仗着自己要去杭州,为朝廷办事,她连朱聿恒都搜刮了一通,不但要物资要人手,甚至连他的心算法都要压榨一番。
“阿言,会天元术(注1)吗?可以解到几?”
朱聿恒接过她递来的纸,看着上面罗列的一堆数字,说:“三吧,再上面的没试过了。”
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数排在最后,而且当今圣上最重骑射,所以他的射御是每日必练的,但数算则较受忽视。
“才到三?”阿南有些失望,“唐朝王孝通就能解到天元三了,现在都快一千年,阿言你居然也只算到三?”
朱聿恒道:“他是算历博士,我是军营提督。”
“好吧,我教你。”阿南敲着算筹,将《四元玉鉴》及增乘开平方法一一解说了一遍。
朱聿恒扫了她画给自己的图一眼,拿着算筹按照她说的算法,抹平四元后逐一消解,最终物易天位,得到结果。
他轻舒了一口气,抬手按住写着最终数字的纸,轻轻推向阿南。
阿南其实早已看到结果,拿着纸欢喜道:“交给你啦阿言,用天元术和割圆术,替我算出这组数据最详细的中心点,割圆术要退位(注2)后七位数,我要误差不超过三尺……不,一尺。”
那上面的数据十分庞大,最大有百余丈,最小也有八、九十来丈。数据详尽到寸。要计算这样不规则的一个巨圆中心点,殊为困难。
朱聿恒推算着这组数字,问:“这是你新设的阵法吗?为什么不做成正圆?”
阿南含糊道:“在水力冲击下,维持正圆不太可能。”
朱聿恒料想应该是她要在东海使用,想到她要为了他的安危而奔赴海上,心中不觉为她涌起巨大的不安。
他放下了手头的公文,叫人送了个三十二档算盘过来,又拿起算筹,在桌上开始计算。
阿南帮他打算盘,他用算筹,两人一直算了约有两个时辰,才得出了最终的结果。
朱聿恒将结果又验算了一遍,然后交给她,侧头正想问阿南对不对,却发现她正俯身仔细地查看自己的运算,他这一转头,两人的脸颊几乎凑到了一起,似贴未贴的肌肤上恍惚温热。
两人都怔了一下,下意识地彼此挪开,有点不自然地一个看向左边,一个看向右边。
“阿南,你此番孤身赴险,我……”
见他欲言又止,阿南笑着朝他眨眨眼,说:“你只管忙你的,本姑娘大风大浪见多了,怕什么。”
“等我将这边事务处理完毕,对圣上有了交代后,就去找你……”
“没事的呀,反正我在海里长大的,杭州那边下海的东西桩桩件件齐全,到时候也就是扎个猛子下去看一眼的事儿,没问题的。”她笑吟吟地将他算出的结果揣入怀中,“而且,会不会有事还不一定呢,也就是袁良看见的水波像青鸾而已,说不定只是凑巧有点像,也说不定他在水下太久,眼花了。”
朱聿恒看着她的笑容,想着她要为了自己前往那不可测的深海,而自己却因为圣上的吩咐,只能坐困于此,心口便弥漫上浓浓的酸涩与不安。
而阿南已经朝他挥挥手,抬脚就出了花厅,踏入夏日的灼热日光中。
“阿南。”朱聿恒忍不住出声叫道。
阿南回头看他,扬一扬眉。
他顿了顿,最终才艰涩道:“到了那边,万事小心。”
阿南朝他轻快一笑,说道:“放心吧,你只要在后方把我需要的东西都准备好就行。还有,记得好好练手,我回来会检查你进度的,到时别让我失望。”
沿钱塘江而下,过最后一条支流曹娥江,便是入海口。
钱塘入海口得天独厚,海岸如喇叭型扩散向外,万千海岛星罗棋布,呈拱卫之势护住杭州。
杭州卫副指挥使彭英泽亲自带队,与海宁水军一起,百来人乘船出海,按袁良指点,他们往东而去,过大白山不远,便是他所指的地方。
阿南拿出地图详加对比,眉头微皱。
因为在杭州这边场面上到处是熟人、上上下下事务都精通,卓晏被指派跟她一起出海。他趴在船舷上吐得晕头转向,有气无力问:“阿南,你找到什么了吗?咱们是不是可以回去了?”
“阿晏,你看看咱们所处的位置。”阿南将地图拿给他看,用手指在上面画了个不太规则的圆,“海湾与群岛组成了一个包围,咱们大差不差,刚好就在这个圆的中心点。”
“好像,确实是……”卓晏扫了一眼,又吐了两口黄水,“不过这附近风平浪静的,看起来没什么事,要不,这就回去吧?”
“刚刚到这里,怎么能回去?”阿南低头向下面看去,说道,“袁老伯看到的异状是在水下,我们既然来了,自然也要下水看看。”
彭英泽在水军中挑了几个身强力壮的跟着袁良下去,结果一无所获,什么异动也没有,青鸾之类的水波更是一无所见。
阿南听他们说着水下情形,思索片刻,说:“我下去看看吧。”
卓晏闻言,那因为晕船而苍白的脸当下又泛了青:“阿南,这可是深海啊!”
“这算什么深海?周围全都是岛屿,再深也深不到哪里去。”阿南给他一个“没见过世面”的眼神,取掉了蒙头的围巾,脱掉外衣,在夏末炽热的阳光之下,只穿着一件水靠,活动着身躯,“你们先在这儿停着,我下去看看,一阵憋气的时间就上来。”www.xiumb.com
卓晏紧张不已,看看一望无垠的海面,又看看苍蓝的水下,忙一把扯住阿南穿着水靠的脚踝,说话有点结巴:“阿南,别开玩笑啊!你就这么跳下去,要是出事了,提督大人问罪下来,我们可担不起啊!”
