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微亮,一口口大瓦罐在渭河东岸被支起来,尸体被丢进其中炼尸油。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怪味,油香掺杂着秽物与血的腥臭,让人闻之作呕。
“嘭!”
一颗火球被砲车砸出去。
隔得远,只落在外城墙下方,燃起熊熊烈火,可以见到城头上的宋军在往下泼沙土。
有可怕的惨叫声响起。
李丙转头一看,又看向瓦罐,他瞳孔一震,嚅嚅着嘴唇。
隔得不算近,他们这批俘虏在更上游的位置。但仍能看到那个被丢在瓦罐中烤尸油的人,双手伸得很高,剧烈地挥动。
这场面让李丙的心久久颤栗。
死不可怕,这样死却太可怕了。
冯量载用力推了他一把,道:“快走,我们去挖渭河。”
“那那那……人还活着……”
“那我们还不快去挖河?!”冯量载压着嗓子叱骂了一声,催促道:“卖些力气才能活下去,那种奄奄一息的人,本就是要死的……”
于是李丙不敢再说话,赶到上游,拼命地搬石头堵河堤。
冯量载似乎也是被吓到了,时不时喃喃道:“先有汪家人,后有巩昌城。”
他像是希望这种顺服的态度,能让巩昌回到汪家在时的样子。
“大家伙,加把力气!今日就叫渭水灌往巩昌城!”
~~
巩昌城创修于唐。
贞观十四年,越国公汪达镇守陇右时筑城,这就是“先有汪家人,后有巩昌城”之语的由来。
如今巩昌一带,却多有人以为这“汪家人”指得是汪世显一家。
汪世显在时,拓修了东城,城墙用大石作为地基,城周长九里又三,高四丈一尺,壕深三丈七尺。
此时城头上,李曾伯用望筒从巩昌城头往北面看去,能看到乌泱泱的俘虏正在掘渭河。
这是常规兵法,攻城先掘开城池上游的河,目的有很多,蒙军既可以更方便地渡过渭水攻打巩昌城,或者断城中水源,或者用水灌城。
以前蒙军攻西夏中兴府时,便是引黄河水灌入城中,西夏军民死伤惨重,城墙几乎坍塌了,紧急之下,西夏国君李安全只好献出美女包括自己的女儿,以及大量金银珠宝,投降议和,附蒙攻金。
问题在于,阿术有这个耐心与时间如此缓慢地攻城吗?
就不怕给大宋集中兵力的时间?
忽然,只听远处一阵大响。
蒙军已把水渠挖到了河道边,那筑在渭河上的堤坝一封,河水终于撞进水渠,向巩昌城漫延过来。
倒也称不上有多壮观,就像天地被泼了一大瓢水,街道如雨后溢了水一般。
河水淌在城墙下,继续向东流淌。
“嘭!”
被尸油烈火浇得滚烫的城墙一遇水,下方的基石崩裂开来。
河水渗进城墙下。
“大帅,放炮吗?”
“不急。”李曾伯抬起手,道:“蒙军还未开始攻城,不急……”
他看着城内城外的河水,眼神显得有些迟缓。
眼前的阵势看着虽大,但让河水慢慢泡,泡到城墙坍塌,他也完全等得住。
考虑了片刻,李曾伯没有把目光再放在巩昌这一地,而是抬眼望天,默默想了许久。
“莫不是佯装长期攻城,吸引我们集中兵力,围点打援?或找个破绽穿插出包围,杀进关中,甚至汉中?”
一念至此,李曾伯有些心悸。
他本盼着援兵尽快杀到,击败蒙军,解救出城下百姓。但此时又担心万一因兵力调动造成更坏的局面。
但巩昌已被包围,他能做的唯有守住城池,其余的只能靠廉希宪了。
换作以前,李曾伯做梦也没曾想过,要寄望于一个畏兀儿……哦,一个维吾尔人。
~~
“成了!成了!”
冯量载望向巩昌方向,疲惫的脸上显出轻松的表情。
他环顾了周围的俘虏,道:“现在蒙军只要等着,等河水泡烂了城墙就可以,大家伙都活下来了。”
李丙听了,也是松了一口气。
他左边耳朵还堵着。
自从被那个蒙军啐了一口进耳朵,许是因进了沙土,却是越来越堵,快十日了都有种嗡嗡的感觉。
好在,至少不用再这样拼命掘河了……Χiυmъ.cοΜ
下一刻,有一队蒙军执弯刀过来,将他们赶着,聚集起来。
俘虏们挤在一起,到处都是人,汗臭味熏得李丙几乎要晕过去。
后面传来惨叫。
人群开始动,向巩昌城方向涌去。
李丙被推搡着,也跟着跑起来,混乱中,死死捉住冯量载的衣角。
“怎么了?!怎么了?!”
冯量载显得有些迷茫,好一会才道:“挖墙根……我们要去挖墙根……”
李丙脑子里“嗡”地一下,喊道:“冯先生,你不是说掘了河就行吗?我们老实听话……不会死的……你说的啊……”
他早想着死了算了,但到这一步,他已经为了活下去做了太多了。
“不要怕,不要怕。挖墙根不一定会死,更早些攻下巩昌,一切就和汪大帅在时一样的。”
“可到城墙……”
“啊!”
