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乌晶晶扭了扭。领子又从肩膀往下滑了滑。她道:“这样才好看啊,都城中近来盛行……”隋离:“……”小妖怪现在还计较起来好看不好看了?“盛行不盛行,我不知晓。”隋离轻轻咳了两声,“我知晓这样容易得风寒。”乌晶晶不高兴地瘪了瘪嘴。隋离垂下眼,淡淡道:“若你风寒侵体病了,哪日再传给了我,兴许第二日我便一命呜呼了……”乌晶晶:“呸呸呸!”她忙自个儿把领子往上拽了拽,裹紧,心虚地耷拉着眉眼不说话了。辛敖见状哈哈大笑:“帝姬正当年纪,这样打扮本无不妥。只是……”辛敖说到此处,这才面色一沉,道:“无论什么人,竟然都胆敢盯着帝姬看得目不转睛!帝姬何等身份?他们何等身份?寡人该将他们的眼珠子挖出来喂猪!”乌晶晶小声道:“不要吧。”隋离口吻冷静:“陛下若是要挖了他们的眼睛,只怕雪国上下,要多出不少瞎子。”辛敖想象了一下那幅遍地瞎子的画面。辛敖:“……”罢了。不多时,楚侯的生辰宴要开宴了。隋离道:“我就不前去了。”辛敖点了点头,道:“左右不过是个楚侯的生辰,要你去吹一阵冷风,再病上几日,帝姬又要抓着寡人的袖子哭了。”可见在太初皇帝的心中,他的兄弟确实没甚么地位。隋离听到后半句话,才露出了一点笑容。而辛敖与乌晶晶大步跨出门去。辛敖压低了声音与女儿咬耳朵道:“寡人不过关怀你哥哥一句,他便这样开心了。只是他怎么迟迟还不管寡人叫‘父亲’呢?”乌晶晶茫然:“我不知道呀。”她顿了顿,用她的小脑瓜稍作思考,最后出主意道:“是不是应当对他再好一些啊?”辛敖身形极高大,乌晶晶的个头在他面前着实不够看。他要与乌晶晶咬耳朵说话,便不得不一直低着头。他道:“就像对你那样好吗?”乌晶晶点头。辛敖却酸道:“你真是大方。”乌晶晶:?辛敖随即正色道:“女儿与儿子自然是不同的,何况,若是像背你那样背他,他那么大个,骑在寡人的脖子上,成什么样子?”乌晶晶:“那下回你也喂他吃饭……”辛敖:“寡人还得喂两个?寡人还吃不吃了?”乌晶晶:“可以不用喂我啊,我已经长大了。”辛敖:“不成……”这二人嘀嘀咕咕地说着话。坐在厅内的隋离,目送着他们的背影走远。他嘴角翘了翘,但很快又压了下去。辛敖并不是一个手软的人。当初差点杀死刚出生的乌晶晶,便可见一斑。兴许是因做将军生性应当冷硬,否则早就抵不过战场上的残酷与血腥了。莫说带兵常胜,寻常人经历一回,都容易生出几分怯战的意思。也正因此,辛敖没有常人那般对性命的敬畏之心。杀人不过头点地。挖眼、扒皮更是轻而易举。有些修士走入歧途,是一样的缘故。小妖怪是兽类的思维,平日里就算听见辛敖的话,也不会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但落在隋离耳中,他便蓦地生出一个念头来……如辛敖这般,手握军权,专-制霸道,对鬼神人都无敬畏心,偏又不善朝政事务的皇帝,在这个世界之中,是不是本该是一个暴君?这念头一转即过。因为这位“暴君”,他眼下还是一个父亲。隋离疏冷的眉眼,渐渐平展开。他抬手为自己倒了一杯热水。这厢乌晶晶和辛敖一同坐在了生辰宴的上席。竟有几分平起平坐的意思。只是乌晶晶到底矮了一头,这才不显得怪异。清凝坐在下头,抬头一望,便登时想起来了他们因大雨在杏城停留那一回。