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离发高热的日子里,做了些零散的梦。
其中印象较为深刻的,便是一片烛光摇晃间,他睁不开眼,只听得有女子的声音柔声道:“这是什么?”
“这是仙君的心。”
“仙君的心怎会是黑色的?”
“心生一寸恶念,便会黑一寸。”
“那可惜了这样好的一颗心,它有仙君的力量,有仙君的记忆……若是将它装在我的胸腔之中,我是不是也能做上神?”
他反反复复地梦见这一段,但总是难以将之拼凑齐全。
隋离的高热好了之后,紧跟着来的又是伤寒。
这花缘镜里倒像是折磨他更多些,几乎要容不下他一般。
但到底都只是些筋骨体肤上的折磨,这并未令隋离流露出半分脆弱痛苦。
等到他能下地走动的时候,他便轻而易举地从宫人口中摸清了乌晶晶住的宫殿。
他如今走不了太远,就只有让宫人抱他前往。
如何说服宫人倒也并不难。
隋离打碎了床榻前架子上的花瓶,花瓶砸落下去,打翻了炭盆。
“嘭”一声响。
蒹葭宫中伺候的宫人,脑中那根弦本就崩得极紧,乍然听见这样的动静,一下就跳了起来。
“祖宗,怎么还把东西打碎了?”
“他哪里来的力气?想必是每日里来来去去,不知何时撞歪了也说不准。”
“吓得我魂儿都没了。”
两个宫人弱声抱怨道。
隋离是修道之人,他不惧鬼神。但这些宫人不同,他们打从进了蒹葭宫,就没有一夜的好眠。
宫人们走到炭盆前收拾,但收拾着收拾着,便禁不住崩溃地砸了那只盆,愤声道:“咱们何时能从这里出去?”
隋离冷着一张脸,从喉中挤出了三个字:“见母亲。”
宫人惊了一跳。
“他会说话了?”
“他要见明珠夫人?”
“想来也是,本是明珠夫人的亲子。陛下就算不将他认在膝下,那也是侄子。想是陛下忘了他,咱们才会在这里受苦。若是见着了可怜的劲儿,兴许也要生一分怜爱心软的。”
“不错,也不至于叫咱们再苦守着这个破炭盆啊……”
他们瞧了瞧一地的碎片,心下的不甘更浓,于是连忙将这一片狼藉收拾了,而后便带着隋离出了蒹葭宫,朝着另一座宫殿去了。
乌晶晶住的是白虎殿,旁边挨着一座钩弋殿,皇帝就歇在那里。
宫人们先带着隋离去见了明珠夫人。
谁知道明珠夫人昨夜头疼,如今起不来身,自然也就见不了隋离。
只是宫人们也不愿意就这样无功而返,于是才往钩弋殿的方向走。
还不等走近,便远远瞧见了有一驾车舆缓缓近了。
那是皇帝的车舆。
宫人连忙躬身跪倒了下去。
隋离的目光却并未放在车舆之上,他遥遥望向殿门。只见那巍峨大门内,一道身影摇摇晃晃地走了出来。
那身影放在过去,还不及隋离的腿高。
丁大点儿。
脸小腿短,裙摆拖在后面,脑袋上戴一顶红色虎头帽,更衬得面容雪白莹润。她眉眼漂亮,两腮微鼓,哪怕不用按上去,想也知晓轻轻一掐该是极为柔软的。
因为腿短且力量不够大,她的身形一摇,挂在帽子边上的流苏也就跟着晃荡了起来。
隋离眸光闪烁。
当年狐族族长养着她的时候,见到的便是这般模样吗?
这般……可爱模样吗?
隋离想也不想便朝乌晶晶的方向走了上去。
“公子要去哪里?”后头的宫人惊了一跳,连忙伸手去抓,在隋离摔跤之前将他抓住了。
隋离:“……”
凡人之躯,果然麻烦。
这厢隋离被抓住了。
那厢乌晶晶死活迈不去那道门槛儿。
门槛儿对她来说都太高了。
乌晶晶悄悄叹气。
还是做狐狸好呀。
她小时候化作人形路都走不稳,但四只爪子挨地就走得稳当多了,不出三月,她便能肆意翻越这样高的门槛了。
眼下……
眼下只有这般了。
乌晶晶撅了撅屁股,放低身子,趴住门槛,笨拙地爬了过去。
太初皇帝坐在车舆上,垂眸看了一眼乌晶晶,像是见着了什么分外有趣的玩意儿,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
身旁的人低声问:“不如奴婢去将帝姬抱到您跟前来?”
