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书网>其它小说>谛听纪事>第 59 章 承(下)
  “谢谢你。”寻心正色道。

  闻澜原本已打算再与他吵个天翻地覆,没想到寻心忽然诚挚的道了谢,倒有点不知该如何反应了,愣愣的道:“啊?哦,不用,不用谢。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只是,你是怎么过来的?”寻心思忖着问。鸾车可日行千里,但鸾鸟性情高贵,也不是什么角色都能驭使得动的。

  听到了寻心的疑问,闻澜自豪的挺起了小小的胸膛,道:“我自己做了个车。车有两翼,可用手摇动,仿佛鸟类振翅,能升空滑入风中。”

  寻心眼神中立刻流露出明显的震惊与钦佩。

  似是被这灼灼目光看得不好意思了,闻澜红着脸垂下头,道:“但是……但是昨天吹的是逆风,我摇了许久,翼车竟然只前进了二十丈。所以最后,我从车上跳了下来,擎着金羽去找了藏珠殿下……是他派鸾车送我过来的。”

  寻心啊了一声,低头掸了掸自己衣裳上被烂果砸出的污渍,遗憾的叹了口气。

  所以这个追踪的法术实际上并没有发挥作用。

  “不过,刚刚那白光是怎么回事?”寻心不忘问道:“亮得太吓人了。是什么新炮制的烟花炮仗吗?”

  “嗯?那个啊,不是的。你之前找上我,不是想要可以编制成小笼子的铜丝铁线吗?”

  “你是说,你把你准备拿给我的铜丝铁线给烧了?”寻心怀疑道:“你莫诳我,铜丝铁线能烧出刚才那阵仗?”

  “哎呀,寻常铜丝铁线哪配得上殿下托付给你的东西!我给你带的,是我爹新冶出的一炉混合的银水拉成的……总之色泽如银,柔软适中,烧起来火花四射,灿烂夺目,正符殿下的身份气度。你瞧,这不马上就派上用场了。”闻澜不以为然的摆摆手,想的却是别的事情:“刚刚是怎么回事,那群人为什么围着你撕扯?”

  寻心摇头:“我也不知。”

  闻澜担忧的看了看深沉下来的天色,“我们并没有跑开很远,不知等下回去途中,还会不会再遇上。”

  二人面面相觑,都有些愁眉苦脸。

  上方倏然有人曼声道:“不必担忧。空心人视力极差,一旦太阳落山,就两眼一黑,什么也看不清了。所以他们入夜后只会倒地就睡,不会再追逐伤人。你们放心就是。”

  两人悚然抬头上望。原来他们一路乱跑,停在了一酒楼阶前。对他们扬声说话的是个临窗而坐的郎君,模样长得周正不说,金线红衣,张扬艳丽。

  一时片刻也辨不出此人是好心还是歹意,寻心镇定了一下,遥遥抱拳道:“多谢指教。”对闻澜使了个眼色,示意她立即跟自己离开。

  不料闻澜却定定的站住了:“空心人?那是什么?”

  红衣郎君原本似是在自斟自饮,听到闻澜的话语,动作明显凝滞一瞬。

  闻澜也不等他回应,反手拽住寻心,噔噔噔跑上二楼,径自在红衣郎君对面站住,两只胳膊撑在桌面,飞快的道:“这位大哥,实不相瞒,我们二人初来贵地,不识风土人情,行走多有不便。我见您人美心善,博闻多识,不知可否叨扰您,给我们解释解释,说道说道。这样我们下次走路再撞到了鬼,也能死个明白。”

  寻心大惊失色。闻澜行事之冲动鲁莽,真是闻所未闻,无人能出其右。

  好在红衣郎君见多了大场面,虽然惊异的扬眉,但又很快恢复了原本闲散自若的神情,道:“空心人新近才出现,你们外乡人不曾知道,倒也正常。”说着他眯起眼,不知在思索什么。

  寻心与闻澜紧张不已,屏息以待。

  片刻后红衣郎君轻轻吐出一口气,道:“你们喝酒吗?”

  啥?

  红衣郎君反手敲了敲桌面,道:“能喝的话,就坐下,陪我喝两杯。我慢慢讲。”

  寻心皱起眉头,闻澜却高兴的道:“恭敬不如从命。”大喇喇坐下了,又左顾右盼,厚着脸皮道:“有酒无菜可还行?大哥,再切两盘肉吧!”

