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书网>都市小说>重姒(双重生)>第 120 章 番外其一(补)
  八月中,寒暑稍退,秋意渐浓。

  望都桂花开得正浓,甫一入城,就能闻到扑面而来的花香。

  西南城郭在齐燕之战里炸成了稀巴烂,高墙坍塌,接连压垮四五座瞭望塔和就近空无一人的民居。

  如今整顿重建得差不多了,时令花圃、环屋长巷和沿街商铺,登台亮了相。

  一辆马车载着人,不紧不慢地转过早间商贩百姓来往的九市,穿过朱雀大道。

  赶车仆人对车里道:“公子,京城里是要比临安凉爽干燥哩。我昨儿睡一晚上,今早嗓子都干得能喷出火来。”

  马车里有人“嗯”了声,掏出请柬,许是和仆人都不大清楚望都地形,他撩起帘子向过路行人打听公主府在何方位。

  蒙奔满身书生气,亲切和蔼,长年累月被私塾里的萝卜头门折磨得七窍生烟,尽管偶尔婆婆妈妈,但耐性和脾气都是一等一得好。让人一接触就心生亲近。

  因此即使他望都官话不佳,连说带比划地逮着行人磨叽了半天,那行人也未有不耐。

  庆和公主寿终正寝后,望都的公主府可就剩了一处。

  行人终于弄懂他问询什么,了然:“哦,尔玉殿下的公主府邸是吧?你直着走,到了第二个岔口左拐,再走进就能见到太平巷了。到了巷口,得下马车。马车不得入内。有护卫守着,门禁森严。先生若是外地游客,远远观望就好,别到了太里面被人当刺客捉起来。”

  蒙奔谢过,马车再次慢吞吞前行。

  凭借请柬,畅通无阻入了传说中门禁森严的公主府,禀报之后,来迎他的是宣珏。

  许是刚下朝归来,宝蓝朝服,玉冠博带,眉眼俊朗,如琢如磨。

  宣珏含笑:“驰之来得甚早。”

  蒙奔刚想说什么,忽然见到远处走来个浅紫人影。

  手持折扇,风流韵味甚浓,浑似望都宝马香车的纨绔子弟。

  蒙奔还以为是府上客人,再定眼一看,却是个华服女子。

  襦裙绢衣,额间点花钿,唇色朱丹艳,发间素净,只挽了个繁复优雅的惊鸿髻,耳上挂了串绛红玛瑙坠,明眸善睐,望来时盈盈笑意,眉心舒展,昭告主人心情不错。

  他到嘴的叙旧话瞬间变成请礼:“草民叩见尔玉殿下。”

  谢重姒的确心情不错,摆了摆手:“蒙先生来了?有失远迎——本是想出城接您的,毕竟舟车劳顿,撂了一堆要事千里迢迢来京,就为着贺个喜庆,实在令我二人觍颜难安。”

  蒙奔:“……”

  ……也没那么夸张。

  秋闱忙完,私塾早就没什么事儿了。

  他一上来不太适应谢重姒言语风格,纳闷地瞥了宣珏一眼,又道:“殿下言重。此次来京,也不仅是为恭贺一事。还有离玉提到,您想设立文斋书苑。草民经营民间私塾书斋倒是有几年了,略有薄见,若您不嫌弃,可献计一二。”

  谢重姒无奈眨眼,侧头和宣珏对视,转而对蒙奔笑道:“晓得你为何和离玉相投了,说话风格都差不多。也不用那么谦逊,一己之力办成江南四大书斋,还没动用家族钱力,实属古今第一人。委屈先生暂住公主府月余,的确有事宜要向你讨教。”

  蒙奔应是。

  晚间,他和宣珏在廊亭对弈,见宣珏神色恬淡,好奇问道:“看你还挺满意这婚事的?”

  “嗯?”宣珏抬眸看他一眼,“何出此言?”

  蒙奔扣了扣木桌,道:“棋风沉稳之余,多了几分闲适。不紧不慢得很呐!”

  宣珏:“不,我是问你为何会觉得,我可能不满意。”

  他将最后一颗定局的子落下,似笑非笑:“不喜的话,没人能勉强我。圣旨也不行。”

  蒙奔一怔,旋即失笑,举手投降:“行吧行吧,是我失言,勿怪。你家那位殿下挺聪慧,一点就透,今儿下午和她稍微提了点人手选择和课业递进。估摸着再过十几天,我就没经验可倒了。她胆子挺大,敢撺掇京中贵女入学堂——望都的老学究们比江南多得多,他们不闹翻天吗?”

