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家楼在规模上和丰乐楼不相上下,三层的酒楼也能容纳千人。
但档次上不能比,胡家楼是面向平民的酒楼,无论菜品还是环境,都比丰乐楼差了太多。
到了晚上的饭口,一楼大厅里,桌子密,人也挤,一桌酒菜,有鱼有肉,四五个人吃饱喝好,也就百十来文。
今天在大厅里,坐着几个特别的客人,只是谁也不知道他们的身份。
一个是陈顺才,另一个是昭兴帝,身边同行的还有几名内侍。
听说太子谋逆行刺的事情,已经闹得满城风雨,昭兴帝要出来看看。
陈顺才不想让他来:“陛下,京城今日不太平,咱们还是等些日子……”
“等到什么时候?却等那逆子多立下些战功,接着耀武扬威么?”
陈顺才不敢阻拦,且按照吩咐,带着昭兴帝穿便装来到了胡家楼,还点了一桌酒菜。
胡家楼的饭菜非常可口,但昭兴帝一快子没动。
每道菜,内侍都尝过了,不用担心有毒,但昭兴帝嫌食材糙劣,就是不动。
在酒楼里坐着,一口都不动,这样很容易惹人怀疑,陈顺才担心有人会认出皇帝的身份,更担心皇帝听到这些平民的谈话。
流言散出去了。
但不知道怎么就变味了。
隔壁桌几个匠人正在谈论此事。
“听说了么,太子在北边打了大胜仗,把图奴的一个什么省,都给打下来了。”
“我听说了,那叫图奴的南省,比咱们一个州还大,前些日子,梁家二长老,又带回来一个图奴大将军,把脑袋揪下来,献给了苍龙爷,咱们大宣的爷们可是争了一回气!”
“你也得看看是谁争的气,太子爷是真有本事,这要换成咱们大官家去了,指不定又得叫叔父,弄不好还得叫爷爷!”
众人说笑一团,且说这平民百姓就这么妄议皇帝,没人管么?这不是大不敬么?
大宣就是这个传统,包括前朝大乾也是这个传统,只要不当着皇帝的面开骂,私底下怎么说都行。
当然,像王彦阳那样当面开骂的,也不少。
昭兴帝曾经多次提出过,要把这传统改一改,当众议论天子,必须治罪,治重罪,公孙文也为此多次上奏,可都被内阁挡了下来。
看着这几个拿大官家说笑的百姓,昭兴帝真恨不得判他们个千刀万剐,好在这几个人很快说到了昭兴帝感兴趣的话题。
“你们听说了吗?太子爷一边在北边打仗,一边还惦记着皇位。”
“我也听说了,太卜杀大官家那事,和太子也有干系!”
“你可别瞎说,太子爷能干出那种事?”
“这也不稀奇,你说谁不想当大官家?”
“那可是他亲老子!这种事也做得出来?”
昭兴帝表情有几分满意,破例端起酒杯,喝了一口。
这才是他想要的结果。
把太子刺君弑父的罪名坐实。
陈顺才一直盯着昭兴帝。
倘若隔壁桌的谈话就此打住,又或者昭兴帝心满意足就此离开,这个结果得有多么美好。
可昭兴帝没走,隔壁桌的谈话也没有停下来。
“其实太子爷要真能做出这事来,也挺好,我挺盼着太子爷当皇帝的,肯定比现在的大官家强得多。”
“你这话说的,跟没说一样,是个人就比现在这个强!”
昭兴帝差点把酒杯捏碎!
“你们这么说,也不对,咱们大官家也是个好人,也做了些好事。”
昭兴帝的表情稍微平和了一些。
“你且说说他做了什么好事?”
“就说太子这事,大官家知道了,一点没怪罪太子,还说要把皇位让出来,还在苍龙殿和二长老商量了一番,要不是二长老拉着,大官家真就把皇位让了!”
“有这等事!他真舍得?”
“人家大官家说了,他累了,想过两年清静日子,等太子出征回来,就把皇位让出来,这事都定下了!”
砰!