那时乌晶晶年纪尚小,太初皇帝便将她放在了桌案上。如今一晃数年过去了。乌晶晶现在的身量是坐不上桌子了,但她却转而坐在了皇帝的身侧。皇帝加诸在她身上的宠爱,竟然如此长久……清凝面上有几分臊意。……如此岂不衬得她当年的猜测分外可笑?随着太初皇帝落座,席间原本热闹的气氛渐渐凝住,最终变作鸦雀无声。楚侯到此时便有些后悔了。陛下亲至,本该是面上有光,但这好好的生辰宴,眼下瞧着倒像是一块儿赶来奔丧来了……往年生辰,太初皇帝其实是不会来的。只是因着纪侯想要将无极门的人举荐至皇帝跟前,楚侯这才主动出声,请太初皇帝劳动大驾,到他的府上赴生辰宴。而辛敖这回难得没有拒绝,楚侯一提,他便应了。早知如此……唉。楚侯勉强挤出笑容。等这死气沉沉的生日宴行至过半的时候,乌晶晶坐得有些累了,她正待起身,想着回到厅中寻隋离玩儿去。“无极门为楚侯献上生辰贺礼。”阶下有人不高不低地出声道。无极门?乌晶晶怔了怔,又往回坐了坐。她知晓纪侯带了一群方士来,但并不知晓他们的门派名字叫“无极门”。是那个无极吗?乌晶晶不自觉地摩挲了下自己的手背。“帝姬累了?”辛敖的声音在旁边响起。乌晶晶点了下头。“那便走罢。”“等等。”乌晶晶定定地看向那群方士,“您先走,我再瞧瞧。”辛敖压低了声音,失笑道:“为何是寡人先走?”众人难得见太初皇帝露出笑容,一时还不由怔怔地多看了两眼。这厢乌晶晶道:“他们很奇怪,若是走得近了,有什么图谋怎么是好呢?”“那你就不怕他们?”乌晶晶道:“也没有多怕,一点点吧。”辛敖道:“那寡人自然更是无惧了。不过一帮方士,寡人不过一声令下,便可将他们悉数斩杀。他们若存有别的心思,也须得看是他们的动作快,还是寡人抽剑更快。”乌晶晶想了想。她这个便宜爹好面子,素来只有别人怕他的道理,从没有他怕别人的道理。“好罢。”乌晶晶挪了挪屁股,半个身子都倚在了辛敖的身前。俨然是将辛敖往后面挡了挡。旁人见了,只心中暗暗感叹父女何等亲密。能在性情冷酷、暴戾的太初皇帝面前蹬鼻子上脸的,大抵也就只有帝姬一人了。而辛敖见状,却只觉得心下好笑。帝姬是在护着他吗?辛敖的心情好了些。他抬手压在了乌晶晶的肩上,这才抬眸看向场中的无极门人。无极门人此时已经站在了台上。他们个个头戴庄子巾,嗯,像是道士一样的打扮,和修真界中的修士也是有几分相像的……乌晶晶心道。台下宾客忍不住发出了低低的议论声。“他们便是无极门的人?”“果真是天灵地秀之才。”他们会说出这样的话,是因为无极门人个个生得面孔俊秀,见之就令人心旷神怡。只是小妖怪的审美向来歪得很,因而并不觉得他们好看。清凝在修真界中也没少见面貌出众者,这算什么?只见无极门最前面的年轻男子,他先是朝着辛敖的方向拜了一拜。这人不愧是领头者,他竟是其中生得最为出众的一个。男子褐发白肤,清新俊逸,腰间配有玉石和铃铛做成的坠子,立在那里,真有几分方外仙人的姿态。而后再见他抬手轻轻一拍。随即众方士从衣袍下取出一物,那竟是一面鼓。方士们击鼓而舞。鼓声密密,但却并不似常人听见的那样低、沉、闷,反而只叫人觉得说不出的悠长。好似见到了上古战场中的种种奇景。体内的血液都不自觉地跟着沸腾了起来,好似有冲天的豪气在四肢百骸流窜而过……雪国祭祀时也会起舞,因而众人见到这般场景并不觉得怪异。他们瞧着瞧着,便越发地沉浸了进去。连辛敖都觉得有些气血翻涌,胸中似有一股戾意要喷薄而出。