  红衣郎君失笑,抬手示意小二取杯加菜。

  酒杯轻砰,琼液微漾,浓香弥漫。

  闻澜摇晃着酒杯,稀奇道:“是红色的!”试探的抿了一口,又嚷嚷开:“好甜!”

  寻心谨慎的握着酒杯,并不沾唇:“我名寻心,旁边这位是我才相识两日的友人闻澜。不知大哥该如何称呼?”

  “我姓阵。”红衣郎君无所谓道:“阵成弦。”

  阵?寻心飞快瞥了他一眼。阵姓并不多见,这人莫非与赤炎宫有关系?

  “你有姓?”闻澜一口酒喷出来,惊恐道:“你是人?”

  阵成弦斜睨她:“怎么,你不是?”

  “我当然不是!”闻澜委屈的叫道:“我是什么妖,难道你们看不出来?”

  寻心木然:“看不出来。”

  阵成弦倒来了兴致:“让我猜猜。”

  他支颐想了想,道:“横冲直撞,气势汹汹,你是鹅妖吗?”

  看到闻澜脸色,他了然:“嗯,看来没猜对。那,古灵精怪,活泼调皮,你一定是猴妖了?”

  闻澜本就气鼓鼓的苹果脸涨成了猪肝色。

  “阵大哥此言差矣。”寻心凉凉的道:“鹅只是单纯鲁莽。若真要说横冲直撞,气势汹汹,那也该提野猪才是。”

  “嘿!”闻澜恼道:“众妖平等,你们怎可在言语中捧鹅族而踩野猪?”

  寻心一摊手:“实在是猜不出来。你开鼓吧。”

  “河狸,是河狸啦!”闻澜崩溃道。她撩起自己发梢,吹嘘道:“难道不像吗?看看我的头发,是不是油光水滑,正如河狸之皮毛,丰厚浓密,水泼不进;且我心灵手巧,热衷于机关构造,正如河狸天性喜欢筑造河堤,守护家园……”

  寻心恍然。他先前还在想,这姑娘名字究竟是文兰,还是文蓝?原来她是逐水而居的河狸一族,那么应该是作“闻澜”解。

  “我不信,”阵成弦怀疑道:“河狸胆子很小的。你不会是家里头抱错了吧?”

  闻澜拍案而起,只是还没开口,一阵冷风吹过,诸人余光扫了一眼街下正行过的队列,一时都收了声,噤了口。

  太阳已彻底落山。夜色中,那队列打头扛的是一杆滑竿,其上瘫坐的人头歪颈斜,略显僵硬的身体随着挑夫的步伐上下跳动,仿佛已轻得只剩一套衣裳的重量。

  ——俨然便是寻心在鸾车上低飞掠过画楼时,见过的那一行队列!

  寻心不觉紧握手下扶栏,探头细看。那死气沉沉的滑竿之后,是六个笑容满面的男女,服饰鲜艳,穿金戴银,手中还挎着提篮,一边行走,一边欢声笑语的打着招呼,沿街递送糖果。

  那六个男女的神情动作都是极喜庆的,与前头死寂沉默的滑竿两厢对比,越发显得稀奇古怪,诡异难言。

  三人沉默着目送那队列拐了个弯,消失在街角后。闻澜压低声音,仿佛怕惊吓了什么似的:“这么晚了,他们是在干什么?”琇書網

  “倒也没什么。”阵成弦泰然道:“想是刚才那老者活的太久,经历太多,所以要比其他人多费点时间,才能把回忆全盘托付给画楼。”

  “把回忆托付给画楼?只是把回忆托付给画楼吗?”闻澜满面惶恐:“我……我也不是没听说过画魅付卷生,可我记得,它虽然吞魂食魄,但并不会真的要人的命的啊?可刚才那滑竿上瘫坐的老头,分明……分明已经断气了呀!”

  “断气了,这是喜事呀。”阵成弦露齿一笑:“刚才你们不是想知道,当街拉扯寻心的那些空心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吗?”

  阵成弦言下之意是如此的明显,寻心与闻澜都瞬间毛骨悚然。

  寻心道:“你是说,若被付卷生吞噬了回忆与思想,而又一时未死,就会变成下午在街头野蛮索要殴打我的……‘空心人’,是么?”

