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沉默后,黑绶胡彦在灯下小心以对。
“巡检,那女子为了脱身,很可能构陷……况且,不说如今没了人证,便是有人证,一面之词,如何去掰扯一位北衙督公?而且还是侍奉过天子,独掌一处陪都行宫的督公?”
“确实。”
秦宝这个老实孩子似乎也想到了什么。“巡检,莫忘了咱们为何来到这里……这种无凭无据的事情,一旦拿捏不住,很可能要遭反噬的。”
“我知道,我都知道。”白有思目光扫过灯下诸人,竟是片刻不停,对答如流。“但你们想过没有?情形是不一样的。南陈宫廷旧人勾结杨慎这个事情,足以让来公和周公心生忌惮,不再成为阻力,因为牵扯到杨慎,即便是他们都要避嫌的。而只要他们两位不做挡在身前的拦路虎,那江都这个地方,不就豁然开朗了吗?”
说着,白有思又往张行这边一望,却正迎上张行看了过来。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张行明显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得意,却是恍然而笑,继而赶紧拊掌赞叹:
“不错!巡检这个法子,就叫任你几路来,我只一剑去……指着一件事情,压住阻力,挑破局面,江都就这么大地方,此事脱不开那三四人,揪住一个人猛打,不是他再换就是,关键是要打开局面……等把江都掀了个底朝天,真凶难道还能脱出手来吗?只要找到真凶,便可与来、周二公做交代了。”
话至此处,张行顾盼左右,含笑晏晏:“诸位,这便是巡检眼界天然高过我们,高屋建瓴下的独门法子。咱们议论了半日,难道还不晓得,江都这里的事情,根本不是刑名二字可以决断的,它本是政争上的事情,也需要用政争上的手段。一剑切下来,让江都上下都明白,现在有硬茬子来了,不要以为我们软弱可欺!若非如此,往下数月,咱们如何能安泰过去?”
其实,众人更多还是对白有思轻易抓了人又放了人而不解,根本没想到后面,此时听白有思与张行一讲,似乎也有道理……更重要的是,女巡检在这个巡组中素来有威信,昨晚也好,今日也罢,甭管有没有道理和风险,既然态度明了,众人自然跟上,表达赞同。
当然了,不说别的,张行也是觉得这个法子可以一用,尤其是人家白有思自家查到了线索,甚至很可能还有一些后手与说法。
“那就这么办好了。”
白有思见状,连连颔首不及。“明日一早,我便去宫中找赵督公对峙……然后胡大哥和张三去找来公、周公说话,大钱去找廖朱绶、小李去找谢郡丞,一并过来……咱们当面掰扯清楚。”
众人齐齐束手听令。
“诸位同列稍等。”而就在众人即将散去,准备翌日的场面时,张行忽然又开口了。“我这人素来不晓得一些常识……有件事情想问问诸位,还请诸位不要笑话。”
众人诧异一时,纷纷驻足。
“是这样的。”张行认真来问。“这年头男女一旦上床是没法轻易避孕的吧?”
房间里再度安静了下来,而且又是那种一根针落下都能听到的安静。琇書蛧
半晌,还是胡黑绶比较讲究,他在瞥了一眼冷若冰霜的巡检后,承担起了一个老大哥的责任:“张三郎,你若是有什么私隐事,可以私下来问的。”
“是正经来问。”张行环顾左右。“我一开始便说了,还请诸位不要笑话。”
“温柔坊里,有人会用羊肠衣,但肯定没大用,也用的少,不然也不至于整日打胎了。”胡彦认真对道。“主要还是靠女子自己的法子……有钱的喝凉茶避孕;没钱的就坐冷水停经、喝水银茶避孕,都是拿性命来换的法子。”
张行点点头,烛火下愈加严肃:“但是寻常良善人家,总还想着留后,便不会用这法子了吧?”
“这是自然。”
“所以,富贵人家,动辄堂兄弟姐妹几十人,而穷人家往往便要弃婴了吧?”张行依然追问。
“道理是如此。”白有思忽然怀剑插嘴。“东都城南常有弃婴,城北便几乎没有,我是知道的。而我少年时在太白峰上,山门前也多有弃婴……虽然可惜,但这恐怕是免不了的……张三,你突然问这个干什么?”
“没什么。”张行赶紧解释。“只是今日逛了四五个真火观,三个走下层路线拜真火的观中,都有育婴院,而且基本上都已经满了,所以不免诧异,江都这种富庶之地,也到了这个地步吗?”
