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书网>其它小说>谛听纪事>第 3 章 第 3 章
  再后来发生的事,闻戈就记得不太清了。

  毕竟被人打得灵识震荡,五感尽失,飞出阵外,并不是什么值得反复回忆细品的愉快经历。

  不过闻戈倒是记得自己听力暂失之前,季轻云俯身附耳,悄声慢语说给自己听的那句话。

  “黎国藏珠?”他说:“我记住你了。”

  这若有所思的语调,这狠辣无情的出手,这可为所欲为的天赋,让当时的闻戈立刻下定了决心:自己今后可得看好了,惹谁都不能惹这位季氏少主。

  五感恢复之后,闻戈满怀歉意的找上藏珠,告诉了他自己似乎顶着藏珠的脸,把季轻云给招惹了一事。

  “招惹?小白,你为什么会想到招惹这个词。能遇上旗鼓相当的对手,怎么想也该是痛快淋漓,满怀欣悦才对吧。”藏珠微笑道:“会去记住一个与自己实力相近的对手,这不是很自然的事情吗。”

  “旗鼓相当?”闻戈怀疑的道:“我怎么可能与季轻云打个旗鼓相当呢,我不是……直接被他打飞了吗?”

  “可他在最后关头为了能击飞你,强行催力,以至于行岔了气,在你飞出阵后,自己也呕血三升。”藏珠道:“与那些都不能够在季轻云手下走过十招的人相比,小白可不就是旗鼓相当、实力相近了吗?”

  闻戈吃惊,喃喃道:“原来都音一直说我皮糙肉厚、经摔耐打是真的啊,我一直以为只是嘲笑而已……”

  他又担心起来:“你说季轻云把我视为对手,可……可我那时,顶的是你的脸啊,要是他哪天打遍天下无敌手,寂寞了,又来找你切磋,那怎么办?他可是……要继任季氏家主的人。”

  闻戈原本想说,要是季轻云再敢找他的麻烦,他尽可以召唤自己。反正他皮糙肉厚的,心态也放得很低,傲气什么的不存在的,绝对不会因败落而滋生心魔。

  可藏珠淡淡的道:“那又如何?季轻云会是未来的季主,难道我就不是未来的黎王了吗?他空虚寂寞要找人练手,难道我就必须奉陪不可吗?”

  闻戈噎住,以藏珠的身份与地位,就算避而不战,确实也没人能说什么。自告奋勇的话,就没再提。

  现在想来,他那时若不是代藏珠出阵,藏珠也就不会引起季轻云的注意。那藏珠,也就不会被季轻云逼死了。

  闻戈不由自主的叹了口气。季轻云把藏珠逼死了,却把账一股脑算到了他的头上,他还真是……冤啊!

  “你还要在那里站多久?”年轻的、目不能视的季轻云冷冷的问。

  “你早发现我来了?”闻戈笑了。不知是否因为眼盲了的缘故,季轻云身上锋芒毕露的凌厉变冷了,成了拒人千里之外的凛冽。

  就还蛮可怜的。天之骄子,也有被老天毒打过的一天。

  季轻云不悦道:“八百里外就听到你耳朵上的铃铛声了。那么吵。”

  “这很好呀。”闻戈随口道:“你我同居一舍,这样你就可以听铃辨位,不会贸然撞上我了。”

  季轻云哼了一声,摸到床边,翻身上榻,不再理他。

  闻戈摸摸鼻子,忽然发现自己可把自己坑进沟里了。他为什么刚才不就坡下驴,把耳上铃铛的声音给封了呢?现在的季轻云虽不能视,但仍然能掌握到他的一举一动。

  不过铃声一停,他就要被迫倾听万千心声。那滋味可就更可怕了。

  闻戈搔了搔头发,正觉左右为难,忽然有人敲了敲房门,他答了一声,那人就隔着门道:“小白,你还记得我们约了洗剑峰上胡安宦那批人,明日要切磋比试的吧?你到时可千万别迟到啊。”

  闻戈连忙应了,那人才满意而去。

  一直静悄悄躺在对过床上的季轻云忽然开口道:“比试?”