他紧紧抿了下唇,道:“这鼓声恐怕有些怪异。”他说罢,低头去看乌晶晶。乌晶晶却撑着下巴,定定地望着看得津津有味。鼓声并未影响她。就在辛敖面色微沉,正要叫无极门人停下,再发落他们的时候。无极门为首的男子又轻轻拍了下手。他拍手的声音其实几不可闻,但那些门人还是自觉地缓缓从台上退下了。众宾客缓缓回神,正觉意犹未尽时,却又见几个赤足的女方士,一样头戴着庄子巾,打扮素净,她们身形扭转、足下轻点,便来到了台中。天青色的衣裙随风而动。她们接替了那些击鼓起舞的男方士。她们手中持有面具,款款起舞。这些女方士同样生得姿容美丽,先前她们并未出现,此时乍然进入众人眼帘中,其中惊艳可想而知。偏道姑一样的打扮,叫她们看上去分外端庄。而端庄之下。她们垂眸、勾唇,指尖舒展、蜷起,衣袂飞扬,若有若无地勾动着人心。满堂宾客此时都已经有几分醉了。方才沸腾的血液,渐渐被抚得温和了下去,转而代之的是另一种如沐春风般的感受。清凝看得直皱眉。单看这些女方士,不就是像素心阁的女修士一样吗?素心阁的女修就是一边修行,一边倚靠着与男修士结为道侣,行双-修之事,来提升修为。表面再端庄。底下也不过是存了勾引的心思。倒是那些男方士,清凝实在看不出修真界中有什么人是与他们相似的。终于,那些女方士也跳完了舞,她们微微屈身一行礼,然后缓缓走下了台。宾客们望着她们的身影,不觉得妖淫,也不觉得低贱。反倒眼眸中透出了几分向往倾慕的意味。辛敖抿紧唇。他满腔的戾意已经被抚去了大半。他对女色没什么偏好,但看完也觉得有几分赏心悦目。“献丑。”为首方士微一躬身,抬起脸来,往前走了几步,笑道:“方才她们所跳的舞,乃是出自我门中修行的《春日诀》三十一卷。远不敢与《凤来》、《网罟》相比。不过,此舞可叫人五窍清明,身上的小病小痛,都仿佛被抚平了一般……”这个方士口中所说的《凤来》、《网罟》,是神话之中,为传颂三皇之一伏羲的功绩,而编成的祭祀舞。除了文盲小妖怪不知道外,旁人都知晓。楚侯闻声更是忙出声道:“哪里哪里,元先生谦虚了。此舞实在令人惊艳,若常常观之,想必对人极为有益。”被称作“元先生”的方士摆手一笑,这才朝着辛敖行礼道:“无极门元楮见过皇帝陛下,还有……”他目光一转,落在了乌晶晶的身上:“见过帝姬。”辛敖面色沉沉,眉间戾意回笼,他一言不发,只冷冰冰地垂眸审视着这个男人。乌晶晶倒是与这个元楮目光相接了一瞬。元楮再度躬身道:“早先听闻帝姬出生便身负金光,今日得见,才知天地的玄妙……”这人说话是很有水平的。只把生来金光,推给了是天地玄妙的功劳,并未夸赞乌晶晶本人。乌晶晶听了还没觉得有什么呢,辛敖皱了下眉,已经很是不快了。辛敖道:“既如此,见了帝姬还不跪地磕几个响头?”元楮一噎,万没想到这位太初皇帝这样粗暴简单。他转眸看向乌晶晶。这位帝姬也没多说什么,像是真在等他磕头。元楮来到这里,并非是要和皇帝对付起来。所以他不能违抗皇帝的命令。于是他跪了下来,真的朝乌晶晶磕了几个头。这位美人受不受得住他磕的头,还要两说呢……等磕完了头,元楮抬起头来,道:“元楮自请入六卿为太士,无极门上下愿为陛下效劳……”太士是六卿之一,掌神事。辛敖冷嗤道:“尔等凭的什么?”元楮道:“再过些时日,便是帝姬的生辰,元楮斗胆自请,在那日生辰宴上请神。”辛敖起身,淡淡道:“有帝姬在,何须再请神?”元楮又是一噎,没想到太初皇帝这样难搞定。