男人摇了摇头:“急什么?”
乌晶晶从门槛上翻下去,眼见着脑袋要着地,几个宫人匆匆飞扑上去给她做了个肉垫。
乌晶晶栽倒在了宫人的身上,软绵绵的,一点也不疼。
于是她拍了拍身上的灰,爬起来,接着往外走。
这时候男人才大步一跨,从车舆下去,来到了乌晶晶的跟前。
而后他一弯腰,一伸手,将乌晶晶整个抓了起来。
隋离不着痕迹地皱了下眉。
“公子是难过吗?因为陛下只抱了帝姬,而不曾理会公子吗?”旁边响起了宫人的声音。
隋离眸色冰冷。
是因为男人抱了小妖怪不错。
小妖怪变作猫的时候,他拎她的后颈皮拎习惯了,眼下见旁人也做出类似的动作,隋离竟觉得极难容忍。
胸中好似有什么利刃搅动而过。
“那公子……我们,我们去见陛下可好?”宫人小心翼翼地问。
另一人也道:“公子还不大会说话,但只要同陛下表示亲近之意,勾起陛下的慈父之情就好了。”
隋离:“……”
男人待他没有慈父之情。
他对男人倒是有弑父之心。
宫人全然不知隋离心中所想,小心地带着隋离便朝那个方向缓缓接近过去。
而太初皇帝已然抱着乌晶晶又跨回到了门内去。
他是成年人,跨个门槛自然容易得很。
乌晶晶不高兴地垮了垮脸。
她本就是要出去晒太阳的……作为一只毛绒绒的妖怪,不出去晒晒,毛会变得稀稀落落很难看的!
她还想去找隋离的大师姐呢!
这人倒好,又将她提溜回去了。
太初皇帝将乌晶晶抱回白虎殿中,等走到殿中央,便将人放了下来。
乌晶晶气愤地踩了他一脚。
男人笑了:“哈?小东西还拿脚来够我?自己都站不稳。她这样喜欢寡人?”
太初皇帝身旁的宫人:?
他身后的大臣:?
乌晶晶抬腿又踹了他一脚。
谁晓得身体骤然失去平衡,歪歪倒倒,又一头栽下去,撞了撞男人的腿。
男人忙将她捞住,同一旁的人道:“这是要寡人抱她呢。”
宫人不大确定地应和道:“是、是吧?”
男人又将乌晶晶抓起来,走到椅子前,落座道:“如今瞧着倒也有几分顺眼……”
男人与狐族族长全然不同,他想起来一出便是一出,眼下觉得乌晶晶瞧着顺眼,便要人拿吃的来,他要亲自喂乌晶晶吃东西。
乌晶晶如今也不是妖怪的肚皮了,哪里有那样大的胃口?
等男人端着碗凑到她的跟前,她想也不想就别开了头。
“她怎么不吃……”男人纳闷道。
宫人闻声忙跪在了地上,生怕陛下责罚。
“应当、应当是饱了吧……”
男人闻声,便又换了别的法子逗她。
他将乌晶晶高举起来,好叫乌晶晶骑在他的脖子上,然后颠了颠。
宫人们见状,登时失声道:“陛下!”
连一旁的大臣都微微变了脸色。
陛下本就生得高大,那么一个小不点儿骑在他的脖子上,低头看地面那得多高啊……岂不是要被吓坏?
陛下也不怕将帝姬晃下来摔了。
众人顿时想拦而又不敢拦。
而乌晶晶眼前晃了晃,紧跟着是一阵短暂的眩晕,再然后便如驾云腾空一般,变得高高的了。
她小的时候,狐族族长待她确是极好的。
小心翼翼,捧在掌心都怕摔了,何曾有过这样的架势?
眼下这般于乌晶晶来说,倒确实是新鲜的。
见不到隋离,寻不到叶芷君,也晒不了太阳的不高兴,登时被驱散了些。
乌晶晶不由抬手揪住了男人的头发,将他的发冠都抓歪了。
“陛下!”这些众人的声音就更失态了。
男人今日的帝位是一路杀上来的,继位后也从未手软减少过杀伐。
何人能在他的头上撒野呢?
“大呼小叫的做什么?”男人不悦道,“我瞧帝姬喜欢得紧。”
真……喜欢么?
