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非但没退,反而上前一步,指着满身泥泞的李瑕,义正辞严道:“王上为何如此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杨起辛说着,又瞪了四周的兵士一眼,喝道:“还不给王上把衣服披上?!”
没有人回答,选锋营的兵士们已经都站在了岸上,个个都是一脸冷漠的样子。
直到李瑕稍稍招了招手,马上便有人端了清水过来。
李瑕一边擦拭,一边道:“杨老有急事便说吧,我听着。”
杨起辛却不急着说他要面禀之事,吹胡子瞪眼,道:“今秦王身系川陕之安危,如何能于这隆冬入水,万一染了伤寒,又要耽误多少大事?”
他虽是批评李瑕的语气,但神情带着关切。既有种臣下正在苦苦劝谏的恳切,又有些许家中长辈管教晚辈时的严厉。
“杨老放心便是。”李瑕道:“体质好,不容易染病。”
他想轻描澹写地将这事带过,这般应了之后又道:“今日来,是我交代杨老写的文章写好了?”
杨起辛显然还有话没说完,但秦王既问话,他只好再次从袖子里掏出一封折子,应道:“是,请王上过目,这是我写就的反驳忽必烈‘行中国之道则中国主’之说的文章。”
李瑕擦了手,披上衣服,手一抬,带着杨起辛往大帐方向走去,边走边看手中的文章。
“果然是探花郎,杨老文章辞赋了得。”
话虽这般说,他却是又合上了手中的折子,沉吟片刻之后话锋一转。
“但杨老只怕没有明白我的意思……这般说吧,郝经为忽必烈辩经,不是在做学问,他是在笼络汉人士大夫。同理,我要杨老写文章不是要讨论此事的对与错,而是要宣扬我的民族政策。”
“王上是说这文章写得不好?”
“文章写得好,但你没明白我的意思。简单点说,我是要你帮我告诉世人,我们这是一个国家,至于他们不论是蒙古人、维吾儿人、回回人,还是沙陀人?这只是民族之别,而民族属于国家。”
李瑕说到这里,随手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划了个圈,又道:“我们要做的是把这道理说顺了,把各民族圈进来,成为我们治下之民。”
“这……”
“忽必烈说他是中国主,意思是他这个蒙古大汗要来‘包括’我们了。那现在到我来提出我的观点,我才是中国主,且中国包括蒙古。我不是要对忽必烈说,而是与他争。我需要让牧民们知道,大汗不一定只在黄金家族中产生,我也可以是他们的大汗……”
杨起辛迟疑片刻,缓缓道:“王上莫非是说,忽必烈敢争中原道统,王上则欲与之争草原道统?”
“大概是这意思。”李瑕道:“草原人不讲道统,只讲利益和信仰,我可以向他们自称‘天可汗’。那,这天可汗的正统从何而来?我们的臣民如何看待?能不能不叫‘天可汗’而是直接让各民族承认国君?这便是你要为我梳理清楚的。”
杨起辛心里不太认同李瑕所说的将夷狄纳入中国的观点,也不愿写这样的文章,于是一拱手,劝道:“王上,夷狄不可以中国之治治之也,譬如禽兽然……”
李瑕道:“用夏变夷,以礼仪文章同化夷狄,这是孟子说的,不是吗?”
“夷狄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道理我都知道。我要与忽必烈争,而不是要与你辩。”李瑕抬了抬手,止住杨起辛再说话,道:“杨老若不能写,我请别人来写也是一样的。”
“王上言重了,文章自是能写。只是……眼下似乎不是做这些的时候?”
“为何不是?”
“私以为王上还是以治理好川陕为重。”
杨起辛说得算是很委婉了。
他不认为李瑕现在需要一个道统去面对各个民族。
以川陕目前的情况,应当积蓄实力,等待下次蒙古大军入侵时好好抵御。
至于别的,他有生之年大概也看不到了……
“不,我很快就需要这个道统。”李瑕道:“我不希望当有蒙古部众在考虑是否臣服时,我们还没有一个成形的观念去招降他们。”
“很快?蒙古部众?”
杨起辛瞬间警惕起来。
他再次环顾了一眼那芙蓉池畔的一个个选锋营士卒,眼神中泛起疑虑之色。
略略思索之后,杨起辛神色沉重起来,又行了一礼,道:“王上,臣斗胆问一句。”
这是他第一次对李瑕称臣。
他是大宋的进士,无可奈何被留在长安,眼看着秦王奋武,真有崛起之势。那为了天下一统,为了儿孙安稳,他可以辅左李瑕。但本还是想着老迈之躯反正也没几年了,保留着大宋的臣节为好。
今日终于还是忍不住想要劝谏,那这一声“臣”表明的是他真是站在李瑕的角度替他着想。
“臣不得不问一问王上,为何在这百废待兴之际,无心民生政务,却日日于这废园之中与武士角力?”