  “没甚可闹的。此番构建的私塾斋院很多,既有和以往一般,教习寻常学子的,也有别开生面,开设予平民走贩的。”宣珏淡淡地道,“至于贵女入学堂么,也属平常。京中富贵人家,本就教习无论男女,只不过授业择重不同罢了。他们以为尚在教习《女四书》,欣慰不已,怎会阻止?”

  等墨守成规的老夫子们反应过来教的不是这些,未来可能入书斋学院的也不仅是贵族女子时,哪里还来得及阻止。

  蒙奔摸了摸下巴:“可以啊,这花招把戏够阳奉阴违的。启发匪浅,下次我也试试。”

  宣珏不置可否。正在复盘上棋局,微微出神,这时,蒙奔打开匣盒,递过厚厚一摞书来。

  宣珏下意识接过,问他:“何物?”

  书面封皮没字,只在角落标了个序号,从一标号到了九——估计也取个天长地久谐音谐意。

  蒙奔:“翻开看看。”

  宣珏信手一翻,瞥到卷上内容时,倏地顿住,合上卷轴,无奈道:“……驰之。”

  蒙奔挤眉弄眼:“在堂前送的那一盒前朝孤本和太师名作,是给你二人的婚贺。这个嘛……专门给你的,好好学点,可别到时候两眼抓瞎。《胜蓬莱》我个人觉得差点火候,《鸳鸯秘籍》倒是真的色香味俱全,哦哦对还有《风月机关》,我可是好容易才找到本彩印,花了存了好久的私房钱……”

  宣珏:“…………”

  教习先生有个坏毛病,一张嘴就啰嗦得停不下来,先简略全览,再要引经据典详细点评。废话一箩筐,重点非重点都要雨露均沾。

  眼见着蒙奔概括完不够,还想细致讲解一番其中机妙,宣珏敬谢不敏,赶紧打断阻止:“多谢。”

  蒙奔骨子里多少有点混不吝,否则也不至于离经叛道,谢绝家族所有赠助离家。开始几年穷得揭不开锅,全靠昔日十几位关系不错的友人轮番接济,这般辛苦也能咬牙硬撑坚持下去。

  但宣珏着实没想到他……正儿八经地送了一堆春宫图。

  这些春闺秘籍只能往藏书阁里塞——但那边现在略微杂乱,宣珏晚上回东厢房后,将书卷垒在侧室角落,和杂书暂放一处,打算翌日再收拾整理。

  近来国之大事属秋闱,礼部忙得一塌糊涂,户部却清闲松散,加之见他大婚在即,同僚上司几乎不丢活计。

  宣珏每日去户部走个过场,不必再像之前那般,晚间还需处理政事。

  他焚香净手,在静室悠闲抚起琴来。

  谢重姒走进室内,就撞入了琴音里,如涔涔流水,自高山而落。

  她这段时日经常能听到宣珏抚琴,本来急匆匆的步履不由慢了下来,边走边道:“寒潭清涧,悠然其间。好听。哎对了,你知道皇兄去年四五月份寄来的书信被我塞哪儿了吗?在书房找了半天没找到。是在静室这边的书架上吗?”

  说着,她走向角落的红木架。

  “在架上二层。”宣珏道,想到什么,又道,“……我收拾的,我来给你找吧。”

  谢重姒“哎”了声:“不用,我自己找就行。”

  话音刚落,她就发现新来的书卷,随手拎了本翻看,问道:“你新买的书?怎都没个封皮,也太粗糙简陋了吧,哪个地摊上捡漏……”

  “……殿下。”宣珏来不及阻止,也没料想谢重姒心血来潮翻看。

  只听得她声音顿住,不敢置信望来:“离玉?”

