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明安注视着她离去,忽然听见奈落的声音。
她像是完全没听懂他们关于“玩家”,“第八世界”的谈话一般,语声依旧平静。
“凛。”她说着,声音在浅淡的风里格外清晰:“……我想回家。”
“走吧,我去让魂猎那边给你安排回去的船。”苏明安说。
现在是正午时分,他的专精技能已经停在了lv.2,无法提升。
看来奈落能够传授的内容有限,只能帮他提升一级,后续即使再教学也只是重复话语,浪费时间。Χiυmъ.cοΜ
不过,专精类技能,即使提升一级都很惊人,他已经有种“指哪打哪”的隐约优越感,虽然这八成是个错觉……
目前的收获已经足够,他下午还要补个觉,然后迎接晚上的最终关卡,在明天中午时分登上那座城。
普拉亚的规定便是在盛宴结束的第二天,也就是副本开启的最后一天中午上城,这个时间是副本规定,他无法提前。
奈落既然想回家,那就早点送她回家。她毕竟是亚特帝国人,哪怕亚特号出了事,他也能送她回去。
他转身,看见背对着他的,立于山坡上的少女。
她身后的红发依旧艳丽,如同细碎的火焰般拖到她的后腰,于微风中摇曳得鲜烈刺眼。
在听到他的话时,她回头,眼中闪出了些茫然。
“什么回家?”她说。
“亚特帝国,你若想回去,可以跟着商船一起回去。”苏明安说:“在这里你没有任何亲人,生活环境也很恶劣,你没有必要留在这里。”
“……”她有些茫然地看着他,眼神前所未有地澄澈,像是突兀抹去了眼里的一切情绪。
“我的家是亚特帝国?”她说。
“?”苏明安刚察觉到不对,就看见她忽地“噗嗤”一笑。
“逗你玩的,凛。”她说:“我不想回去了,这里就很好。朵雅他们都很客气,也给我免费发放了房屋和生活资源,比起那个需要谨小慎微,处处强调礼仪的亚特帝国米尔家族,我更愿意留在这片自由的土地……至少……”
她手中一动,不知从哪里,又拿出了她那把舞得十分蹩脚的长枪。
“……至少在这里,我还可以陪着我的枪。”她轻声说。
她似乎还省略了半句。
除了陪着枪以外,她似乎还想陪着些别的东西。
“凛,你明天是不是就要离开了?去那座天空上的城市?”她问。
“嗯,大概率不会再回来了。”苏明安说。
依据副本的尿性,他上去后肯定直接剧情结局,然后结束副本,没有机会再下来了。
“……我会记得你。”她说:“永远记着你。”
她看了过来。
“哪怕我把所有人,所有事都忘记了……哪怕我以后老得,连眼睛都看不见了……我依然会记得你。”
她说。
她那眼尾微微弯了,眼中蕴含着的热度便如烫碎了般酝酿在一起。
让注视她的人,能够察觉到那股颇为直截,毫不掩饰的喜悦情感。
自从亚特号沉没以后,苏明安从未见她笑得这么开心过,就像是解放了一切束缚一般。
这位,自副本一开始就开幕雷击,指着他的鼻子大呼小叫的娇蛮小姐,此时干净得像是一道风。
若是旁人,肯定觉得她这是在灾难中得到了成长,变得更加理性。
但其实,她其实从未改变过。
她或许能在这里过得很好。
“你的岁月还很漫长。”苏明安说:“祝你遇到更好的人。”
奈落低下了头。
在抬起头时,她的眼睛清澈见底。
“那么,再见。”
她说。
“再见。”苏明安说。
“我可是要离开了,明天你的送别典礼我也不会去的。以后,我会在普拉亚快快乐乐地生活,舞枪,雕木雕,喝米酒……或许,我还会成为一名英勇善战的魂猎,找个爱我的帅小伙。”奈落说:“世界上,可不会有我这么爱你的女人了,再也没人会像本小姐这样爱你了,你不抓紧最后的机会吗?”