阿南见他这么说,便笑着扯过缆绳系住自己的腰,又丢了一根给袁良,说:“我和大家一起下去,万一下面有事,我们扯动绳子,你们把我们拉上来就行。”
卓晏略略放了下心,但依旧有些紧张,一再嘱咐道:“那你可记得一定要快点上来。”
“得了。”阿南笑着拍开他的手,纵身一跃,如一尾鱼划开波浪,钻入了水中。
夏日的午后,海水被阳光晒得温暖,阿南双腿在水中拍动,很快便钻入了更深的水下。
即使海水十分清澈,但潜得深了,日光也在水下渐渐稀薄,海水的颜色也因此而越发暗沉。
袁良指着下方,示意那边就是自己发现珊瑚的地方。
耳边有些微痛传来,阿南捏住鼻子鼓了鼓气,与他们继续下潜。
前方碧蓝海水之中,渐渐呈现出一块巨石的轮廓,与周围的石头相连,就如海底一片连绵起伏的山峰。
阿南在水中调转身体,将足尖踩在那块巨石上,观察周围。下方沙地上零零散散的水草中,几条石斑鱼偶尔扬起沙土,又很快消失,除此之外,似乎并无动静。
阿南便打着手势,询问袁良青鸾从何而来。
袁良指向了西南一个方向,两人往那边游了一会儿,袁良一手捂住口鼻,连连指着上方,显然他年纪较大,已经无法在水下待太久。
阿南便与他一起升上水面,帮他爬到船上,然后浮在水面上对卓晏喊道:“阿晏,我再下去看看,你们先照顾好袁老伯。”
这一次,她直接循着袁良所指的方向,一路潜泳而去。
水越发深了,日光找不到的地方,一片阴冷。
身后跟随的水军,虽然都是身强力壮的男人,但平时娴于水上作战,潜水却并非所长,很快,一个个都跟不上她了,只能浮上水面放弃。
最后,阿南回头时,发现水中已经只剩了她一个人。
深海之中,周围唯有一片凝固的碧蓝。她一个人往前游去,手肘与腘窝的伤处在森冷的水中隐隐作痛。
她正考虑着是否要上浮之时,眼前大团的碧蓝之中,忽然出现了一阵轻微的波动,水波从她的耳畔荡漾开来,如同划过耳边的微风。
她下意识地抬头向前方水波的来处看去。
琉璃般的水下,波动的光线之中,一只青鸾曳着长长的卷羽尾巴,横渡过她的头顶。
尽管已经听过袁良的描述,但这一刻身临其境,阿南还是错愕地睁大了眼睛。
青鸟在她上面掠过,水波组成的身躯纤毫毕现,甚至那卷羽上的小小旋涡,还旋转着带起了一个个小泡泡,让它显得更有威势与实感,在类似于鸟鸣的尖锐声响中,飞向了前方。
阿南顺着它飞翔的方向看去,眼看着水波扩散,它的身躯在海中越变越大,但纤羽细节也越来越模糊,最终消失在海的尽头,化为了一片微小水波。
她回过头,看见了面前一道翠绿色的弧线,那是青鸾飞出来的地方。
这弧线圆滑无比,显然不可能是天生而成,只能是人工所制。
这一口气憋得太长,眼睛与耳朵都有了痛感,胸口也有了强烈的压迫感。但她已经发现了端倪,不顾自己已经到了气息竭尽之际,又往前再游了一段。
碧蓝的海水波动着,透明虚幻如梦境,将海底的一切朦朦胧胧又真实无比地呈现在她的面前。
那巨大的圆弧,是高大的圆形院墙,上面长满了斑驳的海藻,以至于变成了绿色。
而在城墙之内,是一座约有百丈见方的宏伟城市。砖石累砌的殿阁楼宇,幽深曲折的街衢巷陌,甚至还有珊瑚水草组成的花园林圃,在明暗不定的苍碧波光之下,如仙境又如鬼地,诡谲绮丽。
所有的龙楼凤阁,都簇拥着、或者是朝拜着城池正中间一座高台。但那高台离她太远了,只见它影影绰绰反射着上面的日光,闪着瑰丽的光华,却实在看不清楚那上面有什么。
阿南震撼得停在深海之中,呆了许久。
直到胸口传来剧烈闷痛,她才察觉自己已经在水下太久了。
她不得不只瞥了那高台一眼,然后立即向着上方的水面游去。
潜下水很慢,但出水会很快,仿佛大海要将人挤压出去一样。阿南深知太过快速出水会让自己受伤,但此时她在水下逗留太久,胸中气息早已耗尽,已无法慢慢上浮,只在近海面处稍微停了停,便冒出水面,重回到温暖的阳光之下。
她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只觉眼前一阵发黑晕眩,面前的大海仿佛消失了一样,只剩下一片嘈杂在耳边急促轰鸣着。
扯了扯绳子,她示意众人将她拉回去,自己只下意识地拍动双腿保持身体的平衡。
等被众人七手八脚拉上船后,她才感觉身体沉重发冷。她意识模糊地倒在甲板上,只觉得口鼻中尽是血腥味,又忍不住呕吐了出来。
“阿南,你流了好多鼻血啊!”卓晏惊慌失措,手忙脚乱地给她递上帕子。
阿南捂着鼻子,靠在船舷上喘息了许久,才略微清醒一些,恍惚道:“阴沟里翻船了……看来,我得回去准备下,过两天再来。”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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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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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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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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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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