  静室的琴音也停顿住了。

  宣珏抬手按在颤动的琴弦上,迟疑半晌,还是如实说道:“……驰之赠的。别看。”

  “哦。”见他羞赧,谢重姒反倒来了劲,端着一摞书卷走到他面前,跪坐在搁置古琴的案几旁,将书放在岸边,蹭到他面前,拿起最面上的一本摊在琴弦上,大剌剌地翻看。

  语气竟带了点可惜:“我还以为是你淘的呢。”

  宣珏:“……”

  谢重姒面不改色快速浏览一本,又翻看下一本,本是纯粹图个新鲜,再加上借机逗弄人,想看宣珏坐立不安。

  因此,她扫得也快,余光瞥见宣珏如坐针毡,翻看得更加心不在焉,没怎么过眼,挑眉看他,明知故问:“咦,送给你的,你不看吗?”

  宣珏无奈地止住她翻书的手,道:“殿下,莫看了。”

  “好啦好啦,依你。”书卷图画色泽艳丽,内容也艳丽,谢重姒晚间还有事,不打算逗人太过,本想适可而止收手作罢,正要应他合书,但目光落到图画内容时,倏地一顿。

  她终于觉得有点不对劲,看了眼内容,又狐疑瞥了宣珏一眼,道:“等会。”

  说着,把前两本胡乱翻看的重新翻完,愈看神色愈发凝重。

  再看了宣珏一眼。

  宣珏敛眸避开她视线,搁在琴弦上的指骨修长,不自觉蜷曲几分,耳后已是喷出一抹潮红。

  谢重姒本还以为想错了,不死心接连翻了剩下全部,看完后,将书卷一摞,凑到宣珏面前,凶神恶煞地道:“你老实交代,以前是不是都偷偷学过?嗯?说话!是不是怕我发现,不准我看?”

  宣珏沉默无奈,淡色的唇瓣抿了抿,抬手搂住她。

  浓密睫羽上镀烛火微光,轻轻一颤。

  见他仍旧垂眸不语,谢重姒正想刨根问底,却惊呼一声——

  陡然被人抄膝抱起,她下意识搂住身边人脖颈,问道:“你干什么……”

  “是因着没必要再看。”宣珏轻声道,在她眉心温柔地烙下一吻。

  然后抱着人向内室走去。

  谢重姒晚间还有事,挣扎道:“还得去寻信,确认银两数目,回复户部那边呢。放我下来。待会再和你算账。”

  宣珏一语双关:“殿下要算什么账?户部数额,十年以内臣都清楚。”

  许是挣扎过度怕人摔落,宣珏迫不得已放她下来,再长臂一揽,将她困在怀里,道:“问我就好。”

  谢重姒不信:“是空缺的扩充灾赈,百越部分的,户部卷宗里绝对未曾提及……嘶。”

  耳垂被人含在嘴里,唇齿轻轻咬啮,谢重姒倒吸一口凉气。才发现按在腰间的掌心滚烫灼烧,檀香清冷疏离,寒潭流水沁心凉,但方寸之侧的人却吐气逐渐炙热,说道:“算得出来。缺梁免,百越和然爻三处乱地的税收财支,都能通过出入算出。”

  宣珏将她抵在近在咫尺的博古架上:“信笺里只有百越的,不甚全尽。不如问珏。臣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飒飒秋风渐凉,吹在肌肤上,激起颤栗的细疙瘩。

