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见了一片无人的巷子。
苏凛正站在巷子里,面前是一名全身罩在黑袍里的少女。
“……一切都已经准备好了吗?”少女问着。
“准备好了,初步检测完毕,今天也没有恶劣天气。”苏凛说着笑了出来:“看来会是次顺利的航行。”
少女沉默了片刻。
她伸出手,掀开头顶的兜帽,露出一张漂亮白皙的脸。
苏明安一瞬发现,这名少女,和他刚刚在王室见到的那位公主,容貌一模一样。
不同的是,这位少女显得更年轻些。
“我问的不是这个。”少女说:“我只是想问,苏凛,你明白你们这次航程的使命吗?”
“……我明白。”苏凛说。
“这次‘云上号’计划,本就是为了保全一半人,而牺牲另一半人。”少女顿了片刻:“——但真正保全的是哪一半,牺牲的是哪一半,你自己心里清楚吗?”
“我清楚。”苏凛说。
少女沉默片刻。
她微微仰头,看着偏暗的天光。
“现下的普拉亚,风暴根本不是最大的问题……”她缓缓说着:“王室已经观测过,这次的风暴虽大,但没有到摧毁整个普拉亚的地步,只是……如今生存资源不足,我们必须减少居民人数,否则便会出现饿殍遍地的局面,这是不得以的事——你能理解王室的苦衷吗?”
“我明白,公主殿下。”苏凛继续回答。
少女叹了口气:
“我知道,‘云上号’是你的心血,你希望让它平安归来。给你这么一个任务,很不公平,但,但我们无能为力——我是王室之人,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必须求得一个绝大多数人都保全的最佳结局,而不能抱着所有人去死……你能明白这一点吗?”
“明白。”苏凛回应。
少女站在原地沉默了片刻。
苏凛回应得依然那么干脆利落,像根本不在意登上这座“死亡之船”一般。
但她心里清楚。
……他的航程可能没有归途,甚至终点也可能无法到达。他耗费了心血的飞艇,最大的目的只是为了减少人数。
而王室欺骗了所有人,让居民们以为到达传说中的云上城就能绝对安全。但实际上……天空中的城市,是否存在怜惜他们的神明还是未知。
若是真到了最后那个绝望的时候,身为计划的第一执行者,风险的唯一知情人,苏凛势必将面对船上所有将死者的怒火。
想到这里,少女抬起了头。
她的面前,苏凛的嘴角依旧勾起,似乎未对此而感到恐惧。
少女沉默片刻。
片刻后,她继续说着,语声如羽毛一般轻:
“……这次航行,对于普通民众而言,完全是抽签抽出的一半人。死亡对于他们而言,很公平。”
站在夕阳洒满的巷口,她戴着宝石戒指的手缓缓握紧:
“而为了确保普拉亚接下来的和平,魂猎首领、皇室贵族、皇家骑士团长、普拉亚护卫队长等重要人物,包括你的哥哥和父亲……他们都不能跟着你上船,你已经和他们道别过了吗?”
“道别过了。”苏凛说。
“以什么的名义?”
“远行。”
“……”公主呼出一口气。
她的手微微颤抖,眼眶有些微红:“你还依然满怀希望啊。”
“没有到达旅程的终点,我不会认为死亡就是我的结局。”苏凛露出微笑。
他笑得很爽朗,完全没有日后神经质一般的阴沉:
“虽然云上城根本没有回应过我们,也无法确定其中是否有怜惜我们的神明,但既然这一半的人们相信了我的谎言,我便要以最大的热情来对待我的游客们。
“我热爱这片生我养我的土地,只是,这片土地目前的形式,不允许我任性。
“如果迎接我的,真是一个绝望的结局,我就活该应该面临他们的怒火。
“没有人该随意决定他人的生死,也从没有什么小义服从大义的说法。
“——但死亡和灾难是不会因为什么“义利”之争就放过所有人的。
“在理性和事实面前,如果有生路,我们不可能抱着所有人一起去死,对吧?
