瓷学的血脉存疑,因为所有能证明他身份的人都已经去世了,无论是卢慎行还是太后,都已无法再为他作证。
他和陆边秋,只有一个才是真正的大荆皇族,但是没人知道到底哪一个才是。
瓷愿突然看向沉默了好半天的卢谨言,卢谨言闭了闭眼:“慎行的儿子手腕上有一道烧伤。”
“啪嗒。”
是秦桥桌案上的酒杯落在了地毯上。
秦桥扶着庸宴,缓慢起身,动作依然端庄优雅,却给人一种虎豹锁定猎物的凶恶感:“卢谨言,再敢胡言乱语一个字,本宫会将你卢家上上下下二百多人,通通活剐。”
秦相从不说大话,也从不轻易开口威胁。
她说到就能做到。
原本她也不必这样贸然开口,反而像是心虚,但她不得不开这个口——
因为瓷学手腕上,真的有一道烧伤。
卢谨言先是下意识地一抖,随后惨笑道:“今日过后,成王败寇,打从先帝将卢家认成太后的母家开始,便已经入局了,便是被活剐,也是咎由自取。更何况,殿下,臣已将前尘往事说得这样清楚,又何必再这件事上撒谎?”
瓷愿步步紧逼:“如果陛下真的问心无愧,那么能不能请陛下将袖子抬起来,为臣等解惑?”琇書網
瓷学的目光在他脸上过了一遍,最后竟然一笑。
“原来是这样,”瓷学像是了悟了什么:“原来是徐家……你母亲徐妃还真有远见,当年竟然没人提防于她。”
他左手在右手腕上利落地一抽,卸下护腕,一道陈年旧伤显现在众人面前。
群臣中传来低低的吸气声,周景明脸如死灰。
一直蛰伏在旁的使臣中突然站起一人,正是旁观多时的胡怒儿,他突然走到瓷愿身边,学着荆人的礼节拱手:“我代表东肃二王子,若宣王瓷愿登基,则东肃愿意归附。”
就在这时,庸宴动了。
他示意秦桥老实坐好,提着自己的重剑宙沉走到大殿中央,背对瓷学,面向群臣。
庸宴将殿侧摆着的,原本是留给老臣坐着用的木椅拿到大殿中间,大刀金马地坐下,宙沉出锋,狠狠地扎在地面上,将太一殿厚重的青砖立时穿透。
众臣噤若寒蝉。
“各位大人,”他目光扫视众人,平平开口:“今日,我便将话放在这里。”
庸宴抬手一挥,将胡怒儿和他身后的瓷愿用气劲掀翻在地:“不论今上身上流着谁的血,也不论按资历是不是轮到他坐皇位——我庸宴和三十万南境军,永远只认此人为帝。”
胡怒儿挣扎着站起来,又被庸宴掀翻,他只能狼狈地说:“大都督三番五次侮辱使臣……”
还不等庸宴言语,后殿中大步走出一人,正是东肃的那钦小王子:“胡怒儿,有王族在此,何事轮得到你说话?”
他一改当日在宫宴上的怯懦,对秦桥点了个头,转身半跪在瓷学身前:“我那钦,愿代表东肃皇族,为陛下效忠。”
瓷学单手按住庸宴肩膀,心绪激荡。
他抬手让那钦站到身侧,稳了稳心神:“庸宴,我想明白了。”
庸宴没动,还是稳稳当当地坐着。
瓷学心知有他这一表态,群臣纵使背后议论,也绝不会有那个胆量与庸宴抗衡。
但是有些事,也是时候跟庸宴交待清楚了。
“朕这道烧伤,是在先帝去世那年留下的。”瓷学冷哼,转回身来,对瓷愿说道:“那时先帝病危,沐王瓷裳远在简州封地回不来;京中能继位的只有你,而即便是我这么个宗室子,你母亲也对我十足忌惮,她派人在我国子监的卧房中防火。”
“并不只是这样。”庸宴淡淡说道:“同时还有刺客三人,将所有能出逃的路线堵住。其中一人擅长使鞭,皮鞭上带着火,故意往你手腕脚腕招呼,只是我们当时不明白罢了。”
“没错!”瓷学心中一定,那种戏谑的态度再次浮现出来:“想来当时卢家和徐家已经有过交集,说不定最早就是徐家找上的卢家,只不过后来徐氏全家跟着唐王死在云州,所以才让你这东西接了手。”
他手掌在瓷愿头顶拍了拍:“不过你老哥命大的很,那时候,你大都督正是十分……难过的时候,经常来找我拼酒。”
瓷学说到这里,目光在秦桥脸上一转。
秦桥:“……”
可不是么,算算时间,那会儿正是她和庸宴在大理寺门口分手不久。
“当时我们都还年轻,庸宴的功夫也没像现在这么炉火纯青。最后剩下的那刺客做寻常百姓打扮,我出于自保杀了他。国子监那一代有许多官员宅邸,我杀他时,正好被庆陵庆大人看见。”
“庆爱卿,”瓷学笑了一声:“你当时如何想?”
庆陵擦着汗站起来,示意庆愉躲到后面去,躬身说道:“臣,臣不敢……不敢多想。”
瓷学大笑。
“他不敢汇报,但也不敢瞒着。我的本意是先和庆大人谈谈,但是没想到,庸大都督那时候……嫌活着没趣,主动去了宫里向先帝请罪,要将这桩罪过背在自己身上。”
说话的功夫,惜尘已经赶到,在秦桥身边耳语几句,便扶着她从台阶上走下来。
秦桥:“所以其实是你?”
瓷学:“对啊。”
庸宴:“……”
他不是胡闹,只是和秦桥诀别后,离魂症犯了。想着与其让瓷学遭罪,不如自己顶了算了。
江法:“当时那个情况,刺杀之事不可说,但在大荆械斗致死当处绞刑……先帝一向公正,那为何大都督仍能,仍能……”
瓷学接过他不好说的话:“仍能保得命在?”
