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千屿穿过满庭夜色到了郭恒的房间,他还没睡。
沈溯微原本临窗而坐,还在看郭家的账册,忽然听到徐千屿的声音,头皮发麻。
幸而此时院中无人,他目不斜视,伸手便将窗户拉下,低斥道:“什么时辰了?”
徐千屿见窗户闭上,室内一灯如豆,蒙蒙地透出师兄的轮廓,也不恼,又不屈不挠地敲了敲窗,小声道:“我有事要问你。”
“何事?”
徐千屿又将窗户推开一点:“我想跟你讨教几招。”
原本以为她有什么要事,一听又是撒疯,推到一半,沈溯微便立即拿手抵住:“回去睡觉。”
二人相互较劲,窗棂嗡嗡轻震。沈溯微骨节分明的手搭在窗上,再用力一些,便能将她震出去,但他没有。窗始终维持半开之状。他耐着性子轻道:“明棠,有事明日再说。”
徐千屿看了看身后,见无人,便将脑袋从窗中勉强挤进来。
恰此时郭府打更人提灯从院角接近。
沈溯微手一松,徐千屿轻盈地从窗户翻进来,蹲在了桌下,将那烛灯吹得四下摇曳。
随后光亮和梆子声从窗前经过,打更人堆笑道:“大少爷,三更了,早些休息。”
沈溯微道一声好,将窗户合上,捻灭了灯。
防止不该有的影子投在窗上。
他不习惯行此等心虚气短之事,坐在黑暗中看窗外灯影朦胧经过,等平静些,方才转过头:“你要讨教什么?”
郭恒的房间是原本的客房。因为郭恒修道,没有过多装饰,素纱素帐,点燃沉香,八面来风,清净之至。
帐前却有个艳色红影,螺髻影影绰绰晃动,她踮起脚尖取下挂在墙上的小巧桃木剑。
转过身,徐千屿见他没有阻止,只是冷眼看着,微感欣慰,他都不让黎雪香碰他的剑。徐千屿单手掉过剑,做了个起手式:“哥哥,不知道白云观的剑法,这样练还是这样练呢?”
黑暗中,沈溯微看得分明,那起手式和剑势,都是蓬莱剑法,是当日她筑剑基时他亲手教的。整个蓬莱,也只有她和高逢兴是他看着筑的剑基。徐千屿并不接近他,单是极慢地同他演示剑招,就差把“快看我是谁”写在脑门上了。
——这又是在做什么?
徐千屿见他默不作声,似是没认出来,很是着急,又重复几遍。如今她筑基第八层的修为,振腕之下,剑风带动披风系带飞扬,室内纱帐飘飞。
沈溯微忽然开口:“都不是。”
又伸手道:“拿剑给我。”
徐千屿将剑递了过去。只见沈溯微松手,剑自浮悬于眼前,发出荧荧微光,照亮他浓黑长睫。他两指相并,结法印,念口诀,确是干脆利落的道家剑法。
霎时薄薄的桃木剑灌满灵力,剑啸长吟,嗡然一动,钉入墙内!
徐千屿感觉面上寒风碾过,满室风动,将她发丝胡乱拂进眼睛里,沈溯微挟着沉香气擦过她一瞬又远离,飘下句话:“我去取剑,你别动。”
这屋子有间耳室,外通后门,以水墨屏风相隔,平日做更衣之处。此时木剑穿破屏风,将屏风背后一个小厮的衣角钉在墙上。
这小厮原本是郭义的书童,自郭恒回来管账册,便给他打下手。他怀抱衣襟,原本想给郭恒披衣,撞见深夜室有女色,便躲在背后偷听,见是明棠,大为震惊。
正待跑去告密,便被钉住袖子。此时已经吓得抖如筛糠,面无人色。
沈溯微将剑取出来,瞥他一眼:“不该说的,别乱说。”
小厮腿已软了,连连点头。
徐千屿也发觉室内来人,不想给师兄添了麻烦,见沈溯微回来,便失落道:“你安置吧,我走了。”
“等等。”沈溯微叫住她,状似无意道,“你的剑谁教的?”
徐千屿一晚上等的便是这一句,吸了一口气道:“我家里的哥哥。”
说完,觉话语滚烫,有些气弱。过了一会儿,她方敢注视沈溯微的反应。
“知道了。”沈溯微没什么反应,停顿片刻,如常道,“去吧。”
徐千屿忍不住回头道:“哥哥,你知道我是谁吗?”