“奈落。”苏明安重复了一遍:“我不是苏凛。苏凛或许喜欢过你,但我不喜欢你。”
他知道她听不懂这话,她是个未觉醒的npc,根本不会理解玩家为什么会成为苏凛。
他只是想强调,他不是原本的苏凛,根本不该是她喜爱的对象。
她喜欢的,应当是第二代的苏凛,是逃到亚特帝国的凯亚,是和她青梅竹马,门当户对的苏家少爷。
在说出这话时,他看见她的眼里平淡无波。
“你以为本小姐稀罕你的爱吗?”
她的情绪忽然激烈暴动起来,似是被他的话激怒了一般:“——本小姐告诉你,以后滚远点!”
她转身就走,走得极快,像逃跑一般,声音在风中如精灵般窜着。
她头也不回,像是不给人丝毫挽留的空间。
火红的长枪在她的手上微微晃动着,像一抹火焰鸟的竖尾。
在身形快要在他的视线中完全消失时,她的步子停了片刻,她微小的声音从风中窜了过来。
“睡个好觉。”她说:“登上那座城,然后……结束这片土地的灾难吧。”
系统的提示声响了起来:
……
【NPC(奈落),好感度:85+5(弥留之爱)】
……
苏明安回到东区,补充睡眠。
不出意外,一直到副本结束,他都不会再拥有睡觉的机会。
第七世界,最关键的最后一天,要到了。
他在思考中极快入眠。
似是一瞬间沉入了黑沉的甜梦中,极为疲惫的他睡得极快,哪怕躺在条件不好的简陋床铺上,身体也像置身松软的云端。
复杂的思绪在睡眠中迅速浅化,消逝。
睡眠能让人从繁杂的思绪中脱离,逃脱一切,陷入纯粹的安宁之中。
——直至傍晚。
有人敲响了他的房门。
“苏凛大人。”
他从沉睡中醒来,打开了门。
此时已经接近夜晚,血红的夕阳洒在渐渐化冻的河流之上,像铺洒了一条浓稠的血路。
门外,披洒着灿烂夕阳的副部长朵雅,正站在那里。
她那一向洋溢着笑容的脸上,此时情绪复杂。
“很抱歉打扰您的休息。但是……您还是来这边看一下吧。”
……
苏明安再度见到了与他告别过的奈落。
他还以为,上午的诀别便是最后一面。
但当他隔着房门,看见坐在房间里,眼神呆滞的女孩时,他的脚步顿住了。
在望见这一眼时,他以为他是看错了。
奈落是个活泼、大方,如同火焰灼烈耀眼的女孩。她极有胆识,天性中有一股冒险精神,像是天不怕地不怕一般。
在这片色调灰暗的土地上,她是最亮的一抹颜色,似乎永远拥有活力。
想起她,最深的印象就是她那一头火焰般的红发,像是永远不会熄灭的火焰。
……但此刻。
但此时。
隔着一道房门,望见那在医疗魂猎帮助下,眼神依旧呆滞的女孩,他推门的动作僵住了。
“先不要进去,她正在接受治疗。”朵雅轻声说。
“她怎么了?”
“……”朵雅沉默了些许。
在再度开口时,她的声音更轻了:“苏凛大人。王城地下宝库的,能让人恢复容貌的珍珠……也仅仅只能恢复容貌。”
“……”
苏明安隔着门上的小窗口,望着里面。
门内的女孩,她的容颜依旧年轻,脸上也没有任何皱纹,皮肤仍如珍珠般细腻白皙。
然而,那垂下的满头白发,以及那双变得浑浊的双眼,已经隐隐预示了一切。
公主对她的实验,攫取了她的生命力和灵魂,即使有了珍珠修复容貌,她的生命依然在无法避免地走向落幕。
这是一种必然的流逝,从生向死的流逝,没有任何人能够挽留。
“她的情况是突然恶化,可能之前她一直在强撑着。而这种强撑更加损耗了她剩余不多的生命力。”朵雅叹息一声:“这孩子……一直装作没事人的样子,要不是她在路边晕倒了,我们根本不知道她身上出了什么事。”
“她现在情况怎么样?”