便是请他亲自瞧了两支舞,见识到了其中神奇之处,他也半点没有要松动态度的意思。元楮转头再看乌晶晶。却听得帝姬脆声问:“你还跳舞吗?”元楮一愣,道:“今日自然没有了,无极门不过是客,只为来献礼给楚侯。哪里能喧宾夺主呢?”乌晶晶点点头道:“好吧,那没看的了。我们走吧。”元楮:?元楮还没回过神,但乌晶晶已经和辛敖一同离去了。众人的目光在乌晶晶的身上多流连了一圈儿,然后便收住了,转而看向了眼下更感兴趣的无极门。“敢问方才元先生说的《春日诀》是什么?”“元先生要请什么神?”他们不动声色地出声询问着,心思各异。这厢清凝敛了敛目光。看起来,这个无极门并不是乌晶晶说的那个无极门。想来也是……这里只是镜中世界,与外界能有什么关联呢?清凝渐渐心定了。乌晶晶一行人很快回到了宫中。宫人抱着如山般堆积起来的政务到了辛敖的面前,辛敖方才批复了几封,便忍不住按了按额角。他的头又开始疼了。辛敖的面色渐沉,然后转为了阴冷厉色。乌晶晶本来坐在一旁的小桌案上,伏首慢吞吞地练着自己的字。乍然听见“啪嚓”一声,她转头望去,便见辛敖折断了手中的笔。乌晶晶一下跳了起来。她知晓是他的头疾又犯了。乌晶晶正要给他揉揉脑袋,辛敖按住了她的手背,沉声道:“忍一忍便过去了。若是这点疼痛都忍不得,日后便会变得脆弱不堪了。”隋离插声道:“我来吧。”乌晶晶让了出来。只见隋离上前去,按住了辛敖面前的奏章。辛敖也就熟门熟路地起身,走到了乌晶晶的小桌案旁坐下。辛敖让的姿态太过自然,一时间差点让隋离怀疑,他是不是装病不想批复奏章。也就是想到辛敖的性情坚硬,从不肯露出软弱姿态,隋离才打消了这样的念头。“寡人教你射箭。”辛敖道。乌晶晶想了想:“不要,今天的风刮脸。”辛敖道:“在殿内教你就是了。……来人!”辛敖命人扛来了箭靶,又取来了弓箭。这边开始教射箭。那边隋离在吭哧吭哧批奏章。隋离:“……”“手指搭在此处。”“哦。”“……帝姬的手也太嫩了些,一划就破了。”隋离一下站了起来。破了?辛敖没看见背后隋离的动作,他沉声道:“这点小伤,帝姬应当能忍下来的是不是?抓住这里,拉住,拉紧。瞧见那个靶子了吗?”乌晶晶依声拉紧了弓。隋离皱了下眉,但还是缓缓坐了回去。“咻”一声。箭矢飞了出去,直直撞上了殿中的柱子,最后落在了地上。辛敖神色不变:“你小时候连弓拉都拉不开,如今能拉得开已是有进步了。再抽箭矢,再试。”乌晶晶:“唔。”隋离抬眸。小妖怪的身影纤细,当她拉紧弓箭的时候,手臂便也拉出了漂亮的线条,整个人都仿佛是一张绷紧的弓,漂亮而富有力量。在她身侧的辛敖,同样绷紧了身躯,像是山峭上挺立的大树。乌晶晶射出第三箭的时候,突然觉得额上一热。是什么落了下来。她放出那一箭,同时飞快地抬起了头,这才发觉到辛敖面色已是铁青,他整个人都绷紧到了极致,比那弓箭绷紧时的弦还要用力。他的脖颈、额角,青筋突出。冷汗沿着下巴落了下来。头疼得这样厉害?乌晶晶一顿,正要放下弓。辛敖突地抓过了那张弓,似是极难忍受一般,他生生将那道弓折断了。弓弦将他的手割破,血液滴滴答答地落在了地面上。宫人们被这一幕惊呆了。“陛下——”他们失声喊道。这一声仿佛更刺激了辛敖。辛敖抬手打翻了箭囊,踹翻了桌案。东西噼里啪啦地倒了一地,瓷器落地,碎片四溅,划拉过了乌晶晶的裙摆。乌晶晶伸手正要去抓辛敖。“太阳,过来!”隋离厉喝了一声。