  再被松垮披在肩头的丝绢内衬一抚,犹若虫蚁啃噬,酥痒层叠不穷。

  博古架的青瓷花瓶倒了一只,在晃动里摇摇欲坠,几欲自高处跌落。

  宣珏抬手扶稳,察觉到夜风侵寒,又替身前人拢了拢衣襟。

  “不冷,热……”谢重姒汗珠滚滚,滑过酡红面颊,她难耐拂开宣珏的手,像是寻找支撑般按掌在他肩上。

  未合的窗柩外是疏星淡月。

  她靠在架上,从这个角度透过水雾迷蒙的眼睫,能望到圆月低挂角楼,天际银河璀璨。

  又一夜过去了。

  蒙奔抵达之时,二人婚事已是筹办妥当,万事俱备,只等良辰吉日。xiumb.com

  所以谢重姒才有空请问讨教,不过,等到八月廿五左右,临近婚期,她再没空操心其余,学堂也好,朝堂也罢,一股脑交给谢依柔和其余亲信,专心筹备婚事。

  八月廿九,秋风飒爽。

  大齐吉时为晚间,婚宴也落在酉时。

  落日余晖,夕阳归去,望都夜色大张旗鼓地拉开帷幕。

  自从正月定亲,交接聘礼嫁妆,数不清的绮罗珠翠赏赐而下。

  谢策道嘴里说着“精挑细选”,实际上差点没把整个库房搬到公主府,由着女儿支配。

  晚宴席间的宾客更是数千,朝官也好,王贵也罢,都被九五之尊一道请柬给召了过来。

  只不过公主府邸的宾客云集,觥筹交错,仍在等候——

  乘舆步撵,尚处天金阙。

  校尉抬行,舆仗浩大,自未央宫迤逦而出。

  太子殿下着衮服,亲自送亲,笑得见牙不见眼,对端坐笔挺、坐于撵中的妹妹道:“晚间风寒,过朱雀大道时,你披件肩裘,待到府邸再除。”

  谢重姒“嗯”了声。

  她珠翠华裳,发间明档摇曳,跪坐轻笑,指尖轻握却扇,盈盈抬起遮住面容。

  上一世出嫁,规格同样不小,凤冠霞帔,十里红妆。

  也是皇兄送亲清障,但那时候他可臭着张脸,笑也不是、丧也不是,好半天才挤出个表情。

  谢重姒品了品两世参差,来了玩笑心思,歪头笑道:“皇兄,看你样儿,怎的像比你自己娶亲还乐呵?”

  “这是自然。”谢治侧眸瞥她,“小祖宗不用再薅我树花,踩我府上猫尾巴,逮着另一个人祸害去了,为兄大喜。”

  谢重姒失笑,随侍哄笑。

  轻松和乐的氛围里,谢治也哈哈笑了几声,才轻声道:“见你有所喜,有所归,得觅良缘,静和美满,做哥哥的肯定比你还高兴。重重,千山万水,百世人尘,有人在侧,曰大善。难求的。”

  他顿了顿,又道:“我家小公主,要永远喜乐平安。”

  类似的话谢治说过很多,谢重姒却还是怔然片刻,眼眶微湿。

  无论哪一世,父母兄长眼里,她都是孩子。

  谢重姒郑重点头,一旁,通天监的司礼高喊“吉时已到”。她对谢治道:“走罢。”

  随从鱼贯而出,侍婢环绕,罗扇铺陈,纷华粲丽。

  及至天金阙璇玑门处,透过半透的丝纱绢扇,能朦胧瞧见守在宫门前的迎亲队伍。

  为首四五个俊逸郎君,皆华服玉冠,骑于马上。

  谢重姒一打眼就被一身红袍的宣珏吸引注意。

  他身姿峻拔,红服玉带,眉目温润深邃,唇角含笑,遥遥望来。

  这人服饰向来素淡,少见艳丽色泽。谢重姒品出点稀罕来,在却扇剪影的柔光里,凝望了会雪白骏马上的新郎官。

  然后才注意到另外几位傧相。

  宣琮神情庄重,喜庆大事也被他衬托出宗庙奏乐的肃穆郑重。

  戚文澜在侧,和宣琮一比,随意肆然得多。他骑着黑马,手指蜷在唇边一吹,欢快小调逗得几匹骏马齐齐扬蹄,然后笑嘻嘻对上宣琮想揍人的森冷视线:“我就负责闹哄的,氛围越浓烈越好啊!仪仗到——”

  旁边凑热闹的百姓被护卫阻拦于外,抻长脖子张望,等待散礼撒食,同时讨论起谁最俊俏来:

  “四五个傧相都俊得很哩,不晓得都是哪些人。”

  有正经回答疑问的:“礼部宣琮,骁骑将军戚文澜,大理寺崔浩,钱阁老嫡长孙钱闽,哪一个拉出来都是举足轻重的人物了。难得一见、难得一见。”

  “那个骑黄棕骏马的是崔浩不是?仵作出身,三年连破了四十多案的那位?”

  “是——还有钱道长,世家弟子带发修行第一人。我去年携一家老小去白云观供奉,见过他道袍黄冠,风姿飘逸,神仙一般。这还是头回见他俗世华服,乖乖,差点没瞧出来是同个人!”

