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贯生机勃勃,如海岛上颜色瑰丽四季怒放的花朵,那充沛的生命力永远不会枯竭。
可这一次,她陷在沉沉的黑暗中,似乎再也醒不来了。
朱聿恒将她抱到石洞中,扫开一块平地,轻轻将她放下来,又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
她的身体依旧热烫,在他的手抚上她额头的时候,她似是觉得他微凉的肌肤让自己感到舒适,无意识地呢喃着蹭了两下。
朱聿恒想了想,去海边找几个大海螺盛了些水回来,从自己衣服下摆撕了块布,将它打湿后放在阿南的额头上,给她降一降温。
她的额头滚烫,不一会儿湿布便变热了,他便再用冷水绞一遍给她敷上。海螺里的水用完了,布也变得半干了,他便摸黑再去海边盛水回来。
她烧得厉害,地上又不舒服,一直睡不安。
见她眉头紧皱,神情难受,朱聿恒便在她身旁坐下,将她的头抬高一点,靠在自己的膝上。
他忽然想起顺天地下死阵中,他便是这样靠在阿南的膝上,望着眼前的她,安然入睡。
此时沉睡中的她,和当时哼着歌的她一样,在火光下镀着一层柔和的暖色,令他的心也柔软了起来。
他帮她换着额上的湿布,可目光却每每不受控制地落在她的唇上,脑中全是刚刚无计可施之下喂她服药时,她唇齿间那令人战栗的温柔触感。
于是明知不应该,可心中的担忧里,便掺杂了一丝没来由的微甜,让他怔怔望着怀中的她,思绪不受控制。
在这唯有他与她存在的孤岛之上,曾摊在他面前所有凶险万分的东西——风浪滔天的海洋,步步逼近的死亡,风云难测的朝堂,波谲云诡的天下……似乎全都淡去了,暂时离得很远很远。
唯有她很近很近,近得让他可以将她紧贴在自己的心口;可以因为腾不出手而俯下头,用脸颊碰一碰她的额头试探温度;可以听一整夜她的呼吸亦不觉疲倦……
这伴随着海潮的静谧之夜,胜过他在顺天应天宫阙内所有的夜晚。
他再一次帮她将额头的布打湿,帮她凉一凉额头之时,忽然觉得腰身一紧,是她迷迷糊糊抱住了他,低低地呢喃着:“阿娘……”
朱聿恒呆了呆,低头看她眉头紧皱,似是发了梦魇。
而她将他抱得这么紧,他担心自己挪动会让她不舒服,只能一动不动地任由她靠在身上。
“阿娘……我要和你一样,归于大海了……”
潮水声远远地传来,山洞中枯枝燃烧的哔剥声偶尔轻微响起。
他将湿布轻贴在她的额上,静静地听着她的梦呓,低低地回答:“不,阿南,你会活很久很久的……”
说着,他望着面前的火苗发了一会儿呆,又仿佛发誓一般,说:“我们都会活很久,会和你说过的那样,肆意任性地活着,到了很老很老的时候,再无怨无悔地离开……”
沉在噩梦中的她,像是被他的话拉了回来,睫毛微颤着,睁开了眼睛。
她的身体还无法动弹,只怔怔望着面前抱着自己的他。
秋天的夜晚已有些微冷,小小的火苗驱走了大海的潮气,令这石洞干爽舒适。
她看见火光映在他的眼中,让他的眸子格外灿亮,就如夜空中最令人神往的星子。
火苗很小,火光幽微,忽明忽暗的光影让他面容的轮廓显得温柔起来,素日因太过端严冷漠而有些疏离的气质,也被暖橘色的光芒所淡化,让阿南觉得面前整个世间都暖融融的。
她模模糊糊地想起,她在春波楼将他赢到手,带他回家的第一夜。那时他也是这样烧着火,脸颊上抹了一片黑灰。
虽然身体无比疲惫不能动弹,喉咙干涩发不出声,但她还是艰难地朝他眨了眨眼睛。
“阿南……”见她醒来,朱聿恒眼中满是欣喜,可张口又不知如何说,想了想,拿起旁边一个海螺,问她:“渴吗?”
她低低地“嗯”了一声,朱聿恒将她扶高一点,让她的头靠在自己臂弯,微倾螺嘴,给她小口小口地喂了一些水。
阿南喝了几口,尝出海螺中是拧出的生蚝汁。海螺壳在火中煨热了,里面的水入口刚刚好。
朱聿恒抬手替她擦去嘴角沾着的一点汁水,又拿起火上烤着的一条鱼,将鱼皮撕开,露出洁白的鱼肉递到她的嘴边。
鱼烤得很香,只是阿南如今精神萎靡,她摇了摇头,昏昏沉沉靠在他的胸前,仿佛又陷入了沉睡。
朱聿恒怕惊扰她,僵直着身体一动不动地维持了许久,才抬手轻轻摸了摸她的额头。
谁知她还醒着,抬手按在了他的手背上。她的掌心灼热,抬眼看着他,声音低得仿似呢喃:“为什么不听我这主人的话……不把我扔到海里去?”
