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希孟一边说着,一边目视全场的众人……这里面有钱用勤,有不少倾向大明的豪门大户,也有施伯仁这种曾经被张士诚害得家破人亡的,另外也有高启等为首的苏州才子,再加上被周蕙娘带来的一些老百姓。
这些人坐在一起,大约是可以给张士诚一个评价了。
但这个话题是如此沉重,谁也不敢开口。
成王败寇,此刻张士诚已经被明军拿下,替他说话,那不是为匪歌功颂德吗?
还想不想好了?
当然了,过去他们都是张士诚治下的人,如果只是痛骂,那为什么过去不曾有什么动作?
这个问题大约就是你怎么不戴帽子,谁让你戴帽子了?
不管怎么回答,只要想找你麻烦,就别想跑。
因此众人都选择沉默以对。
张希孟笑道:“大家伙有什么顾虑,我心知肚明,其实大可以不用担心什么。不管是对韩山童,还是彭莹玉,刘福通,陈友谅,我们大明都有个定论,或褒或贬,为的就是让人心服口服。”Χiυmъ.cοΜ
“诸位,我们身处乱世,天下分崩离析,战乱不断,豪杰并起,能成为一方霸主,至少都是做对了一些事情的。至少是得到了相当力量的支持,不然没法雄踞一方,尤其是能占据富庶的苏州,足足十年之久,张士诚这个人,还有他麾下的这一支力量,到底是怎么回事,从十八条扁担,到雄踞一方,从一方霸主,到无人响应,起落之间,不能只归结为天命。唯有把道理说清楚,才能给后人提供参考,引以为戒。”
张希孟又语重心长道:“我们这些人,是要替子孙后代负责,要把事情讲清楚,所以我想请大家伙对千秋青史负责,为天下万民说话,来公平论断张士诚。请大家放心,此番说话,绝不会因言获罪,更不会有什么后顾之忧。”
张希孟又看了看,最后冲着钱用勤笑道:“你往来次数很多,参与双方谈判,你就说说,张士诚到底如何?”
钱用勤无可奈何,只能斟酌道:“张相,张士诚不识时务,贪财好色,纵情享受,手下也尽是一群亡命之徒,自然是罪大恶极,不消多说……只是他也曾救济百姓,母亲曹氏寿诞,张士诚便开粥厂,施舍粮米。尤其是他还耗费血本,治理白茆河,修筑堤坝,解决水患,又广种蚕桑,使得商货远通,似乎也不是一无是处……只是草民才疏学浅,不知道该怎么盖棺定论,怕是还要请张相指点。”
张希孟微微一笑,可以说这些评语他半点不意外,完全在意料之中。或许到此为止,就可以做个全面的结论,他做过一些好事,但依旧是个十恶不赦的混蛋。
或者说他投靠元廷,有损气节,不管做什么事情,都不值得肯定。
张希孟没有贸然下结论,而是问道:“钱先生提到了白茆河,似乎这场治水,十分重要。那我想请教,治水前后,可有什么变化?”
钱用勤打起精神,立刻道:“回张相的话,在治河之前,洪水泛滥,每三两年,就要淹没两岸田地,百姓苦不堪言。而治河之后,两岸再无水患,光是桑田就多了五十万亩之多!”
“光是桑田吗?”张希孟突然追问了一句。
钱用勤一愣,只能解释道:“张相,这里适合种桑,一亩桑田要比一亩农田赚得更多,这也是利国利民的好事。”
“是吗?”张希孟又追问了一句。
钱用勤大吃一惊,竟不知道如何回答了,难道不对吗?
此时施伯仁突然开口,“桑田比农田赚得多,可百姓碗里吃的是米,不是生丝!说到底,修河堤,种桑树,不还是对大户好吗!”
钱用勤更加吃惊,只得道:“种桑养蚕,缫丝织绸,自然也要用到百姓,不少人以此为生,要说只是对大户好,也是未必吧!”
这俩人隐隐争论起来,在场众人,也是各样心思,有人同意施伯仁的看法,有人觉得钱用勤更加公允。
张希孟道:“既然您们有了争论,那不妨就看看,这条白茆河治理前后,用了多少人力物力,产生了多大效果,治理之后,桑田多了多少,百姓民生又是如何?财税是否增加,是否做到了富国裕民!”
张希孟环视全场,对大家伙道:“这件事格外重要,弄清楚了全部真相,就能公允地评价张士诚,就能弄清楚,这些年间,苏州城到底发生了什么!”