三人相处得久了,隋离在人前习惯唤“太阳”,唤得多了也就刻进骨子里了。隋离话音落下时,辛敖一把扣住了乌晶晶的手腕。他的力气极大。乌晶晶听见自己的骨头发出了裂开一般的声响,她轻轻皱起眉,脸颊白了白,但没有哭。她再度抬眸,迎上了辛敖的目光。辛敖双目赤红,血丝密布,神情间似有一分癫狂与狠戾在。乌晶晶咬住唇,一手搭上了辛敖的额头。辛敖神智不大清醒了,但警觉的本能仍在,于是他一下甩开了乌晶晶的手……乌晶晶:“父亲?”“帝姬……”辛敖喉中挤出了嘶哑的声音。隋离飞快地下令道:“你们暂且退下。”宫人错愕抬头。隋离立在那里,病躯挺拔,有几分压人的气势,他冷声道:“难道你们想叫外头知晓,帝姬因为射箭一事,与陛下吵了起来吗?”宫人如梦初醒,这才纷纷退了出去。等退出门外三丈远,他们互相对望了一眼,从彼此的眼眸中窥见了惊恐之色。方才辛离公子所言……像是那么回事,但又好像不是那么回事。陛下方才的模样实在太可怕了,他身形高大,英俊的面容上本就带着一道狰狞的疤,如此情状,就更像是从地狱里走出来的恶鬼一般……不不。他们怎么敢如此想陛下呢?几个宫人抬手打了自己几巴掌,随即牢牢按住了脑中念头,不再作他想。殿内。隋离疾步上前,低声开始念诵:“太上台星,应变无停,驱邪缚魅,保命护身……”这是道家的净心神咒。这咒文当真还有一分作用。肉眼可见的,辛敖眉眼间的戾意少了些。乌晶晶也不害怕,她脚踩着另一张桌案,骑在了辛敖的背上,牢牢抓着他的肩给他揉脑袋。隋离也不停,一遍一遍地念诵。直到他额上都渐渐渗出了些冷汗。隋离其实从未想过,会有这样一日,他在这里全力去救一个人。整个过程持续了足足两个时辰。辛敖的力气方才消耗了大半,而他身上的戾气与躁意也被安抚了许多。“帝姬……”他的喉中再度挤出了嘶哑的声音。乌晶晶牢牢趴在他的肩头:“唔,父王。”隋离见状,便知应当无大碍了,他骤然放松,这才觉得喉咙干哑疼痛,四肢都脱力一般。但辛敖好面子。隋离又何尝不是?隋离忍着满头的冷汗,缓步走到了轮椅旁,然后才跌坐了上去。“无相子在这里便好了。”乌晶晶忍不住道。不说也就罢了,这么一说,她还真有一点想念无相子了。隋离:“……”隋离憋不住开口道:“是我诵的咒文不好?不及无相子吗?”语调听着还是平静的,但语气有点怪。乌晶晶:“不是啊,是无相子以前经常诵经给剑宗宗主听,压制他的白头蛊嘛。在诵经上面,无相子一定有好多好多的经验……”隋离抿唇不说话了。此时辛敖还未完全清醒,他们自然能说得。但辛敖很快便会回过神的。果不其然。他们方才说完话,辛敖便拔腿走向了长榻,而后他躬身弯腰,将趴在他背上的乌晶晶缓缓地放在了榻上。如此动作,可见他已经完全清醒了。乌晶晶捏了捏指尖,抬起头来望着辛敖,小声问:“还揉揉吗?”辛敖的视线晃了晃,最后定住。辛敖:“不了。”辛敖的面色还是很阴沉。他沉声道:“来人。”门外的宫人闻声赶紧进来了。而殿内此时已经是一片狼藉了,无数桌椅被撞翻,花瓶碎了一地,地上有水渍、血渍……宫人们胆战心惊地抬起头,却见帝姬、辛离公子,连同陛下,都是神色平静的。好像、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辛敖开口:“帝姬的手方才被弓弦划伤了,去取些药来。”宫人讷讷应声,摸不着头脑地去了。其余宫人则连忙收拾起了殿内的狼藉。伤药很快取过来了。