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嘴角扯了扯,付了五块钱戴上帽子才敢出门。走在象牙镇上,认识怀丰年的人都和她打招呼,“哟,丰年回来啦?要高考了吧。”怀丰年说明年就高考。
“你行的,老怀的女儿能差哪儿去?”象牙镇的人读书氛围浓郁,但凡有孩子考入县城或者柏州市,家长都会毅然陪读。回乡时交流信息或点评柏州教育水平,都不忘加一句,“八中啊,那可是八中。”意思是进了八中考个211都算失手,考个985是标配。像怀丰年这样的书香门第、镇中学校长之女,“明年考北大问题不大吧?”
怀丰年笑,“北大不行,我琢磨着去剑桥牛津呢。”心里嘀咕着,“诶,北大?我要是考个二本就是失-足了?”
她家位于象牙镇中学靠后山的那栋孤零零的教职工宿舍楼里。妈妈宋绘香是本镇人,父亲怀湘龙则是湖南人,在柏州师范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象牙中学。
怀湘龙年轻时为了跳出象牙镇努力,公招也考过,借调也跑了门路。他考试虽行,然做人差了点火候。被县教育局借调的半年是他此生一大污点。原因是他恃才傲物,教育局领导让他校对文件格式,怀湘龙大笔一提,替人家重写了一份,还修改了会议精神,将“普九教育在我县的进一步落实强化”改成“以普九工作为基础,打通我县教育强县的上升路径”。人家谈普九,他谈做强做大本县教育产业。马屁都赶不上热乎,自然被发配回象牙镇。
那年他三十一岁,被打回后意志消沉了两年终于认清了这辈子在象牙镇吃碗体制饭的现实,经人介绍和县南端种栗子的宋绘香结了婚。有了女儿怀丰年后他才发奋起来,终于在四十五岁时当上了象牙镇中学的正校长。
“怀”这个姓氏本就稀少,怀湘龙老家人对传宗接代就更加执着。怀丰年出世前,那位湖南老太太包着鸡蛋颠簸数省来到陇西陪儿媳妇待产,两人驴唇不对马嘴地说了半天,宋绘香就听懂一句话,“肯定不是妹坨子。”由此给怀孕的宋绘香带来了极大的压力。
孩子一出生,老太太给媳妇杀了只鸡后帮忙照顾了一天就走人,理由是老家的鸡没人喂。宋绘香由此更恨上了老太太,在怀丰年小时候老拿“你奶奶眼里你都不如那几只鸡重要”来贬低孩子加拐弯数落丈夫。
即便这个女孩的性别让怀湘龙有些失望,但学政治的他还是善于提炼生活中的主要矛盾次要矛盾:一头哄好老家的老娘,自己勒紧裤腰带也要让亲人兄弟看看他“发达出息”,一边紧抓怀丰年的启蒙教育,两岁学诗,三岁能背几十首。四岁练大字,十二岁时怀丰年就写出了一笔敦厚的颜体。文科生的爹教出了偏好文科的怀丰年,怀湘龙在女儿考入柏州八中时颇为得意了一阵子,毕竟这一年全象牙镇中学能进柏八的也就怀丰年一个人。
但是八中高手如云,怀丰年的成绩单第一次送到怀湘龙面前时他吃惊不已,“数学五十二?英语六十三?”这还是暑假时让妹夫靠关系给塞进辅导班的结果。
从此怀湘龙就对怀丰年的成绩噤口,他对女儿的教育采取“勿敲响鼓”的原则,其实是训斥无用。别的地方他也干着急帮不上,渐渐的,怀湘龙也不问了。他这人年过四十五后才开了窍,“就算考个二本,她女孩子家也不愁没下家。”
可对于家里的其它事儿,怀湘龙不管不问不沾手。要钱?工资就这点儿。给了老婆如何给老娘?干活儿?他虽然是农村里走出来的,但从小不做农活儿。活儿有老娘姐妹担着。再说,他得工作。
哪怕读了再多的黑格尔康德霍布斯马克思,怀湘龙从来没认真考虑过这个问题:婚姻对男人意味着什么?遑论另一个问题:婚姻对女人意味着什么?