昭兴帝一拍桌子,离开了胡家楼,陈顺才赶紧追了出去。
临上马车前,昭兴帝突然揪住了陈顺才的头发,打了他一记耳光。
陈顺才一脸委屈,昭兴帝恶狠狠放下了车帘子。
昭兴帝接连去了几家酒楼和茶坊,听到的都是类似的传言,都说他要主动让位于太子。
回到福宁宫,昭兴帝躺在卧榻上,眼神空洞。
陈顺才在旁道:“陛下,凭您怎么打,怎么罚,终究都是奴婢的不是。”
昭兴帝木然问道:“我听说,东海之外有个很大的国家,叫做万胜之国,在万胜之国中,莫说议论天子,便是议论一个县令,也要受律法惩戒。”
陈顺才道:“这是公孙先生说的,他还说他去过万胜之国。”
“朕只恨命运不公,为何不在万胜之国为君!”
“臣闻言,万胜之国十分穷苦,百姓劳作一年,只能勉强争得温饱,不似我大宣……”
昭兴帝怒道:“温饱还不知足?平头百姓,能活着便是,还想要甚来?只因大宣之民活的太过富足,才会如此恶毒!”
陈顺才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昭兴帝。
昭兴帝起身道:“让公孙文把万胜之国的律法写下来,拿给朕看,唯有万胜国之律法,能慑服民之恶也,民之恶,恶贯满盈!”
昭兴帝越说越气愤,陈顺才又是推拿,又是揉捏,想方设法让皇帝把气顺过来。
等怒火渐渐平息了,陈顺才小心问道:“几位御史已经准备好了奏疏,后天便是朝会,还让他们奏事么?”
昭兴帝摆摆手道:“还奏什么事,且引得那群逆臣,借题发挥,再来逼朕退位?此事暂且作罢!”
陈顺才道:“湍、迅两州出兵之事……”
昭兴帝道:“太子罪名没有坐实,却拿什么下诏?没有诏书,湍迅两州又岂肯出兵?逆臣,都是逆臣!”
昭兴帝的火气又上来了:“朕定太子抗旨之罪,他逼朕退位,朕定其谋逆之罪,他逼朕退位,朕……”
话说一半,昭兴帝突然愣住了:“打他一拳,不躲不闪,却要狠狠还回来一拳,捅他一刀,不逃不藏,非要还回来一刀,这人是谁?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梁季雄?
他没这份心机!
徐志穹回来了?”
昭兴帝看着陈顺才。
陈顺才点点头道;“徐志穹跟圣威长老一起回来的,当天便回了掌灯衙门。”
“你怎么不告诉我?”
陈顺才道:“一个小小从五品的千户,这点事不须让陛下劳神。”
“劳神?他已成我心头之刃!他往我心口里捅刀子!”昭兴帝起身,砸烂了桉几上的瓷瓶,“我一猜就是这厮,这个佞臣中的佞臣,这个逆贼中的逆贼!”
昭兴帝又开始咳嗽,陈顺才慌急道:“陛下,您息怒,为这个小贼,不值得您动怒。”
昭兴帝喘息良久,突然笑了:“年纪大了,顾虑多了,一直心软,却让这贼子猖狂至今,你带两个部下,把这小贼除掉,千万做的干净些。”
陈顺才慌道;“陛下,徐志穹受白虎真神庇佑,若杀之,恐为大宣招来灾祸。”
“为大宣招来灾祸?招来又何妨?”昭兴帝轻蔑一笑,“没有朕的大宣,留之何用?”
“只是……”
“奉旨行事便可,难不成你也想做佞臣?”
陈顺才不敢违忤,赶紧领命。
“佞臣暴民,你们合该有此一劫!朕为大宣劳心劳力,你们何曾真心念朕的一句好?你们逼朕退位,朕也不须再有顾忌!”
昭兴帝狰狞一笑:“湍迅两州之事,不可操切,你传话给吏部,查一查两州知府贪赃的把柄。”
陈顺才一怔:“若是让吏部来查,只怕会惊动两位知府,边疆大吏,在六部都有些人脉。”
“惊动他们?”昭兴帝冷笑道,“我却要吓得他们魂飞魄散,知天子之怒,这群佞臣方能遵天子号令。”
……
冬月十三,天降大雪,徐志穹在中郎院里吃金豆子。
冯少卿最近脾气越发暴躁,夏琥怕徐志穹到罚恶司惹事,干脆把功勋给徐志穹送到了中郎院。
徐志穹就着一口香醪,吞下了几颗金豆,眼看眼前还一大盆,皱着眉头:“这要吃到什么时候?”