辛敖将乌晶晶抱起来按在了自己的膝上,然后托住她的手腕,一点点擦去了她手上的血,又一点点给她上好了药。“痛吗?”辛敖问。乌晶晶:“一点点。”她肤白,手腕上已经留下了深深的手指印,指印发乌,想来还要青上几日才能完全散去淤。辛敖冷声道:“你方才是狗吗?趴在寡人的背上,甩也甩不下来。”乌晶晶:?乌晶晶:“不是哦,我是猫。”说到这里,乌晶晶还禁不住看了一眼隋离。隋离说她是猫,或许她真的是猫猫吧。辛敖喉中终于挤出了笑声。他将乌晶晶放下,抬手给她捋了捋发丝,奈何他那双粗手,越捋越乱。乌晶晶一下拍开了他的手。辛敖见状,不禁没有生气,反倒还露出了更多的笑容。虽然他阴沉的眉眼看上去仍有些可怖,但笑容已经消减了许多这种可怖感。辛敖沉声道:“是爹不好。”辛敖这人,独断强横,年少便做了大将军,加冠后就硬生生把前朝干翻,自己当了皇帝。他哪里会有认错的时候?眼下说出这样的话,简直是天上下红雨一般的难得了。辛敖说罢,走到了隋离的面前:“打盆热水来。”宫人应声。等热水端到跟前,辛敖便亲自打湿了帕子,给隋离擦了擦脸。隋离表情有一瞬的怪异,但最后还是压下去了。隋离与师门并不算亲近。更不提他自幼便是个淡漠脸,再加上前世的身份地位,旁人很难将他当做孩子一样看待。因而他从小到大,从不会有人同他做出这样亲近的动作。天上地下,只有一个乌晶晶才会不管不顾同他亲近过了头。如今……多了一个辛敖。一个……他和小妖怪共同的……“父亲”。辛敖给隋离擦完了脸,又发觉隋离领口都被冷汗湿透了。他皱眉道:“唤个疾医来为你瞧一瞧?”隋离也没有拒绝。等疾医来瞧了,又给隋离开了个方子,要他吃一吃,免得湿寒入体。然后辛敖才打发宫人们去熬药了。一时殿中就又只剩下了他们三人。半晌,辛敖沉声道:“寡人很愤怒,竟不知方才为何这般失态……头疾会叫人这样性情大变吗?”这于一个英武帝王来说,没有比这更叫他觉得羞愤,难以忍受的事了。乌晶晶答不上来。她便只指着辛敖的手道:“你的手还在流血,让辛离给你涂一涂药。”她道:“我的手动不了啦。”隋离闻声推动轮椅到近前。拿过了药。辛敖看了看乌晶晶,又看了看隋离。他眉间的戾气又少了一分,连绷紧的身躯也放松了些。辛敖垂首道:“寡人的力气极大,方才若是事情再糟一些,只怕会将你们两个生生掐死……”偏这两个小的,似乎完全不怕。所以……他们果然天生就该是他辛敖的子女吗?“陛下的头疾显然不是普通的头疾。”隋离道。“你的意思是,有人下药?”辛敖眯起眼。“未必是药。”隋离道。乌晶晶插声:“是蛊?”说到无相子和宁胤身上的白头蛊,她便想起来这个东西了。隋离:“有可能。”“此事虽无法肯定,但可以肯定的是……”辛敖沉声道:“无极门今日跳的舞,正是冲着寡人来的。寡人回宫,头疾发作更厉害,寡人自然便会怀念在席间,见无极门人起舞时的五窍清明、头疾舒缓。”在隋离多年不懈的“教导”下,太初皇帝在勾心斗角、阴谋论上,大大的有了进步。隋离点头:“不错。就如沙漠中疲惫前行的人,那一点水的甘甜,会叫人上-瘾。陛下头疾越厉害,便越离不开无极门。”辛敖嗤笑道:“何其天真?他们难不成以为这样便能掌控寡人了?寡人便是活活疼死,也绝不会向这些方士低头。”隋离接声:“那他们便要动用第二条路了。”乌晶晶懵懵懂懂地接声道:“请神?”隋离点头,按住了抚弄她乱糟糟的头发的冲动。他道:“请神只是其表。若陛下头疾难愈,性情大变,难免在宫中大动干戈。