  “哎,要我说啊,还是新郎官最俊。都道户部玉郎,未曾见过,还以为京中过誉,没料到真是这般谪仙风姿。”

  百姓的低语里,宣珏擎绳控马,一瞬不瞬地注视由远及近的步撵和红纱之中的倩影。

  人语缭乱,光影错落,恍然万事成为虚幻,像是只有他们二人,历经亘古,走过前世今生,再次隔空一望,缓缓靠近。

  待到步撵终到身边,宣珏方才回神,对谢治颔首而道:“见过太子殿下。”

  谢治笑了笑,负手在背,避到一旁,由宣珏接过他和父皇护在掌上这么多年的明珠。

  仪仗微顿又将出,环绕而出的宫娥侍女们皆丽服盛装,提篮撒礼。

  朱雀大街上除了被侍卫分隔出的行道,供五马并驾齐驱的步撵和迎亲队伍通过,其余人潮汹涌,水泄不通。

  直至入公主府,百姓尚在交头接耳,议论纷呈。

  在他们意犹未尽的目光中,仪仗消失于平安巷尽头。

  另一边,谢策道在公主府如坐针毡,喝完了又一杯茶,瞄了眼刻漏,沉声:“怎么还不来?”

  蒋明:“……哎陛下,这一盏茶的时辰,你都问了十几遍了。哪有那么快,得慢慢走,慢慢过,才细水长流,百年好合嘛!您莫急、莫急。”

  九五之尊心浮气躁,宣亭耐性却是一等一的好。或许是姑苏山水养人,这一家子都有点不紧不慢的轻缓劲。

  宣亭携夫人列于次坐,甚至还有闲心想儿子那修改打磨了几个月的却扇赋和迎亲词——还问过他意见,也不知最终定稿成了什么模样。

  宣亭看谢策道坐立不安,出声宽慰:“从璇玑门至此,约莫一个时辰,也快到了。”

  蒋明:“是是是,快了!待奴婢再去瞧瞧。”

  说着,蒋明又屁颠颠地跑去探看。

  这次,不出片刻,蒋明喜笑着跑回来:“来了来了,新郎官和新嫁娘都来了。”

  谢策道咳了声,将茶盏放下,坐直身,尽力端着沉稳架子。

  庆贺奏乐声里,他终于见到绸缎牵红各执一端的新人。

  莫名的,谢策道有点紧张,低声对蒋明道:“朕仪容没甚问题吧?”

  “哎,陛下天尊,自是威严。”蒋明笑眯眯捧他面子。

  拜见父母无非也都是些客套流程,本就轻松喜悦其乐融融。

  只是谢策道这尊大佛实在威望过重,即便他罕见地面露慈爱,在场人也战战兢兢。

  司礼觑了谢策道一眼,得他首肯,方才喊道:“一拜天地——”

  谢重姒团扇挡面,视物不便,一直是宣珏稍前寸余领她前进。

  拜天地也是,宣珏先一步对着北向供奉的天地神位稍倾,轻声道:“殿下。”

  谢重姒心领神会随他一拜。

  司礼:“二拜高堂——”

  两人又是对着高座的父母倾身一拜。

  谢重姒扇面稍离,余光里,宣珏笑意清浅,像是在看高位的双亲。

  她鼻尖酸涩了一下。

  最后:“夫妻对拜——”

  对拜相倾中,谢重姒双眸微弯弯,向宣珏眨了眨眼。

  没等他反应过来,就又将扇面上斜,将脸挡得严严实实。

  三拜之后是奉茶。

  谢策道在位几十年,积威甚重,夫妻二人奉茶敬礼,在场没人敢吭声起哄。

  只有戚文澜这棒槌在礼毕后,又吹了声俏皮的口哨,率先喊道:“恭喜,恭喜啊!”

  流水晚宴,和光月色。

  谢重姒不搀和酒宴,顶着满头珠翠也有些疲乏,先在侍女环绕中入了婚房。心安理得地将“被人灌酒”的辛苦活丢给宣珏。

  宣珏则被戚文澜等人扯拉着出去陪酒。

  今日满朝文武聚集一堂,宣珏同四个傧相挨个桌得敬酒。

  钱闽是带发修行出家人,以茶代酒;宣琮酒量一般,喝了就上头脸红;大理寺仵作出身的崔浩靠嗅觉灵敏办公验尸,平时滴酒不沾,但竟然酒量不错,挡酒挡得毫不含糊。

  至于戚文澜——他公报私仇,不仅不替宣珏挡酒,还起哄灌他酒,美其名曰:“今日大喜,大家多说点喜庆祝福话,离玉高兴了,来者不拒,都喝!”