众人恍恍惚惚地抬起头,瞥见了乌晶晶那张脸,巴掌大,嗯,确实是……两眼弯弯的?
众人这才麻木地低下了头。
兴许这出生便带金光的,就是别有不同罢!
男人带着乌晶晶玩了会儿骑大马的游戏。
这时候蒹葭宫的宫人也带着隋离到了。
男人待隋离可没有半分的慈父之情,他只扫了一眼,问:“可是宫中缺衣少食了?”
宫人讪讪,一时拿不准皇帝问这句话的时候是喜是怒。
“若是缺了什么,只管去找魏寺人就是了。”男人道。
魏寺人是男人身边总领宫内事务的近侍。
“去罢。”男人道。
隋离此时目光尽数落在了乌晶晶的身上。
男人将乌晶晶大剌剌地放在了桌案上,也不知在下头垫个皮毛之类软和些的东西。
隋离皱眉。
一旁的宫人不愿就这样离去,忙又道:“陛下,公子近来总受风寒侵袭,发高热时还念着陛下……”
隋离:。
他高热时唤小妖怪的名字,可能性倒更大一些。
比起在男人跟前卖好,眼下隋离也更在意,如何让乌晶晶知晓,他也跟着她来了这里……
他就在她眼前。
他会带着她离开此地。
……她不必害怕。
“公子总生病吗?”大臣插声问。
宫人见终于有人接话了,可高兴坏了,连连点头应声,极尽渲染了一下这么悠长的日子里,隋离生起病来都是何等的凄惨可怜。
大臣听得暗暗皱眉,低声道:“想是先前明珠夫人生产时,受惊过度,以致公子先天不足。可请来医官子萁,先为公子瞧一瞧……”
男人却没什么表情,只道:“若是体弱多病活不下去,那便是宫中留不住他的性命。”
换个说法便是,适者生存,物竞天择罢了。
在这个时代,莫说是幼童婴孩了,就是成人,说死也就死了。
于男人来说,实在掀不起他心中半点的波澜。
还是大臣出声道:“若是疾医无法,可寻太祝前来……”
言下之意便是,治疾的医官治不了,就只有试试巫医了,巫医若是也无法,那就等死了。
隋离听见这样的话,也并不觉得生气。
他本就生得无情,此处每一个人于他来说,都是无足轻重的人。
隋离身旁的宫人心下止不住的失望,但也不敢再多说,只好带着隋离先退下了。
隋离回首再望乌晶晶的身影时,目光掠过太初皇帝,脑中突地也闪现了极为相似的一幕。
“仙君若是熬不过这一遭,那也是天的选择。”
那声音飞快地从隋离耳边掠过。
隋离眨了下眼,眼前一片清明,那段相似的画面也从脑中消失了。
隋离走后,男人才与大臣说起了话。
乌晶晶支棱起耳朵听了听,等听见说谁谁府上也刚生了孩子不久的时候,她便坐不住了。
会是大师姐吗?
大师姐会和她一样变成孩子吗?
“去太宰府上。”男人蓦地站起身,“他既有话要说吗,何不当着寡人的面说?”
太宰便是那个府中刚刚生了孩子的大臣。
乌晶晶听到这里,连忙揪住了男人的衣摆。
男人低下头:“怎么?舍不得寡人走?”
乌晶晶忙又拽了下衣摆。
男人当即道:“那便带你一同去好了。”
“陛下,这怎么使得?”宫人今日也不知是第几回变脸色了。
“如何使不得?既然养在了寡人的膝下,就应当跟随寡人,出宫去见见世面也好,养得唯唯诺诺又有何用?”
可她又非男儿。
宫人的话堵在了喉咙中。
男人最不稀得底下人劝他应当有君王的样子,要克己复礼云云……
他见乌晶晶要随行,便当真将人一同带出了宫。
他自即位后,专-权强势,旁人自然也没有反驳的道理。
只留宫人在后面胆战心惊。
“若是帝姬一会儿哭了可怎么是好?”
“累了又怎么办?”
“吵着饿了,就更不知道该怎么好了。这幼童,偶尔瞧上一眼是好的,可爱的。若是时时刻刻在一处,便要觉得烦了。恐怕惹怒了陛下,到时候咱们也没有好果子吃……”
一众宫人忧虑地皱紧了眉。
等到乌晶晶都被带着走远了,方才有人道:“你可曾见帝姬哭过吗?”
