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抱着楚元知痛哭流涕,楚元知心下有愧,默然握了握她的手,也没多说什么,便带着阿南他们到了后堂。
按照楚元知的指点,韦杭之撬开天井的砖块,往下开挖。
阿南提起裙摆走到后面瓦砾堆中。中间塌陷的地方便是之前那个地窖,悬在梁上的铁网罩早已坠落到地窖中,没了上面主梁的牵引,塌缩成了扁扁的一团,上面还缠着被她拆散的精钢丝网。
阿南跳下地窖,将缠在铁罩上的精钢丝网一一收回,抖干净灰烬。掀起一点铁网罩,她看到了被她丢进来引燃瘴疠之气的那个火折子,就躺在铁网罩的中间。
阿南取回火折子,吹了吹上面的灰,跃出地窖。
金璧儿一直焦急地等在旁边,见阿南上来,终于再也忍不住,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抓住阿南的衣袖哀求:“姑娘,我、我家孩子呢?求你们开恩,让我孩子回家……”
“璧儿……”楚元知情知孩子肯定是被阿南这个女煞星抢去做人质了,抬手想要拉起妻子,她却一把扯住他的手,哭着示意他和自己一起跪下求求对方。
“楚夫人你别担心啊,北淮就要回来了。”阿南忙抬手去扶金璧儿,她却说什么也不起身,只哀求道:“姑娘,北淮还小,我是他娘,你让我代他去,粉身碎骨、刀山火海我都不怕……”
话音未落,门口忽有马铃声响起。
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从马车上一跃而下,高举着手中一个包袱,兴冲冲地大喊:“爹!娘!我回来了!”
金璧儿转头一看,惊喜交加,来不及擦干眼泪就扑上前去,重重将儿子抱入怀中:“你、你去哪儿了?”
“我去县学了!”楚北淮解开包袱给他们看,“你们要送我去上学,为什么不跟我说一下?娘你看,这是县学的夫子给我送的笔墨纸砚!爹,夫子还夸我了,说我基本功扎实,我说是爹教我的,他还说爹肯定学问很大!”
“好……好,北淮,你要努力……”楚夫人低低应着,声音哽咽,模糊不清。
“当然啦!”楚北淮认真道,“我才不要一辈子蹲在臭水沟边杀鸡!我要好好读书,过两年去府学,以后还要去应天国子监!”
阿南专爱破坏气氛,笑道:“那你来说说,什么时候能赔我那个玉佩?”
楚北淮一看见她来讨债,顿时面红耳赤不敢回答,恨不得把头埋进他娘的怀里去。
“放心吧,你爹会帮你还的。”阿南说着,笑着朝楚元知一抬下巴,“对吗,楚先生?”
楚元知回过神来,哑声道:“多谢,我自当……投桃报李。”
刚刚强迫他吃桃子的阿南朝他一笑,见韦杭之那边还在挖土,便走到前院檐下阴凉处坐下喝茶,随手打开自己的火折,诧异地“咦”了一声。
朱聿恒在旁看了一眼,见火折的盖子已经歪了,里面的机括全被烧融成了一坨熟铜,那可以纵横转侧而不至于使炭火倾倒的轨道,如今全都成了一团扭曲冻结的铜块。
“不应该啊,这外表只是微微变形,说明它并没有被铁罩砸中。可若只是火烧的话,是什么火,能让精铜都被烧融,如此威猛?”
楚元知看了一眼,道:“你是从铁网罩下面,将它拿出来的。”
阿南愣了一愣,然后敲了一下自己的脑袋,说:“可不是么!”