  宣珏在京中朝里人缘素好,没人特意为难他,本来一桌一杯酒也就过去了,但被戚文澜这么一打岔,多喝了六七倍不止。他也没有像以往酒宴般忽悠,实打实一杯杯下肚,白皙的面皮上看不出醉酒与否,神色从容。特别是有的桌席上祝福不绝,便忍不住又多喝了几杯。

  最后还是谢治看不下去了,现身挡酒,等同所有人寒暄过后,宣珏仍旧清明,太子殿下反倒是醉熏上头,扯着宣珏说了句:“孤……我、我就这么个妹子,当眼珠子宠的,你要好生护着她……一辈子……”

  谢治含糊不清地念叨了三四遍,宣珏没有不耐烦,认真听了,方才道:“臣谨遵旨意。”

  然后才随引侍向布置成婚房的主屋走去。

  新房就是公主府的主屋,红烛銮灯,红被铺陈,红枣花生桂圆撒了满床。

  谢重姒坐在榻边,用了点婢女送上的膳食,悠悠等着闹哄。

  不知过了多久,院里传来起哄,应是侍女们拦门挡路,刁难着不让人进。

  谢重姒不紧不慢地舀了口羹汤喝。

  她亲自出的题,刁钻古怪的,即使是宣珏,恐怕一时片刻也进不来。

  果然,小半柱香后,外面一阵哄笑,才算过关放了行。

  又几瞬,屋门才被人轻轻扣响。

  谢重姒将羹汤递给婢女,转而再次却扇遮面,听到门口叶竹通报:“殿下,驸马来了。”

  “进。”谢重姒听到吱呀门声,有人走近,停在她面前。

  她起了点调笑心思,问道:“来者何人?”

  宣珏没想到她这么问。但又是她心血来潮会做的。这一世她妆容服饰,都和前世略有差异。金钗变作玉饰,嫁衣绣刻的图纹也稍有改变。唯一不变的是她裙摆上艳丽的牡丹。

  宣珏恍惚几瞬,回神后道:“殿下夫君。”

  满室姑娘们哄笑开来,谢依柔今儿也穿得喜庆大方,红红紫紫,像只百灵鸟般和密友们推搡在旁,笑道:“姐夫真是直接,来人笔墨伺候,写了却扇诗才能拨扇面啊!”

  叶竹亲自捧上了笔墨,宣珏取了笔,没有片刻犹豫,落笔成诗。

  诗成后,叶竹捧给谢重姒看。谢重姒捻纸一看,不由愣住,她右手举扇,轻柔地挪开面前精致团扇,像是不解,望入了那双含情温柔的眼。

  周围人都笑道:“看来殿下很满意嘛!”

  “新郎官过关了哈哈哈!”

  谢依柔见夫妻俩要喝合卺酒了,也不再带头闹哄,说了一串喜庆话后就领着小姐妹退下。

  谢重姒缓了缓,才道:“一样的却扇诗,没有变。”

  和前世的题词一模一样。

  “一字未动。”她疑惑问道,“为何?”

  叶竹给二人奉上合卺酒,没听懂谢重姒在说什么,以为夫妻俩在打哑谜,也就但笑不语,立在一旁。

  宣珏没有立刻说明,接过合卺酒,反而笑问:“今儿门前阻人,是殿下出的题?”

  “是呀。”谢重姒也明了外人在场,他不好谈及前世,便先与他对饮,“难住了吧?”

  宣珏:“嗯。”他仰头饮尽匏瓜中酒,再将两瓣匏瓜递给侍女。

  叶竹掩唇轻笑,同样说了几句吉利话,很有眼色领着众人退下。甚至因为实在高兴,大着胆子揶揄道:“春宵一刻值千金,奴婢看秋夜也不遑多让,殿下驸马新婚大喜,百年好合,奴婢们就不打扰您二位尽兴了。”

  随着他们离去,四周仿佛静了一静。

  不远处宾客嘈杂,奏乐华章,都像是九天缥缈的云外来声。

  却扇被拿走放在一边。谢重姒杏眸似水,抬头望他,复又问道:“为何还是前世那首词赋?”