“……不、不曾。”
“是啊,帝姬好似生来就与别的孩子大不相同。”
“不错,比起忧心帝姬哭闹惹怒了陛下,倒不如先忧心陛下和陛下身边的人,个个都不够细心,在路上将帝姬磕了碰了……”
众人登时沉默了。
是哈。
乌晶晶自然不会哭闹。
男人将她带上车舆后,她趴着男人的腿便睡着了。
睡着睡着便禁不住做了个梦。
她梦见自己变作原形那段日子,整日都趴在隋离的怀中,有时候还会躲在他的袖中。
而男人垂眸看她的睡颜。
越瞧越觉得这小不点是喜欢自己的,否则怎会这样黏着他?半点不介怀他身上的血腥气?
他逗她,她也喜欢得紧。
“陛下,到了。”一旁的宫人低低道。
男人闻声将乌晶晶抓了起来。
宫人垂首一瞧。
……口、口水?
乌晶晶睡得很香。
她自己是不会流口水,可抵不住这样幼小躯体的本能啊。
因而到底是在男人的衣裳上洇开了一圈儿痕迹。
男人站起身,毫不介怀地拍了拍衣摆。
他那衣裳浸过血,浸过旁人求饶时扑上来的眼泪,倒还没沾过口水呢。
她每日喝羊奶,想来口水都是一股奶味儿。
男人就这样带着乌晶晶进了门。
半炷香后,乌晶晶醒来,从男人的膝上滑下去,摇摇晃晃地围着他的脚边走来走去。
如此走了许久都不见停歇。
男人还只当是乌晶晶喜欢他,要和他亲近呢。
还是太宰出声道:“帝姬是不是想有人陪她玩?”
男人纳闷道:“寡人不是在她跟前吗?”
太宰:“……”
太宰道:“陛下正与臣说着话,哪里算是陪帝姬玩呢?”
男人道:“那寡人再让她骑骑脖子好了。”
太宰心道那怎么成?
忙又道:“不如叫臣的三女陪着帝姬玩?”
男人不快地点了下头。
在他看来。
旁人哪里有他那么好玩呢?旁人哪里有他那么被太阳所喜欢呢?
太宰忙将自己的三女儿传了过来。
乌晶晶一见变傻了。
这怎么是个十来岁的?
那与她差不多同时出生的呢?
男人见了似乎也有不满,皱眉道:“年纪怎的这样大?你府上那个才一岁的呢?”
太宰叹道:“那个孩子半月前已经殇折了。”
乌晶晶呆了呆。
那应当……不是大师姐吧?她都还活着呀。
乌晶晶当即也不走动了,拽着男人的衣摆,累极一屁股坐了下去,神色恹恹。
怎么办?
大师姐去了哪里?
虽然大师姐有些奇怪,但她一点也不希望隋离的大师姐死掉。嗯,伏羲宗都好好的最好了。
“帝姬,这……”太宰见状,想弯腰去将乌晶晶抱起来,但皇帝没发话,他又不敢擅动。
男人倒很喜欢乌晶晶这样亲近的姿态。
哪管堂堂帝姬坐在他脚边像不像是小狗。
男人沉声道:“你继续说……”
太宰只好转开目光,竭力按住自己不再看乌晶晶的方向。
等到回去的路上,乌晶晶也依旧是恹恹的。
若是隋离在此,是不是便能寻到大师姐了?
乌晶晶悄然叹气。
男人一顿,笑道:“这么大点儿年纪,原来也会叹气?她是不高兴了吗?”
宫人们面面相觑,不知该怎么答好。
等回到宫中。
男人便又背着乌晶晶玩了会儿骑大马,乌晶晶提不起劲儿,抱着他的头冠便睡着了。
男人还只当是自己哄得好,叫她欢欢喜喜地睡过去了。
他将乌晶晶放到床榻上,眼见着宫人们为乌晶晶盖好了被子,男人都仍觉得意犹未尽。
带崽倒也不难。
还颇有意趣。
比他案头堆起来的高高的奏疏要有意思得多,奈何如今已不再是砍两个人就能解决麻烦的时候了。便是他砍十万人,也得先把奏疏都看完。
男人这才转身离去。
此后,每逢男人出宫去,乌晶晶都尽可能地跟上去。
只是一年接一年地过去。
依旧一无所获。
她没能找到叶芷君的下落。
不过乌晶晶到底是长大点儿了,开口流利,翻门槛顺畅。
只是暂时变不出她的大尾巴了。
她想念她的大尾巴。
也想隋离。
有那么一点点的想。
却说妖族所在的碎玉境中。
妖王跨出门,按例往山脚下去。
自从多了那道从天而降的灵泉瀑布后,妖族中人虽然惊异不已,但另一面更多还是惊喜。
灵泉如此充足,可使他们修为更进,于妖族来说,简直是求也求不来的大好事!