惨叫就在身后不远处响起,李丙转头瞥了一眼,只见一排蒙军张弓搭箭,正在射他们这样的俘虏。
绝望涌来,他不由大哭。
大哭着向巩昌城奔去,脚下是漫开的河水,泥土泥泞难行,他摔进城外的壕沟里,躲在那,不知所措。
“挖啊!”有人大喊道。
“挖啊!”冯量载也喊道:“回去就是死,只有挖墙根才能活下去……”
“嗖嗖嗖……”
宋军的箭矢射来,有人惨叫一声倒在泥泞里。
……
更远处,有蒙军欢呼起来,愈发高兴地驱赶着俘虏,向巩昌城四面八方围上去。
“箭头饲料,让宋军的箭头喝饱血!”
~~
天水。
廉希宪风尘仆仆踏进大堂中。
一群披着甲的将领正围在地图前,已纷纷转过头来。
“廉公……”
“说战况。”
“好,阿术还在攻巩昌,已掘了渭水灌城,似有长期围城的架势。”
堂中气氛激烈。
鲍三脸色满是杀气,连瞎掉的那只眼睛仿佛也熠熠有神。
他向廉希宪一抱拳,当即便道:“王益心等人已收缩北面防线,搂虎等人已领兵自东面包围蒙军,巩昌以西的高年丰等部也已在火速支援,只待我等由南面杀上,可重挫阿术于巩昌城下……”
廉希宪没说话,而是走到地图前看着。
关陇有四万余兵力,其中李曾伯领五千余人驻守巩昌。其余兵力已在短短十日间对阿术形成了包围,正在缓缓推进。
廉希宪还在推算诸路进展,身边的将领战意高昂,斗志迸发,恨不能马上生啖阿术。
“廉公既至,一声令下,可与蒙虏决一死战!”
“请廉公下令……”
“阿术要长期围城?”廉希宪低声自语着,抬手止住诸将,问道:“搂虎已从关山防线赶到通渭县了?”
“是,他传快马过来,称通渭县最是惨不……”
廉希宪道:“传令,让他停止进军,马上回守关山。再传令庄浪、川回、张绵驿等诸地守军,严守番须道、陇坻道、关陇道。一旦发现蒙军,立即求援。”
诸将不解,但还是领命行事。
廉希宪又转向鲍三,吩咐道:“增派一千人守祁山道。”
“是。”
“再派探马往文县驻守,我恐阿术有寻找阴平古道的可能,务必严密盯防。”
“是。”
“陈仓狭道你留了多少兵力驻守?”
“……”
一道道军令下去。
廉希宪改变了之前他与李曾伯定下的许多命令。
军中虽军律严明,诸将终于愈发迷茫与不满。
“廉公,阿术俘虏了通渭、鸡川、甘谷诸县,以及宁远、漆麻等寨的百姓,我等若不尽快灭敌,只怕是消耗不起了。”
这里说的“消耗”指的是人命经不起这样消耗。
宋军有三倍于蒙军的兵力,如果能在巩昌与阿术决战,也许能一战破敌,但继续分兵把守,则是继续处于被动。
不用别人提醒,廉希宪早就头皮发麻了。
数万生灵的性命就压在他与李曾伯肩上,他每做一个决定,有可能救数万人,却也有可能害死数十万人。
他不得不向诸将解释清楚,伸手在地图上划了划,道:“直接包围过去,若是被阿术杀穿了我们某一路,突入关中或汉中,如何是好?”
便有将领道:“恕末将直言,我等兵力三倍于敌,不惧阿术突围。”
“不错,以往之所以害怕与蒙军野战,因没有骑兵而已。如今陇西有骑兵万余,与蒙军相当,已能以骑战骑,拖住蒙军。”
“廉公,战吧。”
廉希宪反问道:“一万余骑兵战一万五千蒙骑,若败了如何?”
“犹有万余步兵,当胜!”
“为将者未虑胜,先虑败。”
有朝廷派来的官员当即问道:“廉公不急着救巩昌府与数万百姓吗?”
“军情如火,请廉公抛弃与李公之私怨,先解巩昌之围……”
“无论如何,战胜蒙虏方为燃眉之急……”
廉希宪再次抬起手,止住这些人。
这里是陇西,他有这个威望,还不至于被李曾伯手下的几个文官拿捏了。
他已不看他们,目光转向诸将,道:“我并未说不战,而是请诸君严守各州县、各隘口,谨防蒙军杀进腹地,我会亲率骑兵支援巩昌。”
鲍三忙道:“廉公,分兵之后,天水只剩三千骑兵……”
“无妨,由我去支援李公。”
~~
巩昌城外,蒙军大营。
几骑探马奔来,向阿术汇报了军情。
“哈,廉希宪来了?”
阿术本以为这边拖住了陇西的宋军,刘整已能杀进关中,在长安那种地方狠狠掳掠一番。
相比起来,巩昌就实在没什么意思。
但廉希宪既然来了,刘整很可能是败了。
“驱口就是靠不住,自己来吧。”
阿术自语了一声,走到地图前看着,眼神中已显出贪婪之色。
他也不跟任何人商议,嘴里喃喃自语。
“从鸡头道穿回关山,再走灵台道去凤翔?不行,宋军会有防备……祁山道……阴平道……打打看吧。”
善变的阿术没有急着下决定,只是把每条线路在心里过了一遍。
他的策略始终是未知的,可能是攻破巩昌,可能是围点打援偷袭廉希宪,也可能绕道关中,甚至汉中。
只需要等宋军出现任何一个破绽。
对手是人,必然会有破绽……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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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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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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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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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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