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聿恒踩着水中虚浮的托座,在晃荡之中奔向阿南,紧握住她伸过来的手,翻出窗台。
外面的玉醴泉依旧奔流,但下方引水的管筒早已被阿南给拆了。她扳倒支架,利用泉中引水的弯曲管筒倒吸起所有泉水,一瞬间疾冲进屋内,将里面的一切彻底摧毁。
看着面前这一片狼藉,朱聿恒眼前忽然闪现出行宫那突然暴涨的瀑布,这一刻就如那日情景重现。
他不由看向阿南,阿南朝他点了一下头,仓促拉起他的手往前飞奔:“快跑,等他爬起来就完了!”
他们毫不怜惜地踩踏过蓬勃开放的花.径,穿过密林,顺着输水的巨大管筒冲入芦苇荡,向前直奔。
芦苇茂盛无比,高过人头,他们一只手紧握着对方,另一只手肘挡在脸前奔跑,免得苇叶割伤他们的面容。
将逼近的危机抛在身后,朱聿恒紧握着阿南的手,任由她在绿色的苇海中带着自己冲向前方。
即使不知道她选择的路对还是不对,可他还是执着地与她相牵相伴,不能也不愿放开她的手。
因为他不知道放开她后,自己会迷失在哪条路上。
因为他真的很想看看,她会将自己带到哪个绚烂的方向。
阿南对拙巧阁很熟悉,方向感又极强,当然不会带错路。
冲出芦苇荡,他们已经在沙洲之上,前方便是码头。
阿南脱下拙巧阁弟子的衣服,丢在芦苇丛中。两人尽量恢复平常,然后踏着台阶上了码头。
他们的船停靠在码头,隐约听到有人大声问:“那个董浪的酒还没醒吗?咱什么时候回去啊?”
“这就回去!”阿南快步走过去跳上船,招呼他们立即走,“卓少爷来了吗?人齐了就出发!”
律风阁那边事起仓促,周围的弟子都尚未知道那边出事,见他们要走,还纷纷挥手送别。
焦急忐忑的韦杭之一眼看见安然无恙归来的朱聿恒,略松了一口气,赶紧迎上去。还没等他开口慰问,便听到殿下低声急促道:“全速,快走!”
韦杭之虽有诧异,但立即便奔到船工们身边,示意立即出发。
江白涟一声唿哨,船工们扯开风帆,将它高高扬起。
船老大打满舵,驶出码头港湾。水手们齐力划桨,船身如箭,向东疾驶而去。
直到离开了这片繁花沙洲,阿南才感觉到这一路夺命狂奔的疲惫。
她靠在船舱上,看着后方律风阁上高高升起的响箭,以及烟柳道上率人急奔而来的薛滢光,唇角扬起一丝笑意。
码头的弟子们看到讯息,个个都是大吃一惊,立即上船企图追赶前方船只。
可前方的船早已驶出好一段距离,何况这是龙江船厂所制最为快捷的船只,哪是码头这些弟子们的小船可比,别说追赶了,未到半刻,便被远远甩掉,连踪影也看不见了。
“想追上姑奶奶,下辈子吧!”阿南心花怒放,朝着后方扮了个鬼脸,开开心心地到船舱坐下。
一番折腾,她现在又饿又累,蜷在椅中先塞了两个点心,然后靠在椅背上,沉沉睡去。
朱聿恒进来时,见她趴在椅背上瞌睡的姿势,唇角不由得扬了一扬——
这姿势,可真像那只孤山行宫的小黑猫。
若是天气晴好的午后,它吃完他给的金钩后,往往也会这样蜷缩在他的身侧,安安静静打一个盹。
以至于,他的手不自觉地向她伸出,想去摸一摸她的发丝,看看是不是和梦中一般柔软。
但就在即将触碰到她发丝的时候,他又下意识收紧了自己的手指。最终,他紧抿双唇偏开了头,只从怀中掏出被自己拆解的臂环和弹簧棘轮,轻轻放在了她面前的桌上。
虽然动作很轻,但阿南立即便睁开了眼,清炯的目光盯在他身上,声音有些微哑:“阿言……”
朱聿恒闷声不响地坐下,将桌上的东西朝她推了推。
阿南睡眼惺忪,懒懒地将它们抓过来,重新装置好后“咔”一声戴回自己的腕上,转了转手腕,满意地一笑。
窗外已是落霞满天,赤红的火烧云横亘于前方江面,长江如一条鲜艳夺目的红绸,蜿蜒游动于万里肥沃平原之上。
船向着西面划去,霞光落在阿南眼中。她撑着头,望着他的目光亮得灼灼如火:“阿言,你胆儿挺肥啊,仗着自己有进步,居然连傅准的机关都敢硬扛?”