唯一令人不快的……
那便是他们如今出不去这碎玉境了。
也不知究竟是谁拿走了神兽的梦!
以至于叫他日日和那狐族族长相对,心下实在烦闷厌憎。
妖王脑中思绪掠过。
突地,他步子一顿。
只见前方有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直直地立在那里。
妖王心中惊了一跳:“谁?不是说过了,不必在外驻守吗?”
那身影一言不发。
妖王走上前去,越接近,便越觉得那身影散发着冰冷的气息。
等再近一些。
妖王看清了那人的模样,极俊美,却也极冷酷,模样瞧着甚是年轻。这人没什么表情,但却给人以高高在上,仿佛是从神界而来的感觉。
妖王喉中发出怒声:“你是何人?”
那人却一言不发,只是在看见妖王的那一刹,抬起了手,发出了一击。
妖王察觉不到他身上的修为境界,要么极高要么极低。
妖王不敢耽搁,忙抬手打出防护的光罩……只听得“啪嚓”一声,妖力凝成的罩子碎裂了。
那人一击明明不带任何法力,但一击而出,却是生生击穿罩子,重重落在了妖王的身上。
妖王只觉得心神俱震,五感在那一瞬都丧失了。
他重重跌落在地,同时触发了妖族大阵。
妖族众人闻风而动。
连俞鸣都掀了掀眼皮,从狐族的洞口中奔出,朝这边赶来。
“发生什么事了?”
“是咱们能从这里出去了吗?”
等他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并赶到妖王面前时,只见妖王张开嘴,不可抑制地吐了一口血出来。
妖王脸色极其难看。
他从未想过,他修行数千年,已经是万妖之王,竟然还抵不住这神秘人信手一击?!
“王!”
妖族众人见到他的模样,也先是震惊,而后匆忙朝他涌了上去。
“何人伤了您?”
“那、那是谁?”
妖族之中,有人看见了那道矗立在前方的身影,但也有人怀疑地朝俞鸣看了过去,疑心是俞鸣动的手。
“别动!”却听得妖王大喝了一声。
妖王在妖族积蓄了数年的威严,他的声音自然是很有分量的。
大小妖怪们闻声,想也不想便齐齐停住了动作。
“那人深浅不知,尔等莫要莽撞。”妖王粗粗喘了口气,这才又出了声。
能得妖王这样的评价,众妖心下一凌,也生出了忌惮和警惕。
妖王这才重新看向那人,道:“敢问阁下是何人?”
难不成……难不成这梦境是他的?
否则此时还有谁能入碎玉境中来?
这时候俞鸣上前了一步,发出疑惑的声音:“……隋离?”
不错。
那长身玉立,面无表情的身影,正是隋离。
“隋离?”妖王转过头,“你是说,他是伏羲宗的那个隋离?”
俞鸣:“……是,也不是。”
“你是何意?”妖王不快皱眉。
“你不曾嗅见吗?他身上没有修士的气息。”俞鸣讥讽地道。
妖王冷笑:“我自是发现了,但那又如何?”
俞鸣问:“你是来此处找乌晶晶的?”
但那身影依旧一言不发。
俞鸣觉得怪异。
他不由再朝前两步,等走到人影跟前时,那人影再度抬手。
俞鸣冷笑:“旁人畏惧伏羲宗的大名,不敢对你出手。我可不同。”
隋离抢走他的小狐狸,二人本就积怨颇深。
这里不是论剑大会,更不是伏羲宗,连乌晶晶也早不见了踪影……
俞鸣当即也抬起了手,使出全力一击。
一道火红的光挟着万钧之力,朝着身影奔去。
众妖不自觉地屏了屏呼吸,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压力笼住了他们,让他们不自觉地想要跪下称臣。
此时只见那身影依旧还是信手一击一般,这一击甚至都看不见形状颜色,连气流涌动都看不见。
两击撞在一处,火红的光被吞没。
身影发出的那一击,悄无声息地落在了俞鸣的身上,俞鸣也被打飞了出去,和妖王落在了几乎一致的位置上。
腥甜涌上喉头。
俞鸣嘴角流下血丝。
他错愕地看着那道身影。
隋离何时这样厉害了?
