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不可置信,被她全盘压住,看不出丝毫端倪。
儿幼时,母后唤她“重重”,亲近的长辈也好,兄姊也罢,跟风叫唤。
但她得封号后,别人再亲昵,也只敢直称“尔玉”。
只有父兄会称她这个小名。
不,还有一个人也这么叫过——
宣珏。
上一世的宣珏。
呼吸在有意吞吐下,仍旧绵长柔和。谢重姒歪了歪头,迷茫疑惑地开口:“你方才是不是说话啦?”
宣珏积压的情愫冲破沉稳克制的防线,也只是一瞬,回过神来后,理智搭建的长城依旧,坚不可摧。
他暗道声不该,但见谢重姒并未听到,松了口气,在谢重姒掌心写了个“未”后,接着帮她擦拭滴水的长发。
谢重姒像是失落于没人同她搭话,低低“哦”了声,接着道:“那师姐什么时候回来呀?这都到晚上了吧?”
江州司手臂齿扣崩坏了一枚,调整修理需要时辰。
宣珏伸手写道:“许是今夜晚间。嘱咐姑娘莫等。”
谢重姒能嗅到他倾身向前时,衣领上浅淡檀香,忍不住指尖一颤,干脆顺势咳嗽起来,掩饰异样。
宣珏额角青筋狂跳,好悬没再走火入魔,替她倒了杯温水搁在手边,不言不语地换了四五条长帕,直到谢重姒长发全干,才放她去睡觉。
谢重姒这时已是眼皮打架,半是迷糊般地被宣珏牵着走。
半阖的眼帘里,余光瞥见宣珏清俊的侧脸,难得神色冷淡锐利,像是破鞘而出的长剑,寒光熠熠。
宣珏扶她躺下后,就吹灯离开了。
四周寂静,谢重姒再也忍不住,喃喃出声:“二九三四,二九三五,二九三六……”
从那一刻开始的计数,竟还未停止。
可越数,她呼吸愈发紊乱颤抖,终于等到三千时,猛地睁眼屈膝坐起,抱住头,十指插入冰凉的长发间。
宣珏竟然……
他竟然也是……
她早该,她早该想到的。
一路若有若无的靠近,似有似无的目光,不声不响的纵容——
这不该是这时的宣珏,他不长这样!
昔年望都贵女爱慕他的数不胜数,哪个敢靠近?就算真有胆大包天的迈步向前,哪个又真正靠近了?!
就连她也是一步一步,像蜗牛伸出触须般,试探着由远及近,走到他身边。
“三千一十……”谢重姒突然一顿,再也数不下去了。
那年皇兄即位,春和景明,东燕外交大臣来访,是个白面文官。
东燕大逆不道的新皇时轻照,生母是卑微宫女,投井而亡,后被养于宠妃云嫔膝下。这位绝境翻盘的小皇子登基之后,遣散后宫,独留了他继母,罔顾人伦极了。
而外交大臣,和他主子如出一辙的肆无忌惮,令辞不乏挑衅不尊。
她气急之下,差点没砸出手边杯盏。宣珏轻轻握住她的手,侧身在她耳边道:“殿下,数数。数到三十,再做决定。”
谢重姒数到了五十,冷静了下来,没怒,微抬下颚,笑着怼了回去:“比不过燕皇会玩。若鸿殿里的那位太后娘娘,怕不是改日,得换个身份执掌后印了吧?”