朱聿恒却不懂其中奥秘,目露询问之色。
“普通的火,当然没有这样的威力,但是,”阿南一指被清理出来的铁网罩,道:“盘旋环绕的铁管,里面灌满火油,将这个火折子团团绕住,就相当于一个窑炉,闷烧的中心点会特别灼烫。工匠在窑炉里可以炼钢炼铁,而正在滚烧的铁罩,要融化一个铜制的火折子,当然也是轻而易举了。”
朱聿恒微微点头,看着她那烧废的火折子,只觉得脑中某一处,似乎想到了很重要的东西,却又抓不到头绪,一时陷入迷茫沉思。
阿南将火折子在手中转了转,有些惋惜地开玩笑道:“自从遇见你之后,我真是家财散尽,身无长物了。”
朱聿恒想起了之前她那座在顺天的院落,里面那些布置应该也花费了她治病时光的无数心血吧。
如果他们没有遇见彼此、如果没有那只从火海中飞出的蜻蜓,不知她是否依然在顺天治伤,守着她那些巧夺天工的小玩意;不知他是否跋涉在寻找自己身负之谜的路途上,至今毫无头绪。
火海中的蜻蜓……
这一瞬间的思绪,让他脑中忽然划过一道炽烈的光,如同电光般让他猛然明白过来——
那一夜,如同梦魇般挥之不去的十二根盘龙柱,仰天喷着熊熊烈火,焚烧了三大殿。
三层麻三层灰的巨大金丝楠木柱,遇到寻常的火焰绝不可能燃烧的十八盘鎏金云龙柱,就这样在瞬间起火,烧得朽透彻底。
原来……
他将目光转向阿南,却发现阿南也正看着他,目光相对之时,她问他:“怎么了?”
朱聿恒看着她,双唇微动了一下。
若是昨晚,他说不定就将所有一切和盘托出,与她共同探讨了。
但现在,他们之间,已经横亘上了一些更复杂的东西,让他一时竟难以开口。
正在迟疑之际,地窖中忽然传来韦杭之惊喜的声音:“找到了!是这个东西吗?”
一个用油纸包好的长条形东西,从地窖中取出,送到他们面前。
阿南见楚元知点头,便抬手抓过纸包,将外面的油纸一层层剥开,一看之下,不由得皱起了眉。
这油纸层层包裹、又用麻布细细缠好,深埋在地下的,居然是一管竹笛。
约十二寸长的笛子通体金黄,笛孔俱备,笛身的缠丝是金丝,使它通体泛着晦暗的金光。
看起来再普通不过的竹笛,除了颜色怪异之外,入手也颇沉重,比普通的竹笛要重上许多。
阿南以为是竹笛中间塞着什么东西,便对着笛身看了看,里面却是空无一物。
她看向楚元知,面带询问。
楚元知面带着复杂的神情,凝视着这支笛子,说道:“这就是二十一年前,我在徐州驿站拿到的东西。”
阿南“咦”了一声,将笛子放到眼前又仔细端详了片刻,问,“这笛子,做什么用的?”
楚元知摇了摇头,说:“不知。我当时奉命行事,要从葛家手中拿到这支笛子。当时他家一个女儿出嫁,这支笛子被作为陪嫁交给了那个女儿,同其余嫁妆一起带往顺天。”
阿南与朱聿恒心下了然,那个葛家的女儿,就是葛稚雅了。
楚元知说到这儿,目光又转到前院。
他的妻子正坐在檐下,轻轻摩挲着孩子带回来的纸张,仿佛要把上面每一丝褶皱都细细抹平,让孩子写下最端正的字迹。
而他的孩子依偎在母亲的身边,拿笔在纸上比划着,兴奋地表演自己新学会的诗句,神情中全是灿烂的炫耀。
楚元知抬起颤抖的手捂住自己的脸,许久,长长出了一口气,微颤的指缝间,依稀露出他凄凉的神情。
他站起身,说:“我无法在家里说这些,请你们把我带到外面去吧。”
清河坊不远处,就是杭州驿馆。见他们过来,驿丞忙将前院清出来,请他们在院中喝茶。
东首被烧毁的厢房已经清理过了,但是还未来得及重建,如今那里依然留着焦黑的青砖地面和柱础,有几个衙门差役奉命赶来,等在旁边听候调遣。
楚元知用颤抖的手持着茶盏,发了一会儿呆。直到滚烫的茶水滴到他的虎口,他才艰难开口道:“我与妻子青梅竹马,同居河坊街,从小一起长大。她的父母,也待我十分温厚。”
明明该说二十年前徐州驿站的事情,可楚元知却忽然从这里开始说起,阿南有些诧异。但瞅瞅朱聿恒,见他在凝神倾听,她也只能耐着性子,听他说下去。
“我十六岁在江湖上闯出微名,便不经常回家了。十八岁我父母去世,回家料理后事时,与她重逢,才知道她因为我年少时的玩笑话,固执地等着我,不肯出嫁。”楚元知说起二十一年前的,眼中蒙上薄泪,无比感伤,“当时我因重孝在身,便与她约定三年后迎娶,又让她蹉跎了几年时光。徐州驿站起火那一日,距离我们的约期,已无多长时日。”
阿南见他说到这儿后,久久沉吟,便问:“那……想来你是在徐州驿站,用六极雷伏击了葛稚雅?”