俞鸣面色顿时更加难看了,幸而乌晶晶不在此。乌晶晶若在这里的话,又岂能丢这样的脸面?他定要杀了隋离。
倒是妖王神色变了变,隐约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他沉声道:“尔等见了他,都绕着走就是了。切记,一定要绕着走,万不能与之过招。”
至于俞鸣听不听就不关他的事了。
俞鸣被打死更好。
看见俞鸣也吐了血,妖王方才颜面扫地的感觉顿时都去了不少。
甚至差点笑出声。
此时那邪宗宗主苗枫于姗姗来迟,见到这二人都倒下了,不由惊奇出声:“这是怎么了?几大宗都闯进来了?”
“草?隋离?他怎么在此?只他一人,就将你们打成这般地步?不该啊……”
妖王与苗枫于还有合作在,他怕苗枫于不知深浅,如俞鸣一样上前去试探那道身影,只得出声道:“那不是隋离。”
苗枫于不解:“什么?”
妖王无奈道:“总之那不是隋离,那只是一道虚影。”
俞鸣冷笑道:“妖王到底瞒了众人什么?隋离一道虚影,焉能有这样强大的本领?”
抬手随意一击,就能将他们重伤至此……
妖王哪里肯说出碎玉境的由来。
这可是妖族保全族命根的东西。
妖王只道:“你们只消知晓,在这个地方,他天下无敌,无人能打得过他就是了。若要擅自动手,莫怪我没有提醒你们。”
妖王已经差不多猜到了。
这道身影,多半是因为那只神兽又做梦了。
神兽梦见隋离,于是它的梦境中就多了一个隋离。
这个隋离当然不是真的。
但因为是从神兽的梦中创造出来的,神兽梦见的隋离强大,那这个隋离便会变得极为强大。
可以说,神兽的心意决定了整个梦境的规则。
他们这些梦境以外的外来者,又怎么能打得过梦境的规则本身呢?
想到那从天上而来的灵泉,妖王才觉得受伤的心被抚慰了许多。
至少……至少神兽做梦也未必都是坏事。
若是再来一些如灵泉这样的,那就更好了……
妖王不肯将话说清楚,众妖自然也不敢逼问。
俞鸣想逼问,奈何他也受伤了,自然无法以强力镇压妖王。
事情就这样暂且揭过了。
但不知又多了多久。
突然有一日妖王醒来,发现碎玉境中……又多了一个“隋离”。
只不过这个穿的是黑衣。
“王,这该如何是好?”手下人苦着脸出声。
妖王让他们绕着隋离走,他们便绕着走了。可又来一个,还得绕着走?
“怎么又多了一个?”连苗枫于都发出了震惊疑惑的声音。
妖王的脸色就更难看了。
神兽为什么又做梦了?
还又梦见了隋离?
妖王说不出话,也只能在心底求求神兽不要再梦见隋离了。
这神兽和伏羲宗的隋离到底是什么关系?
梦中都是他!
既然这样想念,何不去见他?为什么要在这里做一次又一次的梦?
俞鸣的脸色也好看不到哪里去。
每看见一次隋离,就多一次提醒他,小狐狸不见了。
可谓是见面分外眼红了。
俞鸣冷冷盯着妖王,扯了扯嘴角,道:“我只问你,还会不会再多出第三个隋离?”
妖王心说那谁知道呢?
可能会有第三个、第四个……等再多一些,他们便要避无可避了。
想到此处。
妖王也不由深深地为之变得痛苦了起来。
雪国。
乌晶晶实在是找不到叶芷君的下落,便想着去找明珠夫人的儿子。
他与她也是一同出生。
兴许……万一……大师姐投成男胎了呢?
乌晶晶迈步走在前。
后面跟着长长一队的宫人。
等终于到了蒹葭宫,她便嗅见了一点药味儿。
她如今也知晓,这个国家的新生儿总是难以存活,生十个孩子,搞不好只能活三个。
乌晶晶吓了一跳,忙舔了舔唇,奶声奶气地问身旁的宫人:“他、他不会病死吧?”