他对着秦桥眨眨眼:“那就要问问咱们归云殿下了。”
秦桥:“……”
“?!”刚才还英武得不行要给皇帝撑腰的大都督立刻站起身,语气急促:“怎么回事?”
本来是打算瞒一辈子的,秦桥想。
那天,国子监起火,刚刚归附的海岱安传回的消息是:庸国公府的小公爷当街杀人,现在已经去找先帝自首了。
那一瞬间秦桥整个脑子都是空白的。
惜尘怜光立刻去打听,等她走到西暖阁,得到了确定的信息:
小公爷在太一正殿被先帝亲手抽了个半死,晚间下狱,第二日三司会审,如果没什么意外,半个月后将在午门被绞杀。
那时太一殿还不像现在这么庄严,内殿外殿之间只有一道简单的隔断,少年庸宴昏死在大殿上人事不知,不久前才说着要永远离开他的少女,则无声跪在了外殿的青砖上。
先帝手持长鞭,上面还滴落着庸宴的血。
他目光森严有如审判,语气却并不如何严厉,甚至还带着一丝惋惜:“阿房,你已经做过选择,要选这千秋基业,放弃那庸家小子了。”
秦桥仿佛看见年少的自己咬牙跪着,嘴角咬出了血:“女儿不曾后悔,只是请阿爹看在庸宴年少无知的份上,饶他一命……女儿,甘愿替他受罚。”
“你既然不后悔,”先帝沾血的手抚摸她头顶:“又何须如此,是觉得愧对他吗?”
她个人选择,谈什么愧对不愧对?
可是那时那么年轻,她也并不明白自己心中翻滚的到底是什么。
她只是说:“女儿甘愿接受惩罚,此后余生,有关他的一切,再不想了。”
半晌,先帝说了一声好。
他用的力很巧,秦桥剧痛之下,知道右臂断了——但是她强行忍耐,直到先帝说:“此事不会外传,免他死罪,但两个月后,他必须随军出征,权当是流放了。”
先帝言出必践,秦桥得他一句承诺,终于放心昏死过去。
“也不知我们瓷皇室到底中了什么魔障,”瓷学带着点笑意说:“怎么都是痴情种啊?”
庸宴那表情,仿佛简直恨不得立地死了才好。
他早猜到秦桥断臂与自己有关,却不想竟是这样的内情。
秦桥也不管百官众臣外使还在,叹了口气,扑进他怀里双手把人环住。
“都督喂,这回你可知道了,本宫对你的心天地可鉴!”她说:“以后咱们家大大小小的事,是不是都听我的?”
庸宴目光沉沉,仿佛视线再也不能离开她半分:“当然。”
“太好了!”秦桥:“那以后早上那遍练功就免了!”
庸宴:“不行!”
秦桥:“……”
眼见他二人又要开始“伤风败俗”,瓷学立刻打断:“行了行了,古浚呢?快点将人带上来!”
瓷学环视四周,轻轻笑道:“不将这身世说明白,尔等早晚还要找麻烦。”
后殿,以为自己要侯到天荒地老的淮州太守古浚终于得以上殿,他身后跟着一个身材微微发福的老妈妈;老人从没见过这种阵仗,脚下踉跄,瓷学竟然亲自上前扶住。
古浚抬起袍袖擦汗,俊秀方正的脸上都是笑,对着秦桥庸宴等人团团作揖:“赶上了赶上了,刚才前面在杀人,我就躲了一会儿,好在不耽误事。”
谋逆逼宫这样的泼天大事从他嘴里说出来,仿佛是什么蹲在田间地头的老农说前面两只猪打架把土路堵了,众人一时无言。
瓷学:“这是朕的奶母,也是当日在庄户中抚养我和卢家子的人。”
瓷愿:“……”
瓷学看他表情:“你想问为什么你找不到是吧?嗳,别看古浚一副胸无大志的样子,在淮州那地界还是有点手段的。”
古浚连连摆手:“众位大人不要听陛下胡说,我们古家为官清正,作风淳朴……”
秦桥:“闭嘴!”
古浚:“……好的。”
奶母虽然怯懦,但是她对瓷学非常熟悉;老人家错后半步站在瓷学身后:“陛,陛下,老身知道是来做什么的……”
她仿佛受到瓷学鼓舞,攒起勇气大声说道:“哪个敢说陛下不是鲁王爷的儿子?老身奶了一辈子孩子,怎么可能分不清?!”
瓷愿上前一步:“可有证据?!”
奶母:“老身便是证据!”
瓷愿步步紧逼:“古太守,谁又知道不是你同陛下做的扣,随便找来一个老婆子顶替?!我遍寻多年不得,怎么就你找见了?!既然你这样说,那陆边秋手腕上为什么没有烧伤?!”
瓷学见他自己撞进来,轻轻一笑。
“以为你从一开始就弄错了。”瓷学说:“周景明周大人的第三个儿子,今日确实就在殿上,但从来就不是小诗仙陆边秋。”
卢姣毅然出列:“这我可以作证。陆边秋是卢家家奴所生,我们年岁虽然相差不多,他却是我看着长大的。”
瓷愿猛然看向卢谨言:“你骗我?!”
卢谨言:“周大人既然已经认错,我不过将错就错罢了。”
周景明扶着桌案站起来,面对瓷学跪下,颤声问道:“还请陛下告知……这孩子到底是谁?”
瓷学微微叹了口气。
“郅爱卿,”他轻轻说:“事到如今,你还不肯告诉老大人,你右手那块刺青下,到底掩盖着什么吗?”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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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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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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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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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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