“那么如果真要有一个人要去被责怪,要有一个人因为今天的这个决定被钉在耻辱柱上,对那一半的生命忏悔。
“……那就活该是我吧。
“就让所有人恨我。
“我就是为了这个而踏上这座飞艇的。”
“……”
公主的眼神在颤抖。
片刻后,她开口:
“……即使我的决定会是错误的?”
苏凛隔着黑袍,搭上她的手:
“即使我们的决定会是错误的。”
公主猛地一颤。
她的全身轻微颤抖,眼泪遏制不住地向外流。
她的背后,是在青石街上行走的人们,有向着家人招手的小伙,有朝着孩子微笑的母亲,有拥抱着的年轻男女,也有鬓发苍白的老头老太。
他们正在道别。
一场看似是远行的生离死别。
她的身体微微颤抖着,细微的哽咽声,顺着她的喉咙不可遏止地滑出。
她忽地抱膝蹲下。
“对不起……”
她的嗓间发出破碎不清的语句,头深深埋在双膝之间,鼓胀的红色爬满了整张脸。
“对不起……对不起你们,对不起你……”
海风吹来了一阵喧嚣的人声,尖锐的汽笛声近乎划破天际。
一瞬盖过她的哭声。
“对不起……”
海鸥从血红的天际划过,落下小小的黑影,遮住她发上的夕阳。
在短暂的哽咽后,她抬起头
苏凛已经转过身,消失在金黄色的巷口。
……
景象转换。m.xiumb.com
临行。
街道旁的少女,将最为鲜艳美丽的鲜花洒给临行的人们。
苏凛走在队伍的最前方,与挤成一团上船的居民们分开。他的身后,是穿着整齐的魂猎、训练有素的士兵,以及各大次级工程师。
这是一支‘云上号’的功臣队。
他们即将登船。
少女们的尖叫在街道旁响起,她们或是大声高歌,或是抛出鲜花,向她们崇拜的人表达爱慕。
河道两岸灯火辉煌,高耸的塔楼金光闪烁。
一艘又一艘的游船置花而行,两岸的风景成了一副流动的画。
“哈哈,苏凛,这可是我之前没见过的场面啊。”光头副手葛里哈哈大笑,一边猛拍苏凛的肩:“等我们回来了,这帮女孩子不是要一个个都扑上来?嗨呀,真该把老二叫上,他还说把机会让给我呢。”
“狐假虎威。”旁边的女性工程师哼了声:“人家小姑娘喜欢的是苏凛,关你一个土老帽什么事。”
苏凛露出勉强的微笑。
女孩们抛出的鲜花落在他的头上,他将花瓣扫去,迟疑片刻。
“葛里,要不你这次就……就不……”
……就不要上船了。
他后半句话没说出来。
“什么?”葛里大嗓子嚎了声。
“没什么。”苏凛侧开头,无视葛里的询问。
夕阳投入他的双眼,他微微眯了眯眼。
——而后在侧头间,他与街边一位女孩视线对上。
那是一位他此前从未见过的,极为漂亮的少女。
她穿着一身普通的长裙,唇比火焰还要红润,披下来的一条黑长的辫子,沉甸甸的,比乌云还要黑。
她的身上有着一股有一种活泼的、鲜明的、精灵般的气质,眼神鲜亮极了,如茂林中的野火。
苏凛的步伐顿了片刻。
苏明安能明确的感到,苏凛这一顿十分突兀。
他或许喜欢上她了。
在临行之前。
在带着一半的人们走向死亡之前。
“哎,我说,你说话不要说半句留半句啊,我很着急的啊……苏大工程师?苏工程师?和我说说呗,我这次要什么,不什么……?”