宫人也不清楚。
他们不大往蒹葭宫来。
宫人忙道:“没听说病得厉害快死了。”
乌晶晶舒了口气,这才抬了抬腿要往里走。
宫人这下却又担心起来了,忙拦住道:“怕过了病气给帝姬。”
乌晶晶只好道:“我有金光。”
宫人犹豫片刻,心道也是。
没准儿明珠夫人的孩子见了金光,也能分一些福气走,好活得更久一些呢。
就宫人犹豫的这会儿功夫,乌晶晶已经跨进门了。
她慢吞吞地走到床榻边去。
殿中守着的宫人似是在打盹儿偷懒,竟然没注意到她进来了。
乌晶晶身后的宫人正要唤醒他们。
此时床榻上有个人影坐了起来。
那是个年纪不大的男童。
面容一笔一划都好似女娲娘娘细致地绘出来的,很是好看。
但却无法叫人见之心生欢喜。
相反。
一瞬间,宫人撞上他的眸光,竟不自觉地心跳漏了一拍,只觉得可怕至极。
男童生着一双黑瞳。
黑眸里情绪冰冷,戾意冲天。
只一眼,就可叫人觉得害怕。
宫人心肝颤抖着,心道,难道是吃巫医煮的药,把人吃坏了么?
就在此时,他的目光落在了乌晶晶的身上,一瞬间便戾意褪了个干干净净,只剩下了零星冷色。
这段日子里。
隋离仍旧在生病,并且每日都要做一些仿佛属于前世记忆的梦。
这肉-身完全承不住他强大的意识,竟然一日比一日虚弱。
皇帝派了巫医来,每日里给他些符水。
所谓符水,便是符纸浸入姹女之中,而后端到他跟前来,要他吞服。
姹女是道家的称呼。
雪国事事都要占卜、祭祀,相信人能与天地沟通,能承祖先、神明的意志。他们信奉巫、道,于是也称姹女。
民间更多是称之为“水银”或“铅精”。
以姹女炼丹,那是不曾入门的修士才会这样做。
此物于身体无益,隋离便都销毁掉了。
只是就算是这样,隋离的身子骨也没见好起来。
他盘算着顶多再等半年,他会再寻法子去见乌晶晶。
谁知晓……乌晶晶更先来找他了。
隋离心跳怦怦,竟是漏了一拍。
是因为他如今有凡人的心吗?
隋离恍惚一瞬,才又定了定神,想起来乌晶晶压根不知晓他也跟来了。
他想唤她的名字。
但知晓如今皇帝给她起了个新名字叫“太阳”,自然不好当着这么多宫人的面再唤“阿晶”。
这些人若是听了他们的话,以为他们是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上了身,那便糟了。
此时乌晶晶也在想呢。
唔,要怎么开口呢?
万一他们以为她中邪了,就麻烦了。
就在乌晶晶头疼的时候。
隋离面无表情地张嘴哇吐出了很多血。
乌晶晶吓得眼睛都瞪圆了:“他他他是不是要死了?”
宫人也慌了慌。
隋离镇静地掏出一张帕子,藏在袖中,用血在上头写了几个字,并未叫宫人看见。
而后才从袖中取出,团作一团,塞入了乌晶晶手中,他哑声道:“送你。”
宫人见到这般诡异动作,反倒松了口气。
心头血乃是贵重之物,祭祀时才有人用。他将心头血赠以帝姬,想必是表亲近之意?
乌晶晶愣愣地抓住了帕子,连忙转身要回白虎殿。
她知晓,上头一定写了什么。
乌晶晶回到白虎殿,寻了个宫人不在身边的时候,才悄悄地展开了帕子。
上头的血糊作一团,但依稀也能瞧出来几个字:
阿晶,我是*离。
什么离?
乌晶晶呼吸一顿,顿时不可置信瞪大了眼。
不是大师姐!
是隋离……吗?
是她昨晚睡觉做梦还在想的隋离吗!!!
这厢床榻之上。ωωω.χΙυΜЬ.Cǒm
隋离面无表情地擦了擦嘴角的血,但眼底透出了一点笑意。
伺候的宫人见他这般模样,登时如见了鬼似的,战战兢兢地忙去给他打热水来洗脸了。
隋离掐着泛白的指尖,心情难得好了一些。
幸好,他早早教过文盲小妖怪认字,不然的话,就算他能写得了字,她展开来,也不过是一行:
阿*,我*。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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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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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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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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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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