“知道。”沈溯微飞快接,“你是明棠。”
徐千屿没忍住,冲他极高兴地一笑,璀璨如灯花爆开一瞬。轻盈跃在桌上时,顺手撂下一簇火,将灯点亮,不等沈溯微说话,翻窗跑了。
沈溯微看着那四下摇曳的灯,停了停,将手中明灭的符纸放在上面,点燃。
方一点亮,便闻得“噗嗤”一声笑。
沈溯微:“师尊……”
徐冰来哂笑道:“那外面跑走的还有一个。我看这么一路偏下去,你这身份,免不了做个恶人了。”又道:“你且宽心,不该看的,本尊都替你截住了。徐千屿,回头我也帮你训斥,你担待她些。”Χiυmъ.cοΜ
沈溯微原以为师尊会出言怪罪,现在又有些拿不准了。只觉得师尊好像很乐于看他遇到麻烦似的。
“师尊慎言。”沈溯微抓起外裳出门,手上掐灭符纸。
又有弟子求援了。
出得门去,微凉的夜风拂面,将人吹醒。他忽然意识到,徐千屿原来并非在挑衅。
剑,是家中“哥哥”教的。
那么她每一句“哥哥”,其实是在叫“师兄”。
……
“二少爷……”女子悄声呼唤,一缕浓香逼近,郭义躺在帐中,蹙了蹙眉。
此刻的郭义已并非原本的郭义。那日郭义从怜香坊逃出来,被谢妄真趁虚而入,占据了躯壳。
其神魂缩在角落,口不能言,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坐起身。
“你是谁?”谢妄真横眼过去,不悦道。她身上混杂妖气,味道熏人,令谢妄真不喜。
“奴婢是青燕啊。”那绿裳丫鬟垂泪,伸手探向帐中,“二少爷前日还说想我,不记得我了吗?”
“滚出去。”她未能拨开帘子,反惨叫一声,因为谢妄真将她手一把攥住,推倒在地。郭义的俊容苍白,隔帘看不清晰,竟似在笑,神色含戾:“你不知道我已经成亲了吗?”
“今日夫人又不在。”青燕跪在塌下,咬咬牙道,“二少爷,我看见夫人夜里去了大少爷屋里……”
话音未落,她便发不出声,目露惊恐,谢妄真探手出帐,掐住她的脖子,直将其皮囊捏破,青燕衣裳落地,身量倏忽缩小。
谢妄真手上捏着一条挣扎的青虫:“一只虫精,也敢来扰我休息。”
说罢将其捏死,开窗丢了出去。
他翻个身,伸手捋过喜床上悬挂的穗子,思及青燕的话,眼眸阴郁。
他做薛泠时,她非要嫁与郭义;待他做了郭义,她又偏与人家的哥哥纠缠不清。
小姐为何每一次都要红杏出墙?
……
翌日吃饭,郭府一家人总算是凑了整齐。
双亲不在,便由郭恒坐在上位,徐千屿和郭义坐在另一侧。
郭义养了数日,精神好转,皮肉滋长,神采奕奕,又见一个翩翩公子。他含笑的眼,打量过郭恒。这兄长有一张冷淡却昳丽的面孔,有些眼熟:“大哥,你云游经过何处,有什么趣事,不妨给我们讲讲。”
沈溯微应一声,真的讲起蜀中要事。
郭义道:“蜀中不错,到时可与明棠同游。”
徐千屿没注意他说什么,专注地吃饭,自她确定师兄知道她是谁,整个人便放松下来。郭府的饭菜精致,她每道菜都品尝一筷子,正要挟过远处的一道松鼠鱼,郭义便将那盘子端起来,抬至她面前。
他这般热情,徐千屿很不习惯,但也没有拒绝,直接割下半条鱼走。
她要夹虾,郭义忽然截下,夹到自己盘中:“我给你剥。”
徐千屿在水家吃虾,确实是要人剥开的,自己不动手。
如此便数次打断沈溯微讲话。
徐千屿不禁看了沈溯微一眼,他倒面色如常,不以为忤。
“剥完你就自己吃吧。”徐千屿骄矜道,“进了他人盘里的东西,我可不要。”
郭义也不生气,单是一笑,又给她挟菜添酒。
沈溯微看着郭义哄赵明棠,那腔调姿势于他都很陌生。徐千屿面孔冷着冷着,竟真的笑了。
她原本就有些正邪难辨的顽劣之气,沈溯微早就不以为奇,但这一笑到底浅浅地梗在心上。
“我与明棠成婚有几日了,还未敬过大哥一杯。”郭义将酒端起。
沈溯微不动:“道门中人,不饮。”
“差些忘了,大哥以茶代酒。”郭义立刻叫人倒茶,含笑道,“道门中人,应也不近女色吧。”
沈溯微袖中手指微动,怀疑他听到什么风声:“正是。”
郭义悬杯空中,凝望过来:“若是破道,会怎么样?”