怀丰年却思考过一个问题:宋绘香对于嫁给怀湘龙越来越感到委屈。可她曾经心比天高的爹对于娶了宋绘香这个农妇也是委屈的。本科对初中,怎么算都是她宋绘香占了便宜。
怀丰年马上升高三了,好消息却传来,她进了年级前三。怀湘龙一听女儿保底北师大人民大学,这精气神立马又回来了。他站在学校门口等着女儿,看到她帽子下的短毛后还摸摸头笑,“剃发明志,好啊。”再摸自己的科比头,“这下咱爷儿俩像绝了。”
难得怀湘龙体贴家里,他买了冰棍西瓜等着女儿。晚饭时则喊女儿,“现在学校食堂放假了,咱们去街上下馆子。”
怀丰年知道这也是父亲的一场对外宣讲——怀丰年争气,三代贫农的家里马上要飞出金凤凰,你们可瞧好了。
她似乎能如愿在家“安静”几天,不用醒来就闻到面粉凉粉味儿,也不用满头大汗地在店门口炒辣酱,耳边还没有宋绘香的唠叨,眼前不用晃着她阶级姐妹的愤恨脸。睡到自然醒后煮点让父女俩对付一天的面条儿,再回到透着霉味的房间看自己的书。这次从市图书馆借来了十本,都是人文社科类的大部头。
读得累了,她开窗透气,三十几度的大太阳下,整栋宿舍楼只看到这一家晒被子。熟人见了还以为是宋绘香回来了,怀湘龙则喜滋滋的,“是我女儿回来了。”
太阳快落山时,怀丰年则在腿上胳膊上喷满花露水,沿着镇中学的操场跑步。回家再喝剩下的小半碗面条就着怀湘龙买来的凉菜吃顿宵夜。
她把自己的时间排得很满,脑袋休息时手脚不休息,手脚休息时脑袋只想着学习和书籍。她一点儿都不想网络游戏,一点儿都不想八中小卖部的方便面,也一点儿都不想这次考出的优秀成绩。只要闲一点儿,她脑子里就会充满两个字:俞任。
怀丰年小学就读到“少女怀春”,她懂那个意思,却笑那说法无聊。春不春的也得受大脑控制啊,作为一个有着严缜思维的人,她对此类情节不屑一顾。
可怀丰年怀俞了。事儿不晓得打哪儿起了变化?俞任哭时全寝室的人都不知道,怀丰年就是听得到。她站在俞任床边看着女孩月光下的清秀脸,眉头皱了皱。
俞任对她自然特别照顾,虽然那次她以二十七名的排名被拱上了优秀干部的位置,她对俞任的心眼儿和小手腕有点心有余悸,但她内心还是感激的。俞任像姐姐,像闺蜜,像战友,更像一个看不清的谜。
说她幼稚,能为了失恋和白卯生躲着哭。说她成熟,她竟然能当众坐稳面不改色,寝室里没有其他人能看出异常。说她聪明勤奋,赶在俞任脚步后气喘吁吁的怀丰年早就见识过。说她有个性,她又能在各种课上看漫画,视分数为粪土,可因为瞧不惯何田田瞎得瑟,在最后一刻找老师去报名。“不为别的,就为了气气她。”
自问能看透俞任,可俞任心里总隔着一道深深的丛林,那里生机盎然或是烈焰蔽日她都能自己安然处之,她不愿意对怀丰年露出。
喜欢猜谜的人都有种轴劲儿,怀丰年绕着俞任打转后不想猜了,期末考试结束那天两人在一起收拾寝室,她忽然问,“你还在想她吗?”ωωω.χΙυΜЬ.Cǒm
俞任直起腰,认真地眼神透过镜片,“丰年,这是我自己的事。”这就是她尖锐的一面,不合意的她管你天王老子总要戳出来。
怀丰年却觉得关系都这么好了,她为什么就不乐意透点儿底给自己呢?并不是说她怀丰年八卦,她只是希望俞任能彻底走出来。如果俞任开心,她也会开心。而俞任藏着掖着,丰年心里总被一种嫉妒和独占欲不时侵扰——在俞任心里,她远比不上白卯生重要。
对于俞任那句简单直接的界限划分,怀丰年无所谓地耸耸肩,“好吧。”
一句“好吧”后,寝室內安静了很久,打扫完后怀丰年先说的,“我先回家了。”
并不是早熟就能顺利消化各种心结,表面再无所谓,怀丰年却暗地里和俞任那句话杠了好几天。
小气吧啦,她骂自己。骂完了继续小气吧啦。
小气吧啦地等了俞任两天也没等到她邀请自己一起去市图或哪儿自习,后来一想,她可能着急回乡下看那个小朋友了。得,白卯生之外,她连七岁的小袁柳也比不上。
怀丰年于是想离开宋绘香回象牙镇“静一静”。这是第三天了,她还是无法平静。甚至想起俞任那见外又抗拒的语气就想哭。半夜两点醒来的怀丰年在床上转了几次身,最终拧亮台灯拿起手边的书一边分神一边读。
女孩子的心绪怎么这么敏感复杂呢?分神时怀丰年责备自己。再自甘小气地决定这些天都不要理俞任。
凌晨四点睡着,迷糊睡到早上八点太阳晒屁股时,怀丰年被父亲敲门,“你同学找你丰年,叫俞任。”
翻了个身的怀丰年说,“不理!”
怀湘龙一愣,随即回了两句挂了电话。
睡到九点半时,怀丰年醒了,忽然想起什么掀了被子,“爸,我电话呢?”
“什么电话?你不是不理吗?”怀湘龙纳闷。
“那你怎么能挂呢?”怀丰年还以为是刚刚的事。
“叫俞任,不挂你等着烧电话费?一个多小时前的事儿了。”怀湘龙说完就见女儿怔住,没一会儿就见她绕着客厅,“完了完了我完了。”到底是没理会,怀丰年摸着曼德拉头来回走动,随即还是果断拨回电话,“俞任呢?”
接电话的是个奶声奶气的小声音,“喂?怀丰年姐姐,我在俞任姐姐家玩儿呢。宿海问你来不来?”接着电话又被宿海抢去,“坏丰年!你快来啊!”
怀丰年的心被堵住时耳中才落入俞任的笑声,“什么时候回柏州呢?我一带二有点累。”所以这才想到了自己?怀丰年叹气,“明天回吧。”
“好啊,她们吵着明天还要来。”俞任说,随即她顿了下,“丰年,谢谢你。”
“谢个屁。”怀丰年的眼眶马上湿了。女孩子麻烦死了,一句话要磨她好几天,一句话又逼出她眼泪。
俞任笑出声,“被警察叔叔带走的感觉如何?”
旁边传来宿海的小奶音,“坏丰年被叔叔带走后哭了呢,眼睛都红了。”
怀丰年抓着头,“哎呀,你们烦死了。”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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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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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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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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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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