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夫子,人走啦!”
蹲在地上的男人这才缓缓抬起头。他的年龄有些大了,头发花白,胡子花白,脸上皱纹遍布,是这几队民工里最听话的那一个,也是最胆小的那一个,如果说人的勇气可以用水来形容,那么他的那滴水还未落下就会蒸发。
他要为自己的女儿考虑,如果不能活着回去,她一定会被族里逼迫着嫁给地痞流氓。
“谢谢。”许夫子道,“一时半会儿他应该不会再来了。”
“谁说不是呢。这个造孽的奴才,他就是马箭的一条狗!马箭叫他去吃屎他也敢!”
扶起许夫子的汉子瞪着眼睛,好像用目光就能把那背影撕碎:“要是老子没有爹娘妻儿要养,一准反了,把他塞进猪圈里。”
许夫子确实是个夫子,他读过书,有文化,看着有儒生气质,照理说是不应该在这儿的,只可惜他家里太穷,穷到没法打点关系,而强征民工,不会因为除了钱以外的东西放人。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思想几千年来深入人心,虽说当今的朝廷不重视这个,民工们却尊敬许夫子,爱和他聊天说话,力所能及下也帮帮他的忙。
许夫子有一点清高,他不太瞧得起周围的人,但是为了合群、为了生存,也就把那股文人的穷酸气憋住,没露出来。
“唉,这话私下里说说就好了。”许夫子道,“我盼着有天治好河,快些回去,即使吃不起,穿不上,也比把命丢下强。”
汉子觉得他很懦弱,但也不好反驳什么,岔开话题:“夫子,你说为什么就没人反呢?我听说白莲教在各地都闹起义,咱们这儿怎么没有?”
“人心似水如烟,起义又何尝是简单的?”
“那有何难,大家伙一起上,还能拦得住不成?”
许夫子想了个比喻给他:“这么说吧,你和我讲过你家里的事,光是你老婆和你娘闹矛盾,你就头大如斗,惊慌失措,这么多的人,你又怎样鼓动?”Χiυmъ.cοΜ
“这……也是。”汉子道,“可我不行,总有人行吧?”
“难啊,要找这种人太难。”许夫子道,“不过想来也快了,不是有民谣在传吗?石头人什么的,再忍忍。”
“忍?忍什么忍?你忍我忍,大家都这么忍,还有人敢站出来吗!”汉子的脸慢慢涨红了,“我虽然没读书,但也知道世上的道理不是忍!”
“那你怎么不去呢?”
“我,我上有老下有小呀!”
“这就对了。”许夫子道,“别人和你一样!”
汉子愣了一会儿,慢慢低下头去。
日头渐渐不那么大,太阳自山后面落下去,繁星铺满天空。
地上,泥沙铺满地面,人又铺在泥沙上,可惜锅中的米并不像他们一样。
领了两碗稀粥,三四个杂合面窝窝头,汉子与许夫子一起坐下歇息。
朝廷对付农民起义很有经验,本来是不会让平民百姓们聚集的,只是黄河的河灾来得太严重,才没有办法。
底下的官从不会在乎朝廷给了什么旨意,照例按自己的意思办事、贪墨、横征暴敛。不过呢,他们也怕起义,因为起了义他们会第一个掉脑袋。
故而河上的巡逻很严,许夫子能和汉子坐在一起的原因是主管这片区域的兵卒偷懒去了。
就是那个抽了王六七一鞭子的小兵,他和河道衙门的小吏关系好,不受批评,人又好吃懒做,一到晚上就早早睡去,不知不觉间给民工们放松的机会。
“一天一顿饭,哪来力气做工。”汉子把碗底舔干净,肚子里还是空得要命。
他借着微弱的火光,看见不远处有一个高大的影子将一个矮瘦的影子给压在地上,抡起拳头砸了几下,抢走什么东西。
许夫子也看见了,肉眼可见地颤抖起来。
“又要死人了。”汉子叹道。
那意思很明白。
不是所有人都像汉子一样,不愿意欺负别人,吃不饱的人会生出坏主意,承受坏主意的人会倒霉。倒霉的结果或是被打死,或是被饿死。
哪个结果更解脱呢?
许夫子愿意和汉子交好,一个原因就是他谁也打不过,而汉子块头大、肌肉多,能保护他。
“你要是个官该多好,咱们就能逃出去了。”
“汉人做官?你在开玩笑。”许夫子道,“科举形同虚设,人才选拔讲究血统家族,这是蒙古人的天下。”
“那些帮着镇压反民的官吏,待遇还不如被招安的造反之人,谁要升迁,谁就得出钱。别说是我,诸葛在世也只能去看仓库!”
“……”汉子无言以对,突然想起一件事,“我听说马箭上头的那个啥啥啥,其实不是蒙古人,本命叫刘升。”
“这种人也有,长得像蒙古人,虚报籍贯就能做官了。”
“你怎么没虚报?”