  今日他迎亲词是变了的,不再像前世那般极尽华丽却隐忍情意,而是换成些许他们二人才心知肚明的同游共历之事。

  但却扇诗仍旧未变。

  “我再想不出更好的了。”宣珏轻声道,“我写了十几首,给侪朋亲友看过,他们不能挑选出最好的那首,而我也不觉得这些新写的,能比过那年那首。”

  那是少年人得以迎娶心爱瑰宝的雀跃,是压抑情愫尽展于佳人面前的惶恐。

  是最纯粹炙热的无言爱意。

  宣珏没直说,谢重姒却懂了话中深意,失笑:“所以千挑万选,还是选了这首?”

  宣珏颔首。他静静凝视谢重姒,像是用目光仔细丈量描摹,从她发间的云翠珠饰,到点了胭脂的唇,半晌才轻轻俯下身,道:“吾妻美甚。”

  他嗓音清清泠泠,如山涧泉流,琴瑟琤瑽。

  谢重姒笑着指尖一勾他衣领,将人扯得更近几分。

  妆容艳丽之余,染了点她特有的风流恣意,刻意放轻了音:“郎君更甚,妾身……”

  “不及。”

  扯住了人,便是煽风点火动手动脚。

  宣珏倒是神色如常,面不改色地替她拆除满头华丽头饰,待她长发散落,开始解她衣襟盘扣。他做得慢条斯理一步接着一步,谢重姒就简单粗暴多了,直接用牙尖咬住宣珏指尖,含笑望他。

  宣珏被她撩拨得面颊发热,刚要提醒制着点闹腾,明儿还得归宁,忽然听见一声轻灵铃音。

  他动作微顿。

  垂眸看去,踏于软毯的足踝红绳坠铃。

  银制精塑的铃铛左右各一,花纹繁复,一路都压在外裳里只有闷响,此时方才见到。

  宣珏眉梢微挑:“疆缅祈福风俗?不硌脚腕么?”

  说着,要替她解开。

  谢重姒阻止道:“哎别!”

  没想到谢重姒阻止道:“哎别!”

  她晃脚避过。

  白皙右足背上牡丹文身娇艳欲滴,肌肤细腻胜似羊脂白玉,在暧昧双凤对灯下泛着光。

  随她晃动,银铃应景地发出脆响,悠远绵长。

  宣珏指尖擦着她挪开的脚背而过,无奈地收回手,道:“很容易青紫的。”

  谢重姒却伏在他肩上,不怀好意地暗示道:“……不觉得很好听么,离玉?”

  “……”宣珏喉结滚动,被她逗弄得眼尾泛开殷红,半晌才低声说了句,“好听。”

  归宁之事烟消云散,铃铛声响到大半夜,谢重姒才意识到逗人逗过头了,悔之晚矣,讨饶地啄了啄他唇角,努力地睁开不知被汗水还是泪水打湿的眼帘,嘟囔道:“明日罢……”

  宣珏鬓边也有汗珠滑落,他轻轻在谢重姒耳边说了句什么。

  谢重姒清醒了几分,猛地瞪大眼,控诉:“你还真记账啊?!该还完一大半了吧……”

  她话到一半,失神顿住,宣珏轻笑了声,再次在她耳边低声浅吟。

  是江南极清丽素雅的词赋,尔后,与她十指相扣,轻声道:“我爱你。”

  许是从未直白炙热过,宣珏不甚习惯。

  顿了顿,又无声念了一遍。

  两遍,三遍,四遍……

  呢喃喁语,刻入魂灵,又一次脱口而出时,再无晦涩。

  一声一声,把前世今生从未宣之于口的情愫道尽。

  “我爱你殿下。”

  是君臣之敬。

  “我爱你尔玉。”

  是夫妻之情。

  “我爱你重重。”

  是心尖上不可触碰的唯一。

  爱意滚烫,星河逆流。

  玉山倾倒在她一人面前。

  听他一遍一遍,翻覆言情,谢重姒不由怔住。

  转而反扣住他的手。

  像是窥见江南烟雨迷离,她在雨幕水墨朦胧里,拨开帘幕,有人伞下静候。青衣温润,携着江南的春意,满眼望去,山河翠秀,现世安好。

  她走了过去,抓住那人,伏在他怀里。

  欲与君结世世欢,白首不离,并蒂同心。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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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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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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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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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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