  “是啊,我们千山派的试炼方式,明天也带你去见识一下吧?”闻戈礼节性问了一声,却迟迟没有得到答复。他微觉不悦,但想起自己明日还要挨揍,索性也往床上一倒,衣服也懒得除了,直接阖眼睡去。

  似睡似醒之间,闻戈忽然被一阵强烈的、挣扎在生与死之间的痛苦惊醒。

  他猛然睁眼。这不是梦。

  月入窗,照亮对过属于季轻云的床榻,是空的。

  他立刻翻身下地,赤足奔到房外。

  积雪园内,也不见季轻云身影。

  闻戈的心沉重的坠下去。

  千山派派如其名,建在无数座拔地而起的陡峭山峰之上。连接彼此的,都是极端险恶的天梯石栈,对寻常人来说尚且难行,对现已眼盲的季轻云……闻戈简直不敢去想。

  他定了定神。季轻云来到千山派上不过半日,能去过多少地方?有了思路,他立刻拔腿朝奉神殿的方向掠去。

  果然没多久,就在通往奉神殿的路上,见到了季轻云的背影。

  季轻云正站在一处凸起的石台之上。月色明亮,照得玄衣少年漆黑的头发隐然泛着银光。遮眼的黑色缎带融入长发中,只看背影,谁能想到,这人其实是目不能视的。

  山风猎猎,吹得他衣袂纷飞,仿佛下一刻就要乘风归去。

  闻戈的呼吸立刻一紧。

  那石台是从奉神殿回积雪园的必经之路,背靠绝壁,面朝深渊,平时是观云的好去处,若纵身一跃,想必也能得偿所愿,心想事成。

  ——人人寄予厚望的天之骄子,忽有一日遭亲人暗算,又因双目已盲,被家族果断舍弃,这样的遭遇,无论放在哪个少年身上,都足以令人心志崩溃,产生轻生的念头。

  更何况那人还是季轻云。

  无比天才,也无比骄傲的季轻云。

  大概他耳上铃铛震响太过明显,季轻云忽然侧头:“是你?”

  他冷声道:“别过来!”

  闻戈顿住脚步,急道:“季师弟且慢!”

  他是断断不能让季轻云此人死在自己面前的。季氏才以《青鸟心录》为筹码,将季轻云托给千山派照顾。要是季轻云第一天就跳了崖寻了短见……就算季氏不找千山派算账,千山派日后在道上,也不必混了。

  总之,季轻云不能死。季轻云若是死了,后果很严重,是闻戈不能承受的严重。

  只是,怎样才能打动已经了无生趣的惨绿少年?

  季轻云笑了一声:“季师弟?且慢?”

  虽然他只是简单的重复闻戈的话,但那语调却转了一转,听起来满是讥嘲之意。

  闻戈忽然想起,季氏已将季轻云视作弃子,那么季轻云日后的造化与际遇,显然会与记忆中的那一世不同。而千山派的功法,又只比不入流稍微好上些许,季轻云在千山派里,就算被掌门收作关门弟子,日后成就,也必定有限,未必就还能达到剑主的高度。

  一个不会成为剑主的季轻云,也就未必还能有献祭整个黎国十万妖众的本事了。那么,季轻云是聋是瞎,还是五感俱全,对他闻戈而言,似乎也就无所谓了。

  可这一点,对季轻云来说,恰恰是最重要的。

  闻戈踏前一步,道:“我知季师弟定是被今日奉神殿上,神主的回答伤了心,这才萌发轻生之念。但其实若要解救季师弟眼上之毒,绝非仅化神丹一法。”

  许是被他的话震了一下,季轻云默然片刻,才冷笑着道:“有趣。谛听说我失明症状,除化神丹外,无法可解,言犹在耳,你却和我说,解法绝非仅化神丹一种……那么你的意思是,今日奉神殿上,谛听蓄意欺瞒季氏,未讲真话了?”

  “——当然不是!”闻戈凛然道:“季师弟慎言。此话若传扬出去,对季氏、对千山派,都是大大的不妥。”

  “那么说,谛听知道的,还没有你多?”季轻云嘲讽。

  “季师弟生于季氏,长于季氏,不如我们千山派子弟那么了解神主的脾气秉性,会有误解,倒也正常。”见季轻云放松了警惕,闻戈小心翼翼,又上前了一步,才道:“外人都以为,神主谛听只要耳朵一动,片刻的功夫,就能将天下万千人的万千心事都听入耳中,从而迅速找出唯一的真相所在——”

  “难道不是?”季轻云终于转身。

  “是啊。”闻戈笑道:“我能否问一下,季师弟在一日之内,最多阅尽过多少本书册?”