神态之间,从容自然。
就像方才。
……情急之下,她本能采用的法子,教的人竟然还是他。
谢重姒忽然想到了什么,下床摸索到临窗小几旁。婢女们帮她换衣后,佩饰挂件都摘在了这里。
她找到了那枚白兔挂坠,用指腹一点点描摹轮廓,终于在背后发现牡丹绘纹。
月色明亮,照在小字上。
谢重姒垂眸,清楚明白地看到“尔玉”二字,心底最后一丝侥幸荡然无存。
是他。
是历经上世的他。
是能在权利旋涡深处,片叶不沾,搅弄风云后从容脱身的他;
也是在改朝换代时,边境敌国来袭,诈敌深入,大伤东燕元气的宣珏;
更是那个囚她在玉锦宫两载,背靠腥风血雨,偶尔甚至会阴沉执拗的帝王。
她其实不知道……怎么面对这个他。
谢重姒心乱如麻,躺回床上,数到近万都没睡着,宣珏的声音在她耳畔,车轱辘般复念那句话。
直到天色蒙亮,谢重姒才迷迷瞪瞪睡了会儿,勉强打起精神,糊弄起给她诊脉的江州司来。
江州司果然被她糊弄住了,皱眉:“看不清还敢到处乱窜,又着凉风寒才舒坦啊?”
谢重姒乖乖认错,十分听话。
江州司看了眼她稍微能对焦的眼,判断道:“差不多能看到光亮,迟则明晚,短则今日,便能见到了。”
桃子难得见主人不打手势,上蹿下跳,无聊得去叼谢重姒跪坐时,逶迤在地的腰间挂坠。
婢女早上替她着衣时,顺手给她挂了白兔玉佩,谢重姒没拒绝。
宣珏没师姐那么好糊弄,她万事都得一切如常。
门吱呀开启,宣珏走了进来,问江州司:“如何?”
江州司将桃子拾掇起来,打手势。
桃子只好吐出长穗子,在挂坠的摇曳中回到主人肩上,叽叽喳喳:“无事。你太大惊小怪了。最迟明天能听到看到。”
外人在场,宣珏鲜少失态,面如冠玉,眸光冷静温和,不动声色地扫过谢重姒腰间长佩,再对江州司道:“毕竟秋末,气候寒凉,小心点好。”
江州司糙着长大,在鬼谷时,养师妹师弟养得也糙。在她看来,师妹丹药药性解了就好,人不死不残不伤,问题就不大。
她被宣珏的一惊一乍搞得心神俱疲,换了个话题:“齐家那事怎么样了?”
尸体本就浸水数日,再停放容易腐败,他们昨日忙了一天,收殓遗容,入棺封椁。暂搁在义庄。
还未下葬。m.xiumb.com
按着齐岳的话,即使机会渺茫,他也想旁敲侧击试探一番,看看能否葬入家族墓地。
至于那个尾随之人,也交给齐岳看顾了。
齐岳不一定能撬出什么话来,但他不开口求助,宣珏不打算出手。
宣珏回江州司:“等成岭消息,静观其变。今儿先陪殿下吧,万一不适……”
江州司无语地打断:“我胳膊肘螺丝钉还没上呢。昨儿就不该帮你们抬那棺材,千年玄铁不好找,崩断后最坚硬的铁材都不一定能替换。你先陪她,我下午再赶回来。”
宣珏求之不得。
他说不清心底的惶恐,在她身边尚能安心一二。
他能猜到,林敏夫妇的事,可能不一定是天灾,没准是人祸。
可那又如何?即便有人提醒,不还是中招遇害了么?
就像这辈子,尔玉不还是落水遇冷,因他受寒?
和上一世风雪夜里,她在军机处外跪地不起……几无二样。
若说命运重来,只是换个面目全非的法子,尽数皆枉然,他该如何处之呢?
又过了一天,谢重姒耳目更为敏锐,宣珏不敢再开口,只在心里默念:让我试试。
因为秦风一事,他不敢放手,因为林敏一事,他不敢伸手。
左右踯躅,前后桎梏,但只要狭窄一条路能通向她,再荆棘坎坷,业火滔天,他都能义无反顾地走下去。
江州司忙着给手臂扭螺丝钉,用过早膳,和谢重姒说了声就离去。
谢重姒坐在抄手回廊下,裹着狐裘大氅,只露出张娇艳清丽的脸,对着棋盘,有一搭没一搭地摆棋子。
忽然,她询问般,随意对身旁的人道:“有人会下棋吗?和我来一局吧。”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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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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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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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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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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