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戈将提起的一口气缓慢吐出。
“为何?”季轻云道:“黎王放心,待取经研习完毕后,我自会将闻戈全须全尾,一根毛发也不掉的还回来的。”
“季主说笑了。”藏珠含笑道:“我不能应下这个请求,只是因为闻戈虽在黎国,但他仍是自由的。季主之邀,赴或不赴,当由他自己决定。”
季轻云呵的笑了一声,冷嘲道:“何必多此一举。你是黎王,而他只是个寻求黎国庇护的半妖。你若开口,难道他还敢不从?”
“或许他确实不敢,只是我亦不想强人所难。”藏珠转向闻戈,柔和的问道:“小白,你在一旁都听到了。季主想邀你过季氏小住。你的意思呢?”
闻戈舔了舔干涩的嘴唇。
藏珠身后,年兽伤口处的鲜血似已流尽了,原本丰盈饱满兽毛被血液浸染,黏成细小稀疏的数络,贴在已经不再起伏的兽皮上,无端端显出一副瘦骨嶙峋的可怜相——可天知道,它一顿便能吃光一村的人。
原来这年兽也是季轻云的猎物,闻戈思忖着,他早该想到的。为了修复黎王宫后无明渊上的镇压的封印,藏珠暗中寻赏年兽。而季轻云对藏珠的一举一动十分上心,所以亲自出手猎杀年兽也是顺理成章。
“季主说笑了。”闻戈干巴巴的道:“我之所以能击杀这头年兽,非是因为技艺出众,实则这年兽在遇见我之前已受重创,爪断牙脱,这才被我捡了个现成的便宜。原来它先前是在季主手下走了一遭。这样联系起来,一切就说得通了。这年兽虽然命丧我手,但细究起来,仍应当算是季主斩获的猎物。”
“哦?”季轻云语气不冷不热。
“是。机缘巧合下夺人之美,虽然非我所愿,但结果总是令人不快,还望季主宽宏大量,不再计较。”闻戈单膝跪下,垂头缓缓道:“至于我的猎杀技艺更胜季主云云,纯粹只是误会一场,也望季主莫要再提。”
季轻云半晌无语。
闻戈正耐心等待着,眼角余光忽然瞥见一道投影骤然闪现。
来了!闻戈撑地凌空跃起,一脚踹上季轻云后背——绞心之痛骤然袭来,闻戈咬牙忍住。季轻云似是没想到闻戈竟然敢对自己动手,毫无提防下经此一踹,哐当跪下,恰恰躲过年兽凶狠抓下的尖爪。
闻戈再于空中灵巧旋身,骑上年兽背脊,双手敏捷准确的环上其脖颈,一人一兽互相撕扯搂抱着滚成一团。
都音锐声尖叫。闻戈恍若未闻,屈膝止住翻滚之势。年兽愤怒吼叫,獠牙龇出,狂乱的在地上拱咬着。
铮然一声,分光出鞘,闻戈一手将年兽巨大头颅压制在地,另一手将分光横持卡进年兽嘴中。果不其然,怒极愤极的年兽牙关一紧,哐当一声便将分光牢牢咬住。
闻戈脸上,嗜血的笑意一闪而逝。
梗在年兽口中的分光猛然一搅。“咯噔”声后,断裂的碎牙混合着激射的血箭,自年兽嘴中汹涌而出。
年兽背脊吃痛弓起,四爪狂刨,试图将闻戈自背后甩落。
然后——
——然后年兽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化作虚无,倏然消失不见了。
“闻戈!”都音尖叫道:“刚才那东西、那东西是什么?”
“年兽。”闻戈言简意赅,用两指拭去分光剑刃沾染的血痕,回鞘。
“可它不是已经死了吗?”都音震惊。
“现在的年兽,确实已经死了。刚才袭击我们的,是过去的时间里年兽的溯越□□。”季轻云道。
都音满面迷茫。
藏珠扶起季轻云,一边替他掸去玄衣肩头黄色的脚印,一边道:“你之前说年兽逃脱前不忘挠了你一爪子,难道就是指这个?”
季轻云漠然道:“若非如此,就凭它,爪子也想挨到我的衣角?”
藏珠笑而不语。都音仍是云里雾里,只好求助的望向闻戈。
闻戈匀了呼吸,道:“溯越□□是年兽独有的能力。时间之于你我,之于人、妖、魔等,宛如离弦之箭,一往无回,无从追溯,无可逆转。但唯独对年兽是个例外。对年兽而言,时间如林中小路,往左便是前越,往右便是溯逆。”
都音稀里糊涂的看着他,好像是听懂了,又仿佛只是听傻了。
闻戈继续道:“年兽是一种稀少而又警觉的妖兽,就像寻常人类捕猎时会绕着猎物目标绕圈子侦查周边环境一样,年兽也会警觉的前越、溯逆来探看自己会不会遇上险情。在我们眼里看来,就像凭空又多了一只年兽,实则那只是先前的它用来刺探前路的□□。”
都音想了想,“哦。所以它突然消失,是因为回到它真正存在的时间里了,对吗?”
闻戈点头。
都音眨眨眼睛:“小白,你是怎么知道它会在刚才突然出现的?”