夏琥哼一声道:“当了这多年判官,还头一次听说有人嫌功勋多,你要不吃,我自己留下便是。”
“留下便留下,我不是说了么,有功勋你先吃,升了六品再说。”
“你说的轻巧,我熬得过去那一关么?”
无论对哪个道门,晋升都是生死考验,徐志穹有道长护着,却也昏迷了许久,夏琥没有高人照应,不敢轻易冒险。
“当年升七品的时候,我就差点丢了命,我可听说了,有不少同道就死在了六品上。”
徐志穹笑道:“你听错了,那些人不是因为晋升六品而死,而是死在六品技上,学六品技确实有些凶险。”
夏琥还是摇头;“我没你那天分,还是多等些时日,把七品上的修为巩固的扎实些。”
“也罢,来日我让钱大哥帮你一把,他肯定有些诀窍。”
吃了一盆金豆子,撑的徐志穹直翻白眼。
夏琥上来帮他揉揉胸口,徐志穹一把将夏琥搂在了怀里:“娘子,今夜不要走了。”
“那可不行,”夏琥推开徐志穹,“冯少卿每隔两个时辰,便要点人数,上次有个推官去晚了,差点被冯少卿打死。”
“这厮真是疯了!”徐志穹紧锁双眉,“娘子,不能再等了,明日我便带你去见钱大哥。”
“还是等等吧,我刚升了七品上,怎么也得等到修为稳固一些,”夏琥真心害怕,“我得回去了,过几日再给你送功勋来。”
夏琥走了,徐志穹心里很不踏实,很多人都知道徐志穹和夏琥的关系不一般,冯静安痛恨徐志穹,迟早要对夏琥下毒手。
当推官,终究要受制于罚恶司,还是得尽早升中郎。
不过夏琥的修为确实不稳,通过罪业之童能看出来,她身上的雾气有些飘忽不定。
等上十天半月,再看情形,只要夏琥根基稳了,就算把她绑走,也得逼着她升六品。
徐志穹提上灯笼去巡夜,从西集走到南门,从南门走到了莺歌院,本想去莺歌院里享受一下风雅,刚要进门,忽听一阵脚步声传到了耳畔。琇書蛧
莺歌院门前,人来人往,有脚步声再也正常不过。
但这个脚步声非常特殊,和徐志穹的脚步几乎完全一致。
有人跟踪我。
这就不能去莺歌院了。
在这种场所,徐志穹会一心一意投入修行之中,很容易遭人暗算。
徐志穹绕过莺歌院,想找个僻静地方,看看到底是谁跟踪。
等走到一条深巷,忽听身后脚步声急速迫近。
是宦官,修为应该有五品。
果真不是跟踪这么简单。
徐志穹勐然回身,提着灯笼,一刀砍向了身后的宦官。
宦官侧身躲过灯笼,身形一分为二,左右夹攻徐志穹。
幻术?
不对,一招一式,出手都是真的,这就是两个宦官。
他们两个刚在一直叠在一起,脚步和动作完全一样,徐志穹一时没能区分。
怎么还有这样的怪物?
徐志穹的六品技对宦官没用,单凭刀法,能勉强对付一个五品宦官,但同时对付两个基本没有胜算,更何况这两个宦官如此默契,攻势不断,且没有破绽。
徐志穹没有恋战,一手握住议郎印,要回中郎院,一名宦官突然绕到身后准备突袭。
也不知巷子里何时多了一辆货车,宦官没注意,一下撞翻了货车,一对瓷娃娃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看到这辆货车,徐志穹不打算回中郎院了。
老货郎低着头,捡起地上的碎瓷片,可怜巴巴道:“你们得赔我钱。”
一名宦官冷笑道:“老东西,算你不走运。”
他伸出手指来点老货郎的胸口,忽觉一阵威压袭来,两个宦官立刻低下了头,徐志穹也跟着低下了头。
老货郎拿着摔碎的瓷娃娃,颤抖着声音道:“这都是有本钱的,你们不赔钱,就得赔命!”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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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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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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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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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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