朱聿恒垂眼盯着她,反问:“为什么要去海里?”
阿南没有立即回答他,只静静盯着那些跳动的微弱火苗许久,久到朱聿恒以为她又睡着了,才听到她轻微的声音:“我娘临死时,就是这样吩咐我的……”
朱聿恒定定地看着她,等待着她后面的话。
“我刚刚,梦到了我娘……”阿南的手轻轻揪住朱聿恒的衣袖,定定地看着他,低低道,“我爹娘已经找不到了,但我想知道我是从哪里来的,如果我不是现在的阿南,我现在会在哪里……”
朱聿恒抬手轻抚她热烫的脸颊,轻声安慰她:“你已经没事了,别担心……”
“阿言,你能不能帮我找到我的家……带我回去?”一贯强大无匹的她,此刻被病魔与死神击垮,那双一贯比常人要明亮许多的眼睛,也写满了晦暗虚弱。
“我爹,我娘,都死在海上……水手们都说,死在海上不可怕,只要家乡的亲人在他们的故居招魂,就能让他们魂魄回家,这样……我们一家人就能团聚了……”
她语调茫然,而他收紧双臂,默然将她抱得更紧一些,俯头倾听她的话。
“我爹是渔民,祖祖辈辈都靠打渔为生……我娘嫁给他之后不久,海边水华(注1)大发,渔获断绝,很多渔民都饿死或逃难离开了。我爹娘驾船出了外海,想去远一点的地方,试试能不能捕捞一些海货,谁知却遇上了海盗……”
她的话语断断续续,破碎不成句,在这寂静的夜里,将她那些深入骨髓的、永生永世不能忘却的记忆,转交给了他。
她父亲被海盗杀害,母亲被掳到了匪巢中。母亲本想一死了之,却发现自己腹中已有了生命,便忍辱偷生在匪窝中生下了阿南。
生下她的时候,母亲其实是绝望的。她本来祈求上天能让她生下一个儿子,将来长成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为父亲报血海深仇,带着她重回故乡。
可她只能拥有一个女儿。她身陷匪窝之中,被□□被践踏,而她女儿将来的命运可能比她还要凄惨。
所以在女儿五岁时,她趁着海盗们火拼的机会,带着女儿偷偷逃跑。只是她还未上船,便被后面的海盗一箭射中,阻断了逃跑的可能。
她带着女儿躲在岛上丛林中,箭伤得不到救治,伤口溃烂高烧不止。但她不愿回去,只叮嘱阿南一定要逃跑,宁可在茫茫海上葬身鱼腹,也不要重回匪盗的巢穴。
阿南偷偷地跑回海盗的巢穴,想给母亲偷伤药。在穿过沙滩时,那些死掉的人被草草埋葬在沙子内,因为炎热潮湿的天气,鼓胀的尸体从沙子中冒了出来,在她跑过去时猛然爆开。她因为躲闪不及而被炸了一身腐肉,吓得大哭起来,也因此被海盗发觉,虽侥幸逃脱,却再也没法帮母亲偷到药了。
母亲弥留时,和她现在一样,一直在发烧,神智不清。
只在最后一刻,她回光返照,叮嘱女儿说,阿囡,我死后,你把我丢海里,别埋沙滩上,会吓到你……
她又说,阿囡,娘要走了,你照顾好自己……
即便是十五岁便随军北伐、在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朱聿恒,听着她这讲述,也仿佛跟着她一起沉入了惨痛的童年,回到了她最黑暗的时刻。
他紧紧握着阿南的手,俯头贴着她滚烫的额头,像要抱紧当年那个陷于绝望的小女孩。xǐυmь.℃òm
“我哭着问阿娘要去哪里,求她把我也带走……可阿娘说,不行呀阿囡,是神仙来接阿娘了,你要在这世上活很久很久,要活得很好很好,不然的话,爹娘在天上会生气的……”
那是母亲最后一次抱着她睡着。
那天夜里,阿南从梦中惊醒,发现母亲不见了。她爬起来到处去找,后来在悬崖上看见了母亲。
她拼命喊着阿娘,向她跑去,可母亲却听不见了。涨潮的巨大波涛淹没了她的声音,她眼睁睁看着母亲坠落在海浪当中,这样她就不必在自己的孩子面前腐烂生虫,成为孩子的噩梦。
“后来,我遇见了萍娘……我想她可真像我娘啊,如果我娘没有被海盗抓走,她在海上划着船,唱着歌的模样,一定和萍娘很像很像……”
阿南将脸颊靠在他的心口,眼泪濡湿了他的衣服,从他的心尖扎进去,是刺痛又是麻痒,似冰凉又似灼热,让他也随着她陷入恍惚之中。
昏昏沉沉将过往都交付给他,阿南至此再也支撑不住,身体愈发虚软:“阿言,我死后,帮我找到回家的路……”
“不,你不会死。”他像是突然惊醒般,紧握着她的手,断然拒绝,“你还有很长很长的一辈子,我陪你,我们慢慢去寻找你的家。”
她似是听到了,但虚弱的身体与混沌的意识,让她终究再也振作不起来,重新陷入沉睡。
