻境一般,朝着他笑。
炽白的雷电闪在她身后的空中,像一道火光将厚重的乌云完全照亮。白光洒上她的面颊,她眼中的水光清晰可见。
“【凛,你不必担心。】”
“【亚特号被亚特帝国誉为永久不落的明珠,是帝国远征大海的希望,其必不可能被一场小小的暴风雨所倾覆……】”
她轻声说。
“……”苏明安静静看着她说出似曾相识的话,看着她肩上的纱巾在猎猎海风中上下翩飞,看着她说着犹在梦中的话语。
他看见她在风雨中起身,雨水沾在她的发上。
……看着她忽地泪流满面。
她曾经无比兴奋地在入夜时,约他去下等船舱跳舞,穿着一身布衣,动作迅速如扑向自由的鸟儿。
但现在,少女只是睁着血红的双眼,在暴雨中看着他。
复杂的情绪在她的眼中斗争流转,她一会笑一会哭,像一个精神失常的疯子。
忽地,她的神情顿住了,眼中红光终于压过了清光。
“所以。”她靠近他,脸贴近他的脖颈:“你能理解我的吧,凛。”
苏明安:“……”
“凛,你很强……你突然变得非常强。虽然不知道凛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厉害了,但我真的很高兴,很高兴……”
“凛的家族,终于不用担心衰败了。这么厉害的凛,一定可以帮助家族重新振兴起来,凛也不用和那个刁蛮的女人联姻了……”
“当然,凛,这么厉害的凛……也一定可以帮到我的吧……”
她轻声说着,语声越来越低:
“就帮我这么一次,好吗?瓦伦爷爷死了,我的身份再无遮掩。如果不吞噬强大人类的灵魂,我很容易再度陷入饥饿……”
“凛,你也一定不想看到我死的吧……”
她说着说着,在他身边顿了片刻,忽然又开始呜咽:
“但是,但是我好难过,好难过啊……我为什么会这么难过啊……”
苏明安动了动手指。
麻醉的效果在渐渐逝去,他的视野开始渐渐清晰。
他看见萨娅忽地站了起来。
像是有着两种情绪在她的眼底里打架,疯狂的在她的眼底里蔓延生长,她自残般地按着自己长出指甲的手,将手臂揪出了血。
“凛,我好难过啊。”她哭着说着:“我不想杀了你,我根本不想杀了你……”
尖锐的牙齿在她的嘴唇磨了又磨,似乎蠢蠢欲动,但又被她强行咬住嘴唇,掩了下去。
血丝在她的唇角浮现,她忽地看向他,眼神中的光采从未像现在这般亮。
风雨打在她的脸上,她背后发丝如同缥缈的阳光。在有些漆黑的视野中,发丝如同黑夜中渐渐升起的初阳。
在一瞬的静止后,她忽然轻声开口,语声极喘极快,像是竭尽每一厘米呼吸:
“凛。”
“杀了我。快。”
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萨娅从未感觉自己身上的负担如此之轻过。
像湿气一样缠绵在身体各处的痛苦,此时在她身上分外明显。
苏明安无声凝视这一幕,动了动手。
麻药的效果依旧存在,以至于他无法放出一个空间震动。
在这短暂的沉默中,萨娅眼中的理智彻底消失。
她睁着通红的双眼,眼睛里有丝绸般鲜亮的光泽,在走过来时,眼角的泪水因着惯性滑落。
她伸手,扒住他的肩,苏明安微微皱眉,一股疼痛感从脖颈处传来。
“唰!”
少女的神情凝结在了这一秒。
像片薄薄的碎瓷,她眼中的光采碎裂而开,像是骤然得到了救赎。
明站在她的身后,剑刃贯穿了她的心口。
在这一刻,她一把推开了他,微抬下颚。
“原来是你……”她盯着他的眼睛,忽地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话。
忽地,她笑了出来。
雨水落入她的眼中,她的笑容,含着点绝望和释然。
“凛。”她轻声说:“……我好难过啊。”
下一刻,她的话语戛然而止。
像被洪水淹没的尖塔,她倒在血水之中,金色的发如同水蛇般沉寂下去。
明收剑,走了过来,看了倒在地上的二人一眼。
“她咬了你?”明说:“抱歉,我还是来迟了。”
“没事,我应该不会这么简单就被转化……”苏明安动了动身子,感觉药效正在褪去。
他缓缓起身,去扶一旁昏迷的奈落,检查着她的伤势。
忽地,隔着一层暴雨,他看见了一旁明脸上惊愕的神色。
“等等,你,你的眼睛……”明惊讶道。
苏明安愣了愣。
“我的眼睛怎么了?”他摸了摸眼角,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你……你自己看看。”明似乎有些踌躇。
苏明安迅速调出系统镜子。
镜面之上,黑发黏腻的青年,顶着满头雨水,正盯着他看,模样看上去有些狼狈。
溅射的血染在他的面颊,水在他的脸上荡开。
他的眼中,含着一层暗沉深红的血光,像片渐渐化开的红冷潮汐。
他盯着镜子看了片刻,忽地猛地想起萨娅刚刚说的话。
……
【转化我的人……】
【他有着……一头漆黑的发。】
【一双与普通魂族不同的,偏暗沉血色的眼。】
……
【凛。】
【……我好难过啊。】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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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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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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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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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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