朱聿恒斟着茶淡淡道:“他是人,我也是人,怎么就不能扛了?”
“咦,莽撞还有理了?刚刚要不是我拼了,你现在怕是已经粉身碎骨了。”阿南顺手将他倒的茶拿过来,灌了两口,“对了,我之前问你还没回答我呢,干嘛偷偷跟着我啊?”
朱聿恒别开头去看晚霞:“怕你给官府惹麻烦。”
阿南才不相信呢,笑嘻嘻地凑近他:“说实话。”
她凑得太近,气息微喷在朱聿恒脸颊上,让他不由自主收紧了自己握茶壶的手。
那手指上,似乎还残留着阿南与他牵手狂奔时的温热。
许久,他压低了声音,生硬道:“一码归一码。虽然你触犯朝廷律条,罪责难逃,但你毕竟对朝廷有功,而且……更不需要你为了我而舍生冒死。”
阿南转着手中茶杯,笑嘻嘻地看着他,没脸没皮道:“原来不是担心我啊,真让我有点失望呢。”
朱聿恒偏开头,懒得理她。
“不过阿言,以后可别这么冲动了,你看你刚刚那样,一点都不把自己的命放在心上,你什么身份的人,为什么要对自己这么狠?”
他淡淡道:“也没什么,反正是将死之人。”
“不许你再说这种丧气话了,我们现在不是有进展了吗?”阿南给他一个白眼,然后又欢欢喜喜道,“虽然我被困在里面了,但那组数字啊,我可能有线索了。”
朱聿恒诧异地看着她,毕竟阿南为了救他将阁内所有一切都摧毁殆尽了,那组数字怕也已荡然无存。
阿南颇有点得意地朝他一笑:“我说有就有。你那边有关先生的资料吗?”
朱聿恒点头:“回应天后给你。”
“行,我的罪名终于要洗脱了。”阿南重新滑倒在椅中,一股懒洋洋的模样,“我得躺会儿,刚刚那水管让我脱力了,当时太拼了。”
朱聿恒回想她操控水流冲垮楼阁的那一刻,将自己当时心头转过的疑惑问了出来:“行宫内的瀑布,也是如此操控吗?”
“没错,用的是‘渴乌’、或者说‘过水龙’手法。”阿南说着,拎过桌上茶壶,将盖子揭掉后用手掌紧紧捂住壶口,然后将壶身倾倒,那壶中还有大半的茶水,却半滴都未曾从壶嘴中流出。
她将这个倒倾在空中却滴水不漏的茶壶在朱聿恒面前晃了晃,朝他眨眨眼:“看,这就是酿成行宫那场大灾祸的原因。”
朱聿恒一点就透,略一思忖,道:“杜佑《通典》曾提及渴乌,李贤亦在注《后汉书》时写过,渴乌为曲筒,以气引水上也。”
“对,傅灵焰在行宫和拙巧阁用的就是这法子。箍大竹筒相连套接,外面用麻漆密裹无漏,然后将一端入水,在另一端放入干草点燃。筒内之气被焚烧殆尽后,即可吸水而上,形成源源不断的流水,甚至可以借助此法将水牵引到很高、很远的地方。”
“所以……气可提水,亦可抑水,全看如何使用。”朱聿恒点头赞成,“当时你潜下行宫水池,发现青苔上的弧形刮痕,自然是有人用与你相同的手法,调转管筒形成的。”
“对,刺客就是利用瀑布水势的两度暴涨,实现了他无影无踪的出现与消失。而袁才人就很不幸,出现在了那个高台之上……”说到这里,阿南若有所思地托腮,望着朱聿恒,问:“说到袁才人,你会去向……确定此事吗?”