“身体情况倒是没什么问题,但很明显,精神的问题已经非常严重。她灵魂有损,如同一个破了洞的袋子,根本堵不住。”朵雅说:“很明显的情况便是……她好像已经有些痴呆了。现在的她,好像对什么都没反应,即使我们跟她说话,她也像忘记了一切般。这是灵魂将要耗尽的症状,已经开始侵蚀她的脑部……她应该,撑不了多久了。”
苏明安看向门内。
一动不动的白发少女,呆呆地坐在椅子上,眼神茫然。
像被关在了自己的世界里。
从昨天开始,奈落的记忆力就已经开始出问题,在昨天撑伞过来时,她说的都是些没头没尾的话。
【人都是会死的。】
他记得她说的这么一句。
只是,竟然只是一个下午过去,她的情况就恶化到了这种地步。
医疗魂猎正在试图与她沟通:“小姐,小姐?听得见我说的话吗?你还记得自己是出了什么事吗?”
奈落茫然地摇了摇头。
“小姐,那你还记得什么?”医疗魂猎很有耐心:“年龄,故乡,甚至……自己的名字?”
“……我不记得。”奈落眼神迷茫:“我不记得。”
“她已经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记得了,副部长。”医疗魂猎叹了口气,直起了身,望向站在门口的朵雅:“她应该是已经失去了所有记忆,再接下来就是五感丧失……”
医疗魂猎忽地看见奈落动了。
那从醒来就只坐在椅子上,呆呆傻傻的少女,忽然站了起来。
而传说中的苏凛大人,正站在门外,与她对视。
“你还记得我的名字吗?”他问。
旁边的朵雅摇头:“没用的,大人,她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记得……”
“凛。”
沉默的少女,忽然开口。
在叫出这个名字时,她的语声哽咽,分不清是想哭还是想笑。
光亮细细地洒落进来,洒进她有些褪色的双眼。她忽地直起身,步履蹒跚地朝着门外走去。
苏明安侧过身,看见她像是没看见他一般,径直路过了他。
——直到她张开双臂,像要拥抱苍蓝旷远的天空。
微风吹起她苍白的长发,血红的外套,吹起她那晃动的长衫和摆动的裙摆。
在这一刻,天地之间,她恍若要被风吹散。
……
【听好,苏凛。】
【我不关心你是不是什么幕后黑手,也不关心亚特号为什么会沉,我只知道——你救过我,我也喜欢你。】
【——我想我就算老成这样了,耳背了,也不至于听不清你的名字。】
【哪怕我把所有人,所有事都忘记了……哪怕我以后老得,连眼睛都看不见了……我依然会记得你。】
……
白发飘扬的女孩,注视着没有任何人站立的区域,露出了笑容。
“凛。”她对着空气,念着这个名字,脸上带着孩子般的欣喜。
透过那双褪色的双眼。
她似乎能看到,在那片无人的区域,青年正站在阳光与阴影的分界处,手捧鲜花,回望着她。
从普拉亚到亚特帝国,至少需要十多天的航程。
她来不及。
所以她便“不想回家了”。
从南区山坡走到居住区,需要小半天的路程。
她来不及。
所以她便“不要来见我了”。
她无比清晰地知晓她的身体情况,知道她必然的结局,知道她再也无法回到那片土地,要客死他乡。
所以,怒火和谎言,成了她拒绝伤害别人的屏障,她不愿在为数不多的日子里再走近谁。
但在这一刻,
她忽然,忽然很想走到他的身边。
……
苏明安无声注视着这一幕。
他看着她苍白的长发被风吹起,看见她那双老人般的眼睛,泄露出孩子般的欣喜,看着她蹒跚的步伐,从门内走到门外。
“凛。”
女孩对着空气说:
“带我……回家。好吗?”
苏明安看向了他放在背包格子里的照片项链和木雕。
他似乎不断在失去。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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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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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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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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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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