沈溯微望着他,忽而一笑,与他叮然相碰:“破道,你大可拿剑诛我。”
剑气从杯中震过,虽极为轻微,但将虎口震得发麻,谢妄真瞳孔微缩,忽然认出眼前这个人,是那个曾在房檐上戳破他皮囊的的修士。
既是蓬莱修士,应是徐千屿的同门。他们关系亲近,也说得过去了。但为何偏偏是他……
有一剑之仇在,谢妄真很忌惮他,心里便十分不悦。
徐千屿晃了晃酒杯,跟着郭义喊:“大哥?你还没跟我碰。”
沈溯微没作声,垂眸挨了她酒杯一下,几乎没沾上便饮了。
“明棠,我已闭门思过几日,你还生我的气么?今日你总该同意圆房了罢。”谢妄真冷眼看着二人举动,倒是装得不熟的模样,但愈如此,愈像欲盖弥彰,“若爹娘在,也定然劝你的。大哥,你帮我说和说和。”
沈溯微捏着杯子,不动声色。
他忽而想到师尊的话——“若再偏下去,这身份,免不了做个恶人了。”
那灵珠、灵秀二人捏造身份,怎么偏偏总是造成这种尴尬境地。如此发展下去,非要他做恶人,也不是不能。
“我……”
徐千屿截住他道:“你别难为大哥了,这种事我们私下商量便好。”又叫人:“来人,添汤。”
待转过身,见二人面色都称不上好看,她也纳了闷:怎么回事,我说错话了?
系统道:“这是能说的吗……他们都觉得你在为对方着想。”
“那不是应该的吗。”徐千屿自觉解围解得极妙,给自己舀了一碗桂花醪糟甜圆子,沁甜软糯,心情大好。又给两人各舀了一碗。
*
在怜香坊,黎雪香被关在房内,一日三餐有人从外面送来。
才关到第三日,她便受不了,乌发蓬乱,抓住送饭的人问:“我什么时候能出去?”
“啊呀,这得郭家那位夫人允准了才行。”
“既不让我出去,他们也不来看我,把我一个人放在房间,是何道理?”黎雪香泪水涟涟。
然而那人甩脱她走了。
黎雪香不怕被人磋磨,她以前也被人家正头夫人泼过水,打过巴掌,总有那怜香惜玉的人来搭救,她反而怕被这般空耗着。赵明棠这样关着她,叫她不能露面,等她能出来了,她也早被恩客遗忘,岂不是断送她的后半生。
情急之下,她又去摆弄拼凑那蛊母的尸首。那蛊母已经死透了,身子如玉石般冰凉僵硬,断不可能再帮她勾引人来了。
徐千屿之所以关她一个月,是因为这蛊虫彻底风化消失需要一个月。据说制蛊是将蛊母磨成粉末,再凝合灵气化成卵,可以养化出新的蛊虫。
倘若真是黎雪香自养的蛊,这一月中她必有动作。徐千屿放了法器双葵镜在她梳妆台上,倘若有灵气波动,便能让她知道。
然而黎雪香眼看着蛊母的尸体日夜风化缩小,别无他法。她每逢开门时,听到外面热闹不休,自己的恩客被别的姐妹架着走,自己房里则冷冷清清,便心慌意乱。
这日她终于忍不住,关紧门窗。点上线香,插进香炉,咬破食指,滴一滴血在那盛水的盘里。口中念念有词:“请您出来罢……我有事求您。”
白盘内血丝晕开,香烟袅袅。忽然四面发暗,如蒙阴翳,一股带着血腥的森冷之气挤满屋内。
那白盘上,竟缓缓浮出一个黑影。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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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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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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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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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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