一日两日也就罢了,十日半月,甚至是一年几年……难免会传出去。一旦传到宫外,世人便更认定陛下是暴君。到时不管陛下杀了谁,杀的人该不该杀,世人都要说是滥杀无辜。此时,能通天地,能请来神的无极门站出来,以除暴之名安抚天下百姓……他们想要的东西,最终一样能拿到手中。”辛敖冷笑:“打的极好的算盘啊!”辛敖本来并未觉得当皇帝有什么好的。但既然是他的东西,那天王老子来也别想拿走。乌晶晶发愁地将脑袋搁在了辛敖的膝盖上:“那怎么办呢?”这样弯弯绕绕、复杂的东西,对于她这个小妖怪来说,实在是太太太棘手了。隋离目光轻动,然后不着痕迹地把乌晶晶的脑袋掰向了另一个方向,然后按在了自己的膝头。乌晶晶:?隋离:“陛下还记得……”辛敖:“扶一打一?”隋离点头。这么一下打岔,也就让乌晶晶老老实实在隋离膝头靠住了,没有再乱动。辛敖问:“这个无极门有没有真本事?”隋离云淡风轻:“不管他们有没有真本事,只要旁人觉得他们有,他们便有。旁人觉得他们没有,他们便没有。”辛敖似有所悟:“要再捏一个什么门起来和他们打擂台,并不难。”隋离点头。其实这也就只是对于隋离来说不难罢了。“此事……若交予旁人,只怕不比你聪明。”辛敖皱起眉,“只是若交给你,你的身子又哪里扛得住……”男人万事都可以。但不能说身体不行。隋离掀了掀眼皮:“陛下放心,且还得再活十年。”乌晶晶舔了舔唇,有几分不舍地道:“再活三十年吧。”隋离抿唇,眼底掠过一点笑意,他应声:“嗯。”然后不着痕迹地轻抚了抚乌晶晶的后颈。“还有……”辛敖起了个头,“兴许今日才不过是刚开始,日后寡人的头疾恐怕会愈演愈烈。”“那就大大方方告知天下吧。”隋离道。此事反正是瞒不住的。辛敖沉着脸,没有立刻应声。要他告诉全天下,他得了病,他的脑袋得了病,这病还会使人失态至此……这对辛敖来说,太难了。这等同于将他的弱点露给所有人看。“明日就叫他们请神吧。”乌晶晶小声道。“什么?”辛敖与隋离异口同声。乌晶晶:“可以等见了神,再说病了呀。”小妖怪说得不大清楚,但隋离却眼底掠过一丝亮光,瞬间知晓了个中应当如何操纵。若是操纵得当,那便是叫天下都知晓无极门有谋害帝王之心了。日后还有什么人敢来玩请神的把戏?他们又零零碎碎地聊了一会儿。辛敖的伤也上了药。药粉撒上去的时候,他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可想而知,能叫他露出难堪之色的头疾该是多么的疼痛了。乌晶晶心疼了一下这个便宜爹爹。她和隋离在床榻边,陪到辛敖睡着,然后还给他拽了拽被子,可以说很有好女儿的姿态了。之后乌晶晶和隋离一同去了蒹葭宫。有些不方便同辛敖说的话,眼下才从隋离的口中说了出来。“在佛教的历练地,却有这样猖獗的巫教,听来有些奇怪。但若是从济空说过的话来考量……”隋离缓缓道。乌晶晶恍然大悟地道:“我们要渡的人,就是无极门作乱下受苦的百姓吗?”隋离点头,又道:“若我没有猜错,按照花缘镜原本的规矩,此时应当有和尚出现在雪国,从此开始推行佛教。以佛压巫,拯救黎民。”乌晶晶:“可是现在没有和尚了,只有我和你,还有大师姐……”隋离:“也不一定,也许这个世界里本来就有和尚。外来的和尚,只是起到推助之力。否则光凭一两人的力量,是无法立教的。”乌晶晶歪了歪头:“唔,所以你要一边再弄一个什么什么门出来,一边再等和尚到来。