朱聿恒知道她没有说出口的人是谁,他没有回答,抿唇沉默。
窗外的落霞已经被黑暗吞噬,阿南也没有等待他的回答。她将灯点起,在晕红的灯光下朝他一笑:“不论如何,我相信你会有最正确的决定。”
顺长江而下往瀛洲很快,但逆流而上回应天,则要慢了许多。
朱聿恒事务忙碌,第二日便弃船登岸,骑马赶回应天,吩咐去玄武湖将所有与关先生有关的资料取来。
玄武湖的黄册库藏着天下所有户籍,亦有前朝秘密档案,即使在圣上迁都之时,也不曾变动分毫。
关先生,生年不详,籍贯不详,亲朋不详,生平不详……
他就像是一个突然出现在韩宋朝的绝世杀神,从龙凤三年开始,率领中路军北上伐元,从元大都一直打到上都,凭着九玄阵法纵横山海,所向披靡。直到六年后他在军中被杀,就此陨落,尸骨无寻,人生近乎传说。
在浩如烟海的卷帙中,最终他们寻到了一本《韩宋北伐实录》,是当时中路军随军佥书所录,其间记录关先生与破头潘这路北伐的行军进程,关先生作为中军统领,自然有多处出现。
朱聿恒将所有内容翻了一遍,从龙凤三年关先生忽然被委以重任出征,到最后骤然去世,六年间所有辉煌绽放殆尽,最终消散不见。
他合上书,在脑中将关先生的人生重演了一遍,眼前似乎又出现被围困于傅灵焰画像之前时,瞥到过的那管竹笛与那行小字。
虽在极度危急之中,但朱聿恒记性极好,过了眼便不会忘掉。
看来……阿南的猜测是对的,隐藏在竹笛中的密码,已呼之欲出。
阿南坐船到达应天时,正值中午。
入秋的第一场雨,绵延下在秦淮河上。船停靠于桃叶渡,阿南撑伞踏上码头台阶,一眼便看见了映在水中的一条人影。
那是从二楼下望她的一个人,虽然雨点溅起涟漪,时时将他的影子打得散碎,但那端严矜贵的模样却一眼可知。
她抬起头,冲着楼上正在等待自己的朱聿恒一笑,招了招手。
她依然顶着小胡子“董浪”的猥琐模样,可那灿烂的笑容与晶灿的眸子,在这个阴雨天气中格外明亮。
蹬蹬蹬跑上楼,朱聿恒正站在雨幕窗前,摆好了酒菜等她。
韦杭之带上了门,阿南便坐下抓起筷子就吃,问:“你看起来心情不错呀,是不是在关先生那里有所发现?”
朱聿恒微微颔首,将身旁誊抄好的册子拿给她,说:“这是关先生历年来加官进爵受赏赐的记录,按照年月日,我整理了出来。”
阿南将手肘压在书上边吃边看,模样有点别扭。朱聿恒便伸手帮她按住书页,示意她看重点标出来的那几行:“关先生北伐的六年里,每年七月初,都会发生有趣的事情。”
“七月初?”阿南眼睛亮了,迫不及待看下去,“初六吗?”
不过并不是。第一年是龙凤三年七月初九,韩凌儿亲自出城送别三路大军,与关先生执手依依惜别。琇書網
“三路大军北伐,其他二路大概都是按规行事,唯独对待关先生,似乎不一般呢。”阿南点评着,又翻到第二年的七月。
龙凤四年七月初五,关先生转战晋宁,皇帝赏赐驰送至军营。
“七月初五,第二天就是七月初六了。”阿南抬眼看向朱聿恒,“拙巧阁内傅灵焰那副画像……你看到了吗?”
朱聿恒点头:“七月初六,傅灵焰的生辰。”
她满意地冲他一笑,又继续看下去:“龙凤五年,关先生攻克辽阳,任辽阳行省平章事。七月初,因元军围攻汴京,他抛下辽阳潜行回军,救护龙凤帝退守安庆。”
“这也使得龙凤六年关先生疯狂反击元军,横扫北漠,攻克大宁,又再取上都。而那年七月初,朝廷的赏赐又千里迢迢送到了上都,和之前一样,无人知晓韩凌儿特意给关先生送来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至龙凤七年六月,罕察帖木儿(注1)反扑义军,围攻益都,关先生将其军引于渤海,设阵将其一举击杀。
“渤海。”阿南若有所思地点着这个地方,又道,“听说当时北元岌岌可危,罕察帖木儿是南拒义军的唯一希望?”
朱聿恒于此自然比她更为了解:“是,蒙元当时全靠他一力支撑。我曾听老臣回忆,本朝太.祖闻听他的死讯后,对左右喜极而道,‘天下无人矣!’”
至此元廷再无人可力挽狂澜,败势已成。那年七月初,龙凤皇帝亲赴山东,为关先生庆功。
直至九月,二人分别后,关先生二渡鸭绿江,连克朔、抚、安三州。谁知就在这势如破竹之时,关先生却在年底一病不起,他派人知照龙凤帝,并于正月被袭杀于王京,尸骨无存。
“三个月,一个横空出世的战神,就此消失了。”阿南将书册合上,托腮若有所思地望着他,“真是令人措手不及。”
朱聿恒望着面前化妆成“董浪”的她,遥想着当年那个纵横天下的“关先生”,缓缓道:“可是,她别无选择。”
阿南叹了口气,“是啊,毕竟三月显怀,在军中要如何遮掩得住呢?”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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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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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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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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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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