耳边聒噪的声音还在响着。
见苏凛看过来,街边的少女露出了羞涩的笑容,将手里的东西抛给了他。
在一阵女孩们的尖叫声中,苏凛接过了她的东西。
透过黄昏夕阳的光线,他望见,那是一瓶封好的陈米酒。酒瓶上挽着一圈漂亮的矢车菊。
杯子里面,贴着一行小小的字。
【喜欢你。】
【等你回来,可以给我一个机会吗?】
他望了过去。
少女已经羞涩地躲进了人潮里,像是想逃避他一般。
她身边,她的姐妹们酸溜溜地叫着:
“哎!你别跑啊,嘉尔德,你怎么送完东西就跑,敢不敢担当啊……”
少女的身形完全隐去。
苏凛再度看了手中的米酒一眼。
在葛里和其他同事起哄的叫声中,他的手忽地一扬——
“噗通。”
瓶子落湖,渐渐沉底。
这一刻,他感到心绪无比地平静,情绪前所未有地畅快。
他并未再朝河岸看一眼,像是甩脱了一切负担。
“苏凛,你丫还怎么把人家礼物甩了……”同事一阵乱叫。
苏凛转过了头。
看向面前的,如同巨型建筑一般气势宏伟的飞艇,他缓缓摇了摇头。
“何必耽误她。”
他说。
……
画面渐渐黯淡下去。
这枚记忆之石保存的画面播报结束了。
苏明安看着面前的黑暗,已经完全了解了六十多年前飞艇的真相。
……或者,与其说是“真相”,不如说是“谎言”。
这是一个弥天大谎。
王室根本没有把握登上船的居民能够平安抵达云上城,只是打着削减人口的目的骗他们上船。
但从目前的情况看来,这个计划最终居然成功了。
——苏凛真的带领上船的那帮人,平安抵达了云上城。
不然,无法解释为什么苏凛还活着,为什么还会有云上城的居民送下信来。
这个故事,拥有一个罕见的圆满结局。
唯一的遗憾可能在于,除了苏凛,并没有其他云上城的人们能够成功回到普拉亚。
六十多年过去,曾经等待他们的人们……大多已经与世长辞。
他们大多等不到那个说要回来的人。
苏明安等待着回到原先的位置,却发现眼前依旧是一片漆黑。
他忽地听到了声音。
那是苏凛的声音,在一片黑暗中回响,似是在自言自语。
……
【我答应了索菲亚公主的请求,成为了谎言的执行者,带着数万人的希望奔向天国。】
【“我成功了。”】
【可我不是教堂前高歌的梵迪伦,我没有他的勇气。】
【我是他手中燃烧的白鸽。即使烈火缠身,依然奋力挣扎。】
【……而后化为灰烬。】
【即使是为了多数人而战的人,也不该理应获取少数人的认同。】
……
【人终究不可能是纯理性的动物。】
……
苏凛的语声到此为止。
白光一闪。
在再度睁眼时,苏明安已经回到了原先的房间。
他的手中,记忆之石完全破碎,血光碎裂而起,苏凛的独白也已经消失。
右上角,弹幕汹涌而过,对于苏凛这个人物,人们在探讨他的行为。
——在灭顶的灾难真正临头时,欺骗所有人,送一半人去死,以保全另一半人。
即使最后的结局是完美的,没有人因此而死,苏凛的行为依旧引发了激烈的讨论。
苏明安忽地感觉一股困顿涌上心头。
浏览苏凛的这段记忆使得时间过去了许久,窗外已经晨光初现。
他并不在意苏凛是个怎样的人,只是在思考记忆之石中透露的信息。
由之前的信息可见,云上城应该真的存在能够架构结界的神明,六十多年前的飞艇事件也并非虚构。
他思考着,向后躺去。
“叮。”
一声诡异的轻响。
黑红色的诡异图案瞬间在床铺上亮起,一道道漆黑的能量猛然从他身后窜了进去。
黑夜里,一双血红的眼,正凝视着他。
“……终于等到你回来了。”
刺杀者语声冷淡,手上亮着的诅咒纹印一闪。
她以为得手,想干脆利落地转身。
下一刻,琥珀之刀如同箭矢,一瞬穿破了她的腹部。
她发出凄厉的惨叫,身上血色亮起,露出她一头浅金色的发,以及一张极为漂亮的脸。
苏明安上前一步,没等她求饶,便一剑砍掉了她的头。
少女头颅滚落在地,那一双杏仁眼还带着些疑惑,似乎很意外她自己会这么快被杀死。
苏明安看了这家伙的脸一眼。
他杀死了王室的公主。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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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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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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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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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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