李瑕略略沉默了一下,觉得那“无心民生政务”有些刺耳。
他每次议事从没有打过盹,于民生政务都是认认真真地听臣下说,为何到了杨起辛嘴里,却成了无心民生政务。
杨起辛见李瑕不答,再行一礼,又道:“今秦王镇四千里河山,为四百万生黎之所仰,却犹亲操一百武士,岂非顾小而失大?至于蒙古部众又所谓何来?王上到底想做什么?莫非是要领这百人去河套或西域不成?”
探花郎毕竟是探花郎,寥寥数语之间,似乎真就猜中了李瑕所想。
这是少有过的质问。
并非是李瑕的威望下降了,而是以前这些士大夫没将李瑕视为君主,如今以君主视之,便有了新的要求。
不仅是杨起辛,长安许多官员见李瑕这些日子总在操练选锋营,一直就很担心李瑕哪天突然带着这些人杀到敌境。
李瑕看着杨起辛,轻松地笑了笑,正待回答,却有士卒快步跑来,低声在李瑕耳边道:“禀王上,军情司急报,信使就在寨外。”
“让他来见我。”
李瑕吩咐过后,抬手示意杨起辛先退下。
“王上!”杨起辛却是不肯走,拱手劝谏道:“业精于勤而荒于嬉呐!以关中今日之形势,臣请王上着眼于大局,莫再耽于逞个人小勇。”
李瑕看了他一会,道:“杨老先退下,等回长安城了,到议事堂我们坐下再谈。”
李昭成像是也想劝说些什么,但被李瑕目光一扫,头一低,还是顺从地扶着杨起辛向外走。
杨起辛极不情愿,但李瑕既下了严令,也只好唉声叹气地先行离开。
李瑕则是看着他们的背影,自深呼吸了几口气。
不一会儿,有军情司的探子上前,低声道:“王上,保州来信……”
“信给我。”
李瑕拆开信封,一边看一边翻出地图,陷入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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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李瑕策马离开了荒废的芙蓉园,一路回到了秦王府,只见朱红大门前正站着一众官员,个个都显得有些激动。
“韩老一定要劝劝王上呐!千金之子不坐垂堂……”
杨起辛正拉着韩承绪的衣袖哭嚷,像是在告状一般。
待众人见李瑕策马归来,纷纷上前行礼。
“王上,我等有要事求见。”
李瑕翻身下马,目光扫去,见韩承绪、杨果、韩祈安、李冶、李墉、吴璞、奚季虎、陆秀夫、董文用等人都来了,点点头道:“也好,进堂上说吧,把事说清了你们也安心。”m.xiumb.com
众人于是跟在李瑕身后往堂上走去,还未落坐,韩承绪已道:“听说王上是与选锋营士卒们一道操练?趟淤泥、啖生肉、饮马血?老臣记得以往王上是连生水也不喝的。”
“有条件我当然不愿喝生水。”李瑕道:“但我近来在想,为何蒙军行军可以不顾万里之遥,而我们每要攻打一处,绕不过的两个字始终是‘粮草’。”
他在主位上坐下来,在桉头的一叠书里翻了翻,拿出两本书来。
“《黑鞑事略》与《蒙鞑备录》,大家都看过,蒙古行军的答桉也不难找,就在这里面……”
这两本书分别是三十年前彭大雅、四十年前赵共出使蒙古回来后所着。李瑕桉头这两本已是被他翻烂了的,里面密密麻麻都是笔记。
“羊食尽则射猎野兽,不举烟火。怕的就是这‘不举烟火’四个字,把生肉在马鞍下磨烂,入口时口感正好。马乳能喝,马血能喝,饿极了老鼠能吃,人肉也能吃。他们不带辎重,只要还有能跑的马匹,就永远饿不死。这行军万里的关键就在于茹毛饮血……”
“王上。”奚季虎道:“蒙军是蒙军,我们汉家男儿却不必学这种野蛮人的作风也能打败他们。”
“不错。我们汉家男儿能打败他们。这些年在川蜀、在关陇我们打败了他们很多次。但现在我说的是行军的问题,说的是我们拿不出钱粮来征。”
韩祈安马上问道:“不知王上还想征何处?”
“不必紧张,我哪也征不了。”李瑕道:“刚得到北面消息,忽必烈几乎已完全平定漠北草原,移相哥重占了哈拉和林,合丹则开始向西进军别失八里,追击阿里不哥。但忽必烈本人却还留在开平,命郑鼎、昔剌忙古驻守山西、河南等地。”
“既然如此,我等想问问王上,为何还要亲自训练这一百武士?”
原本众人都是把选锋营当作李瑕的个人消遣,但今日李昭成、杨起辛的所见所闻显然是吓到他们了。
他们不由对此事完全转向了反对的态度。
“倒也不是什么机密。”李瑕这一个月已考虑得差不多了,因此答得十分坦率,道:“我邀请了阿鲁忽或阿里不哥与我会盟。就这么简单……”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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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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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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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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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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