“我也不是没试过。”许夫子不怕他说自己假清高,“我没有钱,报了也当不上官。”
他们安静下来,过了一会儿,许夫子念了首诗。
“寒向江南暖,饥向江南饱。莫道江南恶,须道江南……”
诗没念完,他就躲在破蓬底下睡着了。
汉子跟着躺下,正当他要闭上眼睛时,一双手揪住了他的腿。
第二日开工,许夫子发现汉子的神色有些亢奋,做事总是走神,但他是个文弱读书人,每天光是站着不倒下,就已经费劲了心力,实在没空留神别的,几次想问情况,没有昨天那样聊天的好机会,于是不了了之。
第三日,许夫子没及时把头低下去,挨了小兵一鞭子。
第四日,许夫子发高烧,神志不清,伤口化脓,汉子拿来煮过的草药给他灌下,死马当活马医。
第五日,许夫子醒来,发现周围许多人都有了与汉子相似的神情,话都不怎么讲了,整日神神秘秘。
第六日晚,许夫子隐隐察觉到汉子半夜起来,以为他是去撒尿,没出声。
第七日早晨,一个小吏来到河边。
奇怪,天都还没亮呢,怎么会有当官的早起?什么事要现在宣布?
许夫子踉踉跄跄跟着人群集合,一边走,一边寻找汉子,乌压压一大片民工聚合在一处,土腥味和汗臭气格外明显刺鼻。人群中既没有笑,也没有说话声,沉闷如雨天前夜,压抑潮湿。他们拥攘着走到一个高台前,仰头看着上面的人。
此人正是马箭,他瘦脸瘦身材,尖眼睛,黄黑肤色,两手背在身后,走上那临时搭建木台的样子像是要领什么奖品,四下一瞥,眼里什么都瞧不见。
马箭认为凭自己的本事,和该是个宰相,如今的情况,只是明珠蒙尘,无人赏识,所以他看谁都不顺眼,说什么都不耐烦。他也认为,官比自己小的人都是空气。因为他本身位卑若无、没有品阶的关系,空气只能是百姓,这就导致他对着一大片的民工,更加傲气。
“来人,把反贼们带上来!”
十几个兵各自押一个人上来。
“都跪下。”
他们每人踹了一脚,那些人就跪下了。
“昨天夜里。”马箭道,“有人造反!这简直是笑话,你们在这里治河,功在当代,利在千秋!每天有吃有喝,有朝廷派下来的大人保护你们不受土匪刁民侵扰,还有什么不满意?看看这些贱种们!造反是没有出路的!”
他说的话在许夫子的耳朵里像是雷声,有着巨大的震撼感,但光有动静而不到他心里去。他只听见声音,听不见内容,张大了嘴满心满眼盯着台上跪下的汉子看。
汉子满脸血迹,右手不翼而飞,发觉许夫子在看他,对他笑了一下,用口型说了一句话。
“好了!你们要乖乖地干活!再过一段时间,你们就能带着朝廷的赏钱回家,到时候可以买地、盖房子、娶亲!要是闹着造反,只有一个下场!”
马箭做完演讲心满意足,对那些官兵道:“几位请动手吧。”
这些人官不大,但他对手里拿刀的人总是挺客气。
嗤--
鲜血冒着热气,顺台子流下来,滴滴啦啦染红黄泥地。
许夫子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把眼睛闭上,他浑浑噩噩地跟着来,浑浑噩噩跟着去,冷风带着湿淋淋的鲜血味吹拂过来,在人群的空隙中穿梭。
“你的病好了没?”一个人问道。
“这是怎么回事?”许夫子胆子很小,一向不想管闲事,他认为管得越多,死得越快,听得越多,越容易害怕,可是汉子怎么会……
“起义呗!”那人道,“台上中间那个人叫王六七,听他们说是白莲教的,他这几天带了好些人去看石人,看了石人回来的,约好造反,就在昨晚!”
“石人?”
“挑动天下反!”他悄悄道,“就是一只眼的石人啊!老实和你说,我也去看了!”
“嗯。”许夫子胡乱点头,“石人,我知道,石人。”
“那王六七有内应的,拿出来好多兵器,可惜有人和马箭告密,他又告诉刘升,连夜从军营里调兵,水花还没翻起来,人倒死得七七八八!”
许夫子想起汉子最后的那句话,他说——
“你和台上那个汉子关系不错吧,我见你们俩总在一起。”那人继续道,“接下来可要小心了,说不准他们就砍你的头。”
许夫子一个激灵,思绪从回忆中脱身:“不会吧,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怎么不会呢?这些天你什么没见过?饿死的、渴死的、累死的、被打死的、疼死的……还有什么死法新鲜?”
“……你说得对。”
“唉。”那人道,“说真的,呆在这条河上,迟早得玩完,早晚是个死。但说起造反,我不敢,我不仅不敢,还劝别人不要去,免得连累我。”
许夫子在感同身受的同时,心里密密地疼起来,他的胆子好像逐渐裂开一条缝,灌进死去的汉子的勇气,于是说出来一句以前的自己绝不会说出的话:“我们劝他们不要去,倒好像他们不去,我们就能活似的!”
黄河奔流着,许夫子的目光追随它而去,平日说起形容河流壮美的诗句,他装了一肚子,现在一句吟不出来。
他看到一片黑色的虚无,虚无里什么都没有,一切是空荡荡的,包括他自己,这装着怯弱的皮囊。
比民工们多一点知识的许夫子明白,经过早上那一场狗屁不通的会,再想起义,千难万难。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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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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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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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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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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