有张希孟这一句话,两边都动了起来。
相比起钱用勤,施伯仁跟着张希孟这么多年,在明军这边,也学了太多做事的本事。更何况为了自家的仇恨,他更要弄清楚这件事情,不至于做个糊涂鬼!
伴随着施伯仁下去走访,高启等人也没有闲着。
另外吴大头,还有周蕙娘,全都各自安排人,或者亲自走访……渐渐的,一个可怕的真相浮出水面。
在张士诚进入苏州之后,苏州城里和城外,完全就是两个世界。
尤其是最近几年之间,出了苏州城,农村破产,农民逃跑,光是跑去明军治下的百姓,就足有十万之众!
这还不包括那些到了太湖,落草为寇,或者随着船队出海,当了海盗的百姓。
桑棉吃人,百姓衣不蔽体,食不果腹,这才是苏州乡村的现实!
“张相,张士诚要享受,要养兵,早些时候,他还向大都供应粮食,这些都落在了苏州百姓头上。为了满足私欲,张士诚纵容大户,兼并土地,改种桑棉,以求赚取更多。”
施伯仁掷地有声,向张希孟介绍情况。
丝绸棉布确实比粮食更赚钱,只不过老百姓会因此更加获益吗?
貌似未必。
首先大户为了多种桑树,多产丝绸,他们是大肆兼并土地,把百姓变成佃农,替他们种桑养蚕,大头收入都落到了大户手里,老百姓拿到的只是很少一部分。
这还不打紧儿,由于种了桑树,就要购买口粮,偏偏口粮也掌握在大户手里……土地加上口粮,一头牛,被剥了两层皮!
下场可想而知。
那些没有被抢走土地,依旧种田的百姓,可以高枕无忧了吗?
想什么呢!
土地兼并了,但是赋税逃不掉啊!
不但逃不了,还加倍落在了普通百姓头上……一年辛苦下来,扣除税赋,仔细一算,连口粮都不够。
三百六十天,有三百天要喝稀的,或者干脆就饿肚子。
有些更惨的百姓,实在过不下去,干脆就把田卖给大户,从自耕农变成佃农。
“张相,治理白茆河,前后动用民夫两万,累死的人不下三百。治理之后,多出了五十多万亩良田,悉数被大户圈占,还有临近的田亩,也都被用尽手段抢走。治理洪水,修建堤坝,百姓不但没有得到任何好处,相反,还家破人亡,这就是张士诚的治水之功!”
施伯仁说到这里,已经是切齿咬牙。
功劳?
放屁!
谁还昧着良心说张士诚有功,那他就是脑子坏掉了!
等再次聚集在一起,施伯仁将这番道理和所有人说了一遍,钱用勤明显一怔,确实是没有料到。
“历代治水,不都是如此,弊在当代,功在千秋。要不是有些可取之处,百姓也不会赞同治水!”
施伯仁哈哈大笑,“若是这么讲,隋炀帝也是千古圣君了!”
钱用勤绷着脸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何必欲加之罪!”
施伯仁凛然不惧,厉声道:“百姓赞同治水,但不赞同这种只为了富户方便的治水!治水前后百姓妻离子散,走死逃亡……他们哪里还有机会说话?还不都是得了好处的大户,摇唇鼓舌,替张士诚粉饰。这样下去,怕是过不了多久,张士诚就成了爱民如子的典范。反而我大明成了贼寇了!”
钱用勤脸色一变再变,其余大户也是浑身不舒服,仿佛千百只虫子,在身上乱爬似的。
他们将目光一起放在张希孟的身上,哀求张相能替他们说句公道话。
而此时的张希孟,终于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笑容。
“诸位,正本清源,说明白是非对错,这是最为紧要的事情。我们攻城略地,打下了不少地盘,其中有元廷兴建的马场,我大明兵马,得以筹建骑兵,在历次战斗中,立功不小……众所周知,宋朝一直苦于无马,饱受欺凌。如今有了马匹,能不能算是元廷功劳?”
“只怕是不能吧!他们圈占土地,建立马场,抢夺百姓田亩,牧马中原,杀戮无算。他们的作为,可不是为了给中原大地留下几十万匹战马。同样的道理,张士诚修建白茆河大堤,也不是为了造福苏州百姓,说得更干脆一点,他只是为了更方便从百姓身上割肉罢了。”
“这就是我的结论……不妨把这一段话抄录下来,送给张士诚,让他也好好看看!”
接到了这番话之后,张士诚暴跳如雷,随后又老泪横流……最后的这点脸面,也让张希孟给扯下来了。
你怎么不早点杀了我啊?
张士诚仿佛受伤的恶狼,垂死哀嚎!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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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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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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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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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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