这样无极门便能被压制了是不是?”隋离淡淡笑了下,没有说话。因济空借无相子之手,诱骗乌晶晶入花缘镜一事,已经叫他对金蝉宗生出不满了。虽说佛教本就分支极多,金蝉宗也不过其中一支罢了。但隋离还是连带迁怒了这个世界的和尚。他不需要和尚。隋离道:“不知这个无极门,与你那个无极门可有渊源?”乌晶晶:“应当没有罢。是两个全然不同的世界呀。”隋离摇头,极耐心地说给她听:“阿晶,修士之上,有仙人,仙人之上还有神。于神仙来说,世界和世界之间本就没有那么分明。都是从混沌之中诞生的。缘法是极奇妙的东西,谁也不能就此一口断定,两个无极门没有一丝牵连。”乌晶晶茫然地道:“那若是有牵连呢?”此处没有旁人,隋离终于不再忍耐,他抬手抚着乌晶晶的发丝,眸色深深。若是有……他便留无极门一线生机。若是没有,他便不必有分毫保留。“我明日去见一见无极门的人吧。”乌晶晶想了想,出声道。隋离:“嗯,我与你同去。”只她一人去,他怎么放心得下?纵使再有无相子的金光也不成。世上从来不缺神兵利器,但并非是每个人都懂得将其力量发挥到最大来护卫自己。这边说得好好的。谁晓得第二日,乌晶晶就染上风寒了。隋离去白虎殿寻她,她闭门不见,只坐在门后,带着一点鼻音,可怜巴巴地道:“你说的不错,我真的病了呀,现在不能见你了,会将病传给你的,然后你就会大病一场……”隋离:“……”他的乌鸦嘴。早知今日,他就不该和乌晶晶说那段话。现在她是当真怕将病气过给他了。隋离在门外低声哄劝了几句。等到他觉得口舌发干的时候,有宫人一路小跑过来:“帝姬、帝姬从窗户走了……”隋离:“…………”乌晶晶生了病也没有太难过。只是不敢见隋离了,唉。乌晶晶坐直了身子,打起了精神。没关系呀。她去把病气过给无极门的人好啦!百-度-搜-醋-=溜=-儿-=文=-学,最快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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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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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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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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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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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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