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们半点也不怕冷,在雪地中来回扑腾,兴奋得不行;男人们则一起坐在炕上喝着谷中自酿的小酒,谈天说地。
李氏抱着自家养的几只鸡乐颠颠地去了隔壁,给周氏等平日里交好的姐妹送去。
周氏几人也纷纷回了自家做的腊肠、卤肉等平日里舍不得吃的金贵物,一个个都满脸含笑,和谐友爱。
当天色慢慢黑下来的时候,谷中才渐渐安静。
纷纷扬扬的雪粒子飘洒在地上,铺出一层厚厚的银毯,显得庄重而沉闷。
不少人挎着篮子,将家里的小娃娃托不出门的邻居照顾,就自发地去空地上扫雪。
他们今夜要烧纸。
能聚在这里的,大部分都是在这几个月的灾难中失去过亲人的。
他们的亲人甚至连一座像样的坟茔都没有,严重的曝尸荒野,好点儿的草草埋葬,后来再想回去寻,却早就寻不着了。
连烧纸钱都不知要烧去哪儿。
不说旁人,就连顾砚的母妃——堂堂定北王妃,当初情急之下,也只能被江宁珂草草埋藏在路边的一棵树旁。
可他们后来再派人回去跟着记号寻找尸骸时,却是如何也寻不到了。
因此,大伙儿如今只能在空地上画上一个大圈,再围着周边往里头烧纸。
江宁珂没想到,这些人里头,哭得最令人动容的,是许期。
只见她跪在一侧,正往圈里一张接着一张地烧着黄纸,神情木然,声音却是嘶哑难言。
“小山,过年了,娘给你做了一套新衣裳,还炖了一锅烂烂的肉粥,保管你爱吃——”
“那头……冷不?你还饿不?小山啊,娘没用,都怪娘没用,是娘没有好好护住你,才让你那没心肝的爹亲手将你送入虎口,娘恨啊!只恨没早些杀了他和那个老虔婆!为你报仇太迟!”
她字字泣血,眼眶却干涩得流不出泪来,“娘求你,求求你,再入一回娘的梦吧!娘好久没有见到我的乖乖儿了,娘……娘想你啊!”
冲天的火光将天幕都照亮了一瞬,人的影子被拉得极长,有股难以言喻的哀伤与苦涩。
许期伸手将黄纸慢慢地扔进火堆里,满眼枯槁。
默默立在她身后不远处的徐牧动了动唇,拳头捏得死紧,却始终定在原地,没有过去打扰她。
江宁珂眨落眼尾漫出的泪,心里涌上一股酸酸难言的感觉,难受极了。
她吸了吸鼻子,移开了目光。
今夜的人数太多太多,大家围了好几个大圈,有对着自己孩子喊话的;也有对着老娘喊话的,还有对着自家婆娘、相公、七大姑八大姨唠个不停的。
黄纸燃起的黑烟呼呼地冒着。
很快就蓄起了一大片黑灰,连带着周边一圈的雪都被这滚烫的情意烫化了。
“闺女。”
时云清伸手轻轻捅了捅江宁珂,努着嘴,示意她看向另一侧。
人群的不远处,顾砚与顾无忧二人静静跪在圈外,一张一张地往里头燃着黄纸。
少年的侧颜在火光中明明灭灭,看不太清表情,却无端散发着一股落寞的气息。
他身侧的小姑娘已经哭得眼圈通红,口中一声声地喊着爹娘,泪珠子簌簌滚落。
江宁珂蜷起手指,无声掐紧。
她不知该不该过去打扰。
“去吧。”
时云清轻叹一口气,“去给他父母烧些纸。”
江霁也难得地站在一旁没有出声,只微微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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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娘,无忧给你们烧纸了,你们在那边过得好吗?无忧很想你们……”女孩儿的声音断断续续,却清晰地传入走近的江宁珂的耳中。
“无忧在这里过的很好,伯父伯母就像待亲女儿一样疼惜我,阿奕弟弟也日日逗我开心,兄长与嫂嫂也过得很幸福。爹,娘,你们九泉之下,可以放心了。”
小姑娘说着说着便哽咽了起来,明亮的大眼中蒙上了忧郁的雾气,“阿兄,爹和娘在那边也会过得很好,对么?”
顾砚掩下眸子,不知在想着什么,火光在那双深邃的凤眸中跳跃了一瞬,迸发出令人心惊的讽意。
江宁珂突然停下了脚步,蹙起了眉。
阿砚这是何意?
半晌,跪在地上的少年才哑声道:“父王生前平镇一方,守卫上万百姓,死后定也能……”
他咬着牙,似是说不下去了。
死后如何?
顾砚惨然一笑,手指握得死紧,骨节一寸寸暴起。
他父王如今声名狼藉,饱受万民唾骂,死前连具全尸都没有,只怕亦是痛苦不堪,甚至……早已灰飞烟灭了罢。
至于母妃……
“父王如今一定在天上看着我们,见我们过得好,他一定会很开心。”
一双柔软温热的手握住了男子捏紧的拳,轻轻地安抚着。
江宁珂嗓音柔和,在一旁规规矩矩地跪下,接过黄纸烧了起来,“传闻人死后会变成天上的星星,每当夜晚降临,他们就会跃过银河回到人间,来看看自己最惦念的人。”
“他见到我们无忧如今不仅自立坚强,还学会了医术,见到阿砚平平安安,还将我们保护得极好,一定会为你们而感到自豪。”
女子的音色温婉得如同沙漠中静静流淌着的一汪清泉,无声注入男子干涸开裂的心肺,如同一颗救命的良药。
顾无忧闻言仰起脸看向天幕——
今日雪停,掩了数日的云雾散了,漫天繁星如同珍珠一般缀在天幕,闪着柔和的光。
朦朦胧胧间,她似乎看见了父王的脸,他正朝她笑着,慈和的眸中满是赞许,似是在说——“父王的小公主终于长大了!”
顾无忧顿时捂着嘴,又哭又笑。
“嫂嫂,阿兄,我看见了,我看见了!我看见父王了!父王在对我笑!”
顾砚抬眸看向天幕,深邃的凤眸中漫上稍纵即逝的孺慕,随后低下头,轻轻笑了一下。
他伸手摸了摸胞妹的头,温声哄劝:“莫哭了,父王见了定要心疼。”
顾无忧闻言连忙擦了擦泪,再抬头,却是再也没看见父王了。
她倒也不再忧伤,只微微弯着唇,一张一张地烧着黄纸。
「父王在天有灵,无忧一定会好好活着!比从前更好!」
烧尽最后一张黄纸,无忧先行回去了,顾砚便拉着江宁珂站起身。xiumb.com
身后是以樊越为首的一众将士,正静静立在远处,庄严而肃穆。
顾砚吸了口气,接过酒壶往口中灌了两口,将剩下的酒缓缓倒在身前的土地上,他身后的黑云骑亦是如此动作。
酒液一点一点缓慢地被土壤吸收。
顾砚沉默了一会儿,沉声开口,“谨以此酒,敬故去的弟兄们。”
“敬故去的弟兄们!!!”将士们同样肃穆大吼。
一路过来,风雨同舟,他们战死了近两百同袍,活着的人还在继续往前走,死了的人却只能遗憾留在原地。
想着那一张张曾经熟悉的脸庞,饶是铁血硬汉,也不禁双眼通红。
“潘子、明子、阿朔、良勇、李波……回来吃酒!”
“回来吃酒!!!”
一道道声浪传出极远极远,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静静看着燃烧着的火焰,齐声喊道——
“回来吃酒!!!!!”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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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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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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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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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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