“这种事情古往今来,南北西东都有的,地方富庶便没有穷人了吗?”胡彦继续解释道。“道理你自己都说的清楚了……没办法的,穷人家家产就那些,一开始生养,都是没顾忌的,因为只要孩子到了十来岁能干活,便是一个劳力,再加上夭折的多,便往往连着放肆来生;但若是孩子已经养足了,再生下去,家产很难养活,那便要从女婴开始,杀了、弃了……我小时候便常见,从未断绝。”
“胡大哥说的没错。”秦宝也插了句嘴。“我在东境乡间,也是如此,自小便见,从未断过,所以今日看到育婴院,并没有半点诧异……但那些育婴院委实也养不了多少人。”
其他人也多颔首。
张行既得了确切言语,也随之点头,众人随即散去。
不过,待回到房间,这位靖安台巡组白绶辗转反侧,却始终难以入眠,始终还是若有所思……因为他总觉得哪里对不上,却又说不清楚是什么地方对不上。
而这种哪里对不上的感觉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在东都的时候,他就经常在各种各样的场合和事件中产生这种感觉——一开始,他总觉得是世界的差异性导致了一些逻辑上的空缺,毕竟一边是有神仙真龙的,另一边是没有的,那个世界的思考方式和经验在这里未必就有效和正确。
但是这一次又有点不同,他从来没有那么强烈的、近距离的触摸到这种违和感,就好像这一次距离真相只有一层薄膜一般,几乎只要伸手就要捅开。
而且,这种违和真的未必跟神神怪怪有关系。
一夜无言,翌日,张行虽然明显有些疲惫,却还是履行了一个成熟下属的职责,早早跟黑绶胡彦一起,去请来战儿与周效明来做见证。
来府自然是留守府,而周府其实也不远——实际上,来战儿作为本地人,在城外的白沙村有自家兴建的宅子,这个府邸更多的还是一种官署的性质。
而众所周知,很多庶务,来战儿是不管的,一般是他几十年的搭档周效明来做。
所谓来不离周,周不离来嘛。
今日也是如此,胡彦和张行路上商议,并没有敢直接去找来战儿……那位的压迫性太大,属于名气、实力、性格和体型都有传奇色彩的那种,委实不好整……而是先往周府前来拜会。来到周府这里,二人通报了身份姓名,也没有敢直接去请见周效明,而是先喊了前两日主动来交接的周家小公子周行范。
周行范出来接二人进去,听了言语,愣了片刻,也不敢怠慢,赶紧将二人引入后堂,然后匆匆去请他父亲了。
而当爹的周效明上得堂来,听了言语,同样怔了半晌,却又忍不住来问:
“所以,前日晚上,你家巡检早能一剑砍了那女刺客,其实是放虎归山,欲擒故纵?”
“是。”顶着一双黑眼圈的张行面色不改。“当时那种情况一剑下去,很可能人便死了,而放虎归山后,对方必然不敢在江北多待,偏偏那女刺客的修为半高不高,不足以一气过江的,所以必然也不敢夜间渡江,而我家巡检也能便一早守在江心洲,来个守株待兔……对方落下时,已经没几分真气了。”
“哦。”一身便衣的周效明捻须而对。“如此说来,确实有兵法三味,既是好本事,又是好计策,不愧是吉安侯的长女,英才榜第二的人物……可是,既然成功活捉为何只留下一句话便又将人放走呢?”
这便是怀疑巡组把人藏起来了。
“回禀周公,这恐怕就不是我们下属可问的了。”张行当即在胡彦面无表情的注视下笑道。“但是东都人尽皆知,我们这位巡检是惯常的怜香惜玉,温柔坊里的都知没有不认识她的,也不知道吉安侯府里和太白峰上都学了什么……”
周效明硬生生拽下一根胡子,隔了半晌才回到问题根本:“所以只是一面之词便要问罪一位北衙督公?”
“不是问罪,是对质……是帮着这位督公洗刷清白……我们巡检也知道这很可能是污蔑。”张行继续努力来为自家巡检打圆场。“周公,这件事情的关键在于杨慎、杨逆!既然扯到了这位,谁敢无视?难道要我们假装不理会,实际上写一个文案给我们中丞……那到时候,上头直接一杯毒酒赐下来又怎么说?岂不是更显得草菅人命?”
“张三郎,你真是好一张利嘴。”周效明叹了口气。“前晚如此,今早如此。”
“周公,下官说句良心话。”张行恭敬在座中拱手。“今日哪里跟前晚一般?前晚我们措手不及,都以为是江都诸公要拿我们做什么呢,所以什么诛心之论都不顾及,直接便摆上去了。而今日,其实也不是没有类似的诛心之论,但事情已经不是那般紧迫,又如何敢用……倒是周公,辅佐来公,统揽江都事宜,有些事情,既已发生,委实是躲不过的。”
“如此说,倒是我尸位素餐,惹出这等事来了?”周效明冷笑反问。
“不敢。”张行赶紧起身肃立。
胡彦也赶紧起身,随之肃立。
而周效明这位军中宿将想了许久,却终于摇了摇头:“算了,我便衣跟你们走一趟,不要叫来公了,他的性子飘忽,指不定会扯出什么新的事端来……咱们这些寻常人,按照寻常规矩,把这事给寻常了了。”
胡张二人登时大喜。
就这样,二人请动周效明,往行宫而来,来到此处的一间偏殿旁,郡丞谢明山、陪都驻地朱绶廖恩都已经抵达,气氛也早已经紧张不已,但这一切都在周效明抵达后稍微缓解。
“周公。”
驻地朱绶廖恩上前迎上,语气稍显紧张。“赵公公不急不怒,也不辩解,只要你或来公到场才愿意开口……”
周效明沉默了一下,直接走入了偏殿,张行和胡彦自然跟入。
而刚一进来,便看到那孤身一人坐在殿中的赵公公抬起头来,眼神当场一亮:“周公来了便好。”
“老赵,我来晚了,实在是对不住。”一身便衣的周效明当即不顾身份主动拱手,似乎立场分明。
但那赵公公见状,反而失笑:“周公能来便好。”
话至此处,他复又看向白有思:“白巡检,周公来了,我自然开口……你记住了,我只有一句话与你……我对圣人忠心耿耿,没有勾结杨慎,你是在冤枉我。”
说完,只是在牙尖奋力一咬,猛地一咽,便当即面色发青,继而七窍流血,死于当场。
周效明以下,包括白有思,包括其余人等,几乎全都愕然当场,半晌没有反应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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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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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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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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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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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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