只有她的呓语,轻得宛如在叹息:“阿言……不听话了……”
朱聿恒抱紧怀中昏睡的她,低低回答她:“等你好了以后,我会听的。”
他一夜守着她,替她更换额头湿布,到天快亮时,她的体温终于渐渐降下来了,他也困倦至极。
往火堆中加了几根粗些的枝条,免得火熄灭,他倚坐在她的身边,打了个盹。
朦胧间他感觉到自己身上的阿南微微一动。他睡觉何等警觉,立即便睁开了眼。
他看到阿南躺在他的膝上,用那双比常人都要亮一些的眼睛,定定盯着他。
“你醒了?”
她这模样,与昨晚已截然不同,朱聿恒知道她已彻底清醒了。
而她抬起手,从额头取下半湿的布条,望着为了照顾她而通宵未睡、神情倦怠的他,慢慢坐起来:“你守了我一夜?”
朱聿恒有些不自然道:“我在陌生地方睡不着。”
“你自己也刚溺水醒来,居然还要熬夜?”阿南盯着他,又看看自己手中的湿布,唇角朝他微微一弯,“阿言,你口不对心哦!”
朱聿恒避开她的目光,没有回答。
她也没再逼问,扶着墙壁站起来,朝外面清晨的大海看了看,问:“十二个时辰过了,我怎么没事?”
朱聿恒迟疑片刻,从怀中掏出小瓶子给她看:“那药太危险了,我担心崔嵬万一在水下出事,会来不及给你吃解药,所以……事先向他要了一份带在身边。”
“还是你想得周全,不然我这条命可就要断送在昨晚了。”阿南庆幸道,想想又有些气恼地斜他一眼,“那昨晚我以为我要没命的时候,你怎么不及早跟我说?你是不是等着看我笑话?”
见她这副张牙舞爪的小老虎模样,朱聿恒心下略松,知道她应是不打紧了,口吻也变得轻快了起来:“我一直想和你说,可你已急着留遗言了,根本没找到插嘴的机会。”
阿南怔了怔,想起昨夜的一切,脑子还有些糊涂,下意识便问:“遗言……?”
朱聿恒望着她:“嗯,你让我帮你回家。”
“是吗?那我可真是烧糊涂了。”阿南的脸色有一瞬间的黯然,但随即,她便转头若无其事地拿起火边的海螺喝了点水,笑着夸他,“阿言,我还以为你不会照顾自己呢,原来你没我想的那么娇气……咦,你居然会烤鱼?”
烤鱼搁在旁边树枝上,已经冷了,但她刚醒来腹中饥饿,拿起来在火上随便燎了燎,便吃了半条。
“还烤得这么好?”
见她能吃能喝,他心下大定,语气也更轻松了:“以前行军时,看士兵们烤过。”
“你学东西真的很快。”她称赞着,目光又落在他那双沾了尘灰的手上,有些惋惜,“阿言,你的手弄破了啊,可千万不要留下疤痕,不然……”
不然,我会心疼的。
在楚元知家,他曾经弄伤了手,她当时给他抛去药膏,就是这样对他说的。
但如今这海岛上,已没有药膏可以保护他的手了,而她曾经肆无忌惮随意出口的那些话,现在不知怎么的,反而难以对他说出口了。
阿南默默吃着鱼,朱聿恒在火边烧着水。
他们都没有提之前发生的事情。他没有问关于竺星河的事,她也没有问他纠集各路人马抓捕自己的事。
不知为什么,在他抱着她熬过了一夜后;在她将自己的过往交托给他之后,即使她还是她,即使他还是他,可他们之间有些什么,似乎已经永远不一样了。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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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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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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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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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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