  季轻云不语。

  闻戈自顾自道:“若是我自己的话,一天之内,最多读完三本。而人心之复杂,远胜书册。听心一事,对心神的消耗,可想而知。神主谛听虽是神……兽,亦不能避免消耗极多这一问题。”

  “因为消耗大,所以谛听就用谎言糊弄求上千山派的人?”季轻云蹙眉。

  “——当然不是!”闻戈怒驳,缓了缓才继续说道:“因为听心一事非常费神,所以谛听是非常善于偷懒的。”

  季轻云是真正的愣住了:“偷懒?”

  “是啊。”闻戈认真的道:“对于求到奉神殿前的人,谛听若能只听一人心声就给出答案,他是绝不会再多翻弄另一个人的心的。”

  季轻云忽然陷入沉思:“你的意思是……”

  闻戈一笑:“季师弟,你可还记得,季主在奉神殿外,开口问出的问题是什么?”

  季轻云不语,闻戈代答道:“那时他问,‘神主,难道小儿的眼睛,除了化神丹,就没有别的法子了么?那秦氏……秦氏既然能配出此毒,手上定是有破解之法的,是不是?’”

  “季主其实问了两个问题,”闻戈分析道:“你眼上之毒是否还有别的解法?秦氏是否藏了破解之法但谎称无解?而神主的偷懒之处在于,他其实只回答了第二个问题,但几乎所有人都没有发现。”

  季轻云微微冷笑:“所谓偷懒等等,只是你的猜测而已。”

  闻戈在心里叹了口气。猜测?不,他这是在现身说法。但还是要打起精神,认真的道:“我之所以如此斩钉截铁,认为神主跳过了第一个问题,是因为我知世上至少还有一物,能令季师弟眼睛重见光明。”Χiυmъ.cοΜ

  “哦?”

  “季师弟可曾听说过凤凰泪?”

  “凤凰?”季轻云复又冷笑:“这年头,能找到凤凰的踪迹,难度也不比重新炮制一颗化神丹小了。”

  “可化神丹吃一颗少一颗,凤凰的泪水,却是源源不尽的。”闻戈道:“再说,对别的门派的人来说,凤凰或许难寻,可你别忘了,我们千山派有神主谛听啊。”

  季轻云静了静,忽然道:“你知道的倒是不少。”

  闻戈叹了口气:“因为我是犬妖啊,所以对妖怪神兽之类的消息,都比较上心。”他又踏前一步,诱劝道:“季师弟,既然你也觉得我说的不无道理,不如你就先从崖边退回来吧?”

  “好啊,”这次季轻云乖顺的应了,当真朝闻戈的方向走了一步。

  闻戈还未松出那口一直吊着的气,耳畔再度传来令人惊骇的痛苦呼号。

  但那痛苦,已不复先前的挣扎,而是纯然的对死亡的恐惧与对生的渴望。

  闻戈震惊的看了一眼面带微笑的季轻云,猛的朝季轻云所站的后方扑去。

  可他还是迟了一步,只能眼睁睁的那额角刺青的男子绝望的松开手,飘然坠向崖下云雾之中。只有崖边残留的十个血淋淋的指抓印,证明他刚刚所见不是一场幻觉。

  “季轻云,”闻戈低声道:“你大半夜来到这里,到底是想做什么?”

  “这个么,”季轻云淡淡的道:“许是有人不甘心容我在千山派苟且偷生吧,竟然趁夜摸到我床边,想悄悄暗算我。我也不欲兴师动众,于是将他诱到此地,正准备了结他时,却被师兄撞见了。”

  他忽然微微一笑:“幸好他刚才力竭,坠山而亡,倒是免了我动手了。”

  闻戈闭了闭眼。

  所以惊醒他的那令人心颤的痛苦,并非来自季轻云,而是来自那个落入了季轻云陷阱的刺青男子。那人为了活下去的一星半点可能,挣扎坚持了那么久。可笑他一直只顾着劝说季轻云,竟然没有留意到那人的存在。

  “你……怎么办到的?”

  “记忆来路,听声辨位,提前布阵,也不是什么难事。师兄,”季轻云语气自然的唤道:“早点回去休息吧,别看了。你明日不是还要带我见识一下千山派的试炼吗?师弟我……很期待呢。”

  闻戈深吸一口气,忽然苦笑。

  他刚才究竟是怎么想的,竟然会将轻生之意与季轻云联系起来?

  那毕竟是,季轻云啊。

  无比天才,也无比骄傲的,季轻云。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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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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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

  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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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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