“是。葛家绝学一贯传子不传女,是以我本以为葛稚雅也是个普通女子,谁知她机敏异常,我几次出手,都被她防得严严实实,我还差点露了行迹。眼看已到徐州,我不愿再拖下去,便在徐州驿站布下了六极天雷,想要趁混乱之时,夺得那支笛子。”
“是么?”阿南真没想到,那个身体虚弱闭门不出的卓夫人,出嫁前居然是一个令楚元知都觉得棘手的人,“但是葛家女子不是不习家学吗?”
“传言不知真假,但,葛稚雅绝对是葛家最顶尖的人才。”楚元知确切道,“我楚家的六极雷号称四面八方无所遁形,可毕竟阵法是死的,人是活的,那日在徐州驿站,葛稚雅更是利用家学的控火之术,在六极雷发动之时,借助六极相激的火势,硬生生辟出了一条生路,将未婚夫送出了驿站。”
阿南“咦”了一声,问:“葛稚雅居然如此厉害?”m.χIùmЬ.CǒM
“是,她不但控住了雷火阵,甚至还以葛家控火之术,令六股火势相辅相生。我潜入火中拿取笛子不过片刻,布置的阵法便被她所调转,以至于火势彻底失控,蔓延焚烧了整座后院……不过有件事情我倒是一直很奇怪。葛稚雅从火中逃生之时,她那个丈夫卓寿却不肯跟她从那条辟出来的通道逃生,两人在火海之中吵了起来。我听到葛稚雅怒吼道……”
说到这里,他停了一停,深吸一口气,才缓缓道:“她说,祝你们白头偕老,子孙满堂!”
阿南与朱聿恒对望一眼,诧异莫名:“你确定,葛稚雅这样说?”
“绝对没错。那一夜的一切,就像用尖刀刻在我的心上一般,二十年来,不曾有半分磨灭。”楚元知紧握着茶杯,无比肯定道,“可后来整个杭州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卓寿和葛稚雅这对夫妻恩爱无比,是以每次我想到葛稚雅在火海中祝未婚夫和别人百年好合那一幕……就觉得,简直诡异。”
诡异二字,确实形容贴切。
这对人尽皆知的恩爱夫妻,婚前居然曾这般闹过;那常年抱着猫的柔弱女子,居然能带着当兵的未婚夫从火海逃生,真是让人意想不到。
阿南对着朱聿恒,用口型说了两个字:“有鬼。”
朱聿恒点了点头,显然与她看法一致。
“后来呢?”阿南继续追问楚元知。
“后来,我看到卓寿去杀一个太监,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只记得他十五六岁年纪,个子瘦小。”楚元知略想了想,说道。
阿南“咦”了一声,问:“他去杀太监?为什么?”
“不知道,葛稚雅喊出那句话时,我正在火海之外的屋檐上,因为火势失控,造成死伤无数,我急着去挽回,在火光之中看见璧儿父母被人群挤倒,压在了燃烧的梁柱下,璧儿扑到火中去救父母,可惜自己也被火吞没了……当时我疾奔过起火的屋檐,扑向璧儿那边,仓促间看见卓寿抓住那个小太监的手,拔出腰刀,向他砍了下去。我虽心神大震,但急着去救璧儿,心绪混乱之下,哪有余力去管他们如何?”
阿南急问:“那一刀,砍中了吗?”
“砍中了,血流如注,小太监当即扑倒在地。他身材瘦小,而卓寿力气极大,一伸手抓住他的后衣领,就将地上的他扯了起来。此时我已经下了屋檐,再也无法分神看那边,确实不知情况如何了。”
“这个小太监……”阿南看向朱聿恒,微微挑眉,“那群小太监中,有几个十五六岁又身材瘦小的?”
朱聿恒回忆了一下当时的案卷,肯定道:“一般太监都是十来岁被净身的,那批人中,这样的只有卞存安一个。”
阿南“呵”一声冷笑:“你记不记得,卓寿前几日还装模作样问我们,卞存安是谁?”
朱聿恒点了一下头,脸色略沉:“他居然,敢在我面前撒谎。”
阿南好笑地瞄了他一眼:“瞧你这脸色,他又不是你神机营辖下,对你扯个谎怎么了?”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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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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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
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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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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