“也并非无迹可寻,”闻戈侧头捏了捏耳骨。那里本该有三个铃铛,替他挡下世间各种心念喧嚣:“只是你们恰巧背对着它出来的方向而已。”wWW.ΧìǔΜЬ.CǒΜ
“好一个爪断牙脱。”季轻云森然的声音忽又响起。
闻戈一凛,立刻去看藏珠。藏珠却微笑着,朝他赞许的一点头。
藏珠的认可……
心底涌起的快乐与喜悦瞬间将闻戈淹没至顶。飘飘欲飞的熏然中,绿衣金冠的黎国之主朱唇微启,对他道:“……”
还未听清藏珠的话语,轰然一声土石崩裂,昔日之景刹那坍塌,崩成万千碎片。
纯黑火舌舔至近前,来路是一片漆黑的虚无,闻戈警醒后跃。
情势危急,他不敢停留,转身冲进第三重结界之后。
“……”
“……”
“……”
“……”
也不知怎的,闻戈发觉今日自己在黎王宫中行走时,宫内气氛不大正常。且那些宫女远远见到他来,就垂头退至道旁避让,口中还整齐划一的喃喃念着什么。
只是那声音嗡嗡嗡的,听不分明。闻戈忽然好奇心起,快步上前,一把将其中一个从地上提溜起来:“你刚刚在说什么?”
翠鸟所化的宫女低眉顺眼的盯着地面,轻声道:“我刚才说,‘见过主上’。”
主上?
闻戈迷惑扭头看了看左右,皱眉:“可我并没有看见少主。”
宫女的下唇颤了颤,但仍是没有抬眼,只用淡静的语调重复道:“主上,您还不知道吗?”
“我该知道什么?”闻戈忽觉悚然:“我又错过了什么,还有……我怎么就成主上了?”
“可先王藏珠他,三天前就已将黎王之位传给您了。”宫女道。
闻戈如遭雷击,张口结舌,片刻后才吃吃的道:“这不可能。我也完全没有听说过啊。”
“先王他大概是想亲口告诉您。”宫女终于抬起眼来,眼睫下水光粼粼:“只是他等了您三天,都……”
“他在哪?”闻戈急急的打断她。
宫女无言的望了一眼黎王宫后,扶桑神木的方向。
闻戈还未爬上汤山之顶,远远便望见了藏珠正倚着树干憩息的侧影。
不知为何,藏珠将发顶金冠取了,置在一旁。
山上风大,没了金冠约束,藏珠发髻被吹得松脱解开,浓黑长发迤逦散落在肩头腰侧,随风扬起,仿若女子临水照影,绰约动人。
闻戈看得呆了呆,好半天才想起自己是来兴师问罪的,大声道:“少主!”
藏珠大概睡得沉了,并没有醒转过来。
闻戈恼归恼,却也知道现下是藏珠难得的宁静放松时刻。
扶桑木下,无明渊上,阻隔魔域的封印运转已久,力量随时间流逝而越见衰微,导致魔域异动频繁,时有妖魔蹿上人间界来。藏珠翻遍典籍,终于找到一个重塑结界的秘法,只是那秘阵绘制容易,但材料难寻,需要年兽胆、夔牛皮、伯奇血与蛟龙筋四物齐炼,才能生效。
黎王宫中本就收有伯奇血、夔牛皮,闻戈击杀年兽后,年兽胆亦得了两副。只是蛟龙筋有些棘手。季轻云为讨藏珠欢心,亲下无明渊击杀了一头魔化的金蛟,抽出一副蛟龙筋。
这本是雪中送炭的好事。可季轻云竟然收着那副蛟龙筋按兵不动。藏珠亲自登门求取,季轻云才微笑着道,蛟龙筋,他可以给,只要藏珠肯用闻戈来换。
事后闻戈猜想,季轻云大概是再也忍不下自己这个眼中钉在藏珠身边晃悠了,才会提此奇特又无理的要求。若当时藏珠能善解人意的立刻赌咒发誓,与自己断绝往来,季轻云应该也就满意了。
可惜藏珠当时只是一言不发拂袖而去。
没有了蛟龙筋,封印阵法不能再结,藏珠只得以心头血填入旧时阵法之中,聊作修复。而持续失去心血对藏珠伤害之大,直令他夜间亦无法安寝。
“少主,”闻戈等了等,终是忍不了了,走过去道:“刚才宫娥告诉我,说你将黎国王位传给我了,是不是?”
藏珠假寐不答。闻戈气道:“这种大事,也是能拿来开玩笑的么?少主,我知道你想回护我,不想让季轻云再这样欺负我。但是……少主,你这样一意孤行,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想法啊?”
藏珠定力甚好,仍是不应。
闻戈望着藏珠惨白得毫无血色的脸颊,舔了舔干涩的唇:“其实这一次,我是真的无所谓的。去季氏做做客也不错。”
闻戈故作轻松:“季氏总不会真把我给杀了吧?等你拿到蛟龙筋,化用完了,我再想个法子逃出来就是了。”
就这样一边说着,一边缓步走近。
“少主,你是不是生我气啦?”闻戈又忐忑道:“她们说你等了我三天。我会拖上这么久才回来,都是因为都音呀。少主,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个叫赵虎的猎妖……”
鼻端血腥味忽浓。
闻戈膝盖骤然一软。
“少主……”他喃喃道:“不,不,不——!”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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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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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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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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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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