  “显而易见,不是吗?”阵成弦嗤笑:“失去了魂魄而又未死,可不就是会变成白痴?”

  “但是……但是……”闻澜但是了半天,愣是没法挤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寻心只好道:“我听说付卷生之所以吞魂食魄,却仍能与人、与妖相安无事,甚至颇得人类崇奉,就是因为它不强求,也不贪婪。非是自愿献与它的回忆,它不取;非是命火将息之人的心魂,它不收。若这些空心人当真是付卷生的手笔,此地居民不会惶恐吗?不会愤怒吗?怎可能袖手不理,仍让付卷生的画楼安然无恙伫立原地?”

  “等一下!我有疑问。”闻澜叫道:“是我孤陋寡闻了,但是……什么叫‘颇得人类崇奉’?”

  寻心瞪着她。

  阵成弦笑着饮干杯中酒,道:“还是我来吧。”

  他解释道:“画魅付卷生所盘踞之地名为画楼。画楼呈重重嵌套的圆环状,前后各开一门。前门曰‘忘’,后门曰‘忆’。愿意将自己生平过往、所有经历托付给付卷生的濒死之人,进前门;可一忘皆空,含笑九泉。”

  闻澜打了个寒战:“那,‘忆’?”

  “进‘忆’门,可以见到那些经由付卷生保存的残念幻影。”

  “就这?”闻澜道:“可我想不通。残念幻影而已,就算被保留下来了,能被后人碰触交流,又还有什么意义呢?”

  酒楼里的灯焰忽然瑟缩了一下,令阵成弦原本张扬英俊的面庞上掠过一瞬间的黑暗。

  寻心无缘无故心头一紧,出声道:“我觉得……”

  闻澜与阵成弦一起扭头看他。只是闻澜的眼神是迷茫而好奇的,阵成弦的眼神却冷静深沉得仿佛黑夜的海面。

  “……每个人的经历与回忆,都是独一无二的。”寻心硬着头皮掰扯道:“每个人都有着再熟悉亲近之人也不会了解的一面。那许许多多尚未落笔成文的想法,不曾宣之于口的念头,原本会随风而逝,但经由付卷生的保存,就变成了可以重复翻阅的、永远存在的卷宗——可以福泽后人。”

  阵成弦不置可否。

  闻澜倒是作恍然大悟状:“我懂了!如果历代机关大师,个个都在仙去之前把毕生的所思所想留给付卷生的话,那么世上就不会再有失传的机括秘术了!”

  寻心忽然心中一动,缓缓又道:“还有。虽是残念幻影,但它一举一动,往往还保留着生前的习惯癖好,音容笑貌……从这个角度来说,这些残影能令生者睹物思人,宣泄对亡者的怀念悲痛之情,也不失为一种意义。”

  阵成弦凝睇寻心片刻,才掉开目光,垂眼倒酒。

  闻澜道:“这样啊。难怪付卷生制造了‘空心人’,此地却一派风平浪静,波澜不兴。原来是此地人有求于那画魅,怪不得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寻心与闻澜对视一眼,都激灵灵的打了个冷战。

  寻心想了想,又问:“不知现在那些‘空心人’平时在哪里出没?数量几多?”

  “好问题。”阵成弦赞道:“画魅带旺了这里不少产业,尤其以客栈酒楼为最。放任空心人四处游荡的话,不但有碍瞻观,也影响生意,所以本地有专门的人手,将走出‘忘’门的空心人驱逐到一处,集中照料他们饮食起居,免得他们到街头骚扰作乱。”

  闻澜欲言又止。

  “不过空心人没了记忆与思想,悍不怕死,无所畏惧,变得尤为粗鲁暴力,从重重关卡看守中突围逃离,也是偶有的事。”阵成弦似是知她所想,随意解释了一下,又道:“只是究竟出现了几个空心人?这个问题我亦不知。”

  寻心失望道:“那……阵大哥,你可知,他们会因为什么原因锁定下手的目标吗?”

  想起刚才那四个汉子直勾勾的目光,和渴望的朝他伸出的手,寻心心有余悸。

  “璚林旧物,最能引他们发狂争夺。”阵成弦答道。

  果然如此!寻心深吸一口气。

  闻澜奇道:“璚林旧物?为什么?”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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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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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

  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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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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