扯掉身上披着的鹤羽大氅,朱聿恒只着圆领玄色窄袖赤龙服,腰间紧悬日月。
阿南将头发以青鸾金环束紧,取了平衡体重的铅块绑于腰上,以免自己与朱聿恒的体重相差会影响到破阵。
一切已准备妥当,二人手中握住她所制的火折子,补好燃料,照亮面前荧光氤氲的洞窟。
朱聿恒转头看向身侧的阿南,低低问她:“你脚上的伤还好?”
阿南活动了一下双腿,冲他一点头:“皮外伤而已,你呢?”
“目前没感觉。”他按了一下心口处,望着她的目光怀着淡淡歉疚与心痛,“你身上带伤,又在月牙阁那边一通忙碌,至今没来得及好好休息,这一趟让你如此辛苦奔波,真是对不住。”
这温柔缱绻,却让她心中大恸,如冰冷利刃划过心间,黑暗中那些亲耳听闻的残忍话语,又猛然涌上心头。
她终究忍不住,声音微哑地喃喃:“阿琰,你啊……”
朱聿恒凝望着她,等待着她问出后面的话。
她却抿住了双唇,狠狠转头,将后面所有的问话咽下了喉头。
望着洞口上方那一句“今日方知我是我”,她深深呼吸,闭了一会儿眼镇定心神。
最后一次了,与阿琰并肩而战的机会,以后再也不会有了。
她强迫自己将一切杂念挤出脑海,放空了自己,以免影响到自己入阵后九死一生的行动。
嗓音冷静得略显冷淡,她极为简单地将节奏定了下来:“落脚处,换一息;拐弯处,换两息,无论如何,不能有任何停顿。”
朱聿恒与她多次出生入死,她寥寥数语,他心领神会:“好,走吧。”
两条身影同时跃起,进入照影阵中。
火折子的光在圆球内微微一晃,恢复了平衡,照亮他们脚下的路,也照亮了云母缝隙间他们彼此的身影。琇書網
云母璀璨莹润的光芒,围绕在他们周身。这一条道路上,如今遍布鲜血,都是之前破阵未能成功的人留下的,斑斑血迹在云母微光之中越显可怖。
但阿南与朱聿恒都是视而不见。
每踏上一个落脚点,便换一次呼吸,再次拔身而起。即使中间有些路段他们无法看见彼此、就算偶尔她的呼吸快了一丝,起身落地更快,他也能在壁上水雾冒出来的瞬间及时赶上,压住她的力量,让双边平衡。
拐弯处。落地,蓄势,换两息,足弓弯起。两条人影如两条跃出水面的鱼儿,轻捷无比,落向前方青莲。
他们的呼吸几乎重合,身影如临水照花,一人运动,两边偕行,不需任何停顿,亦无须任何思考,如同超越了意识,在面对阻碍时,自然而然便做出了与对方一模一样的反应。
后方洞外,众人站在皇帝身后,屏住了呼吸看着他们。
之前所有人进内,即使已经选了最为接近的体型与武功派系,但总会有些许闪失。
唯有他们面前这两条身影,腾挪闪移,息息相通。
他们信任对方如同信任自己;熟悉彼此的能力如同熟悉自身,甚至根本不需考虑便已经做出了对方会做出的选择与动作,无丝毫疑惧。
皇帝紧紧盯着他们,仿佛是第一次发现,原来他的孙儿,早已不是当年迷失在北伐战场上的那个小少年。
他已经成长为坚定而有担当的男人,矫健无比,不惧险难,血雨腥风中断然前行,果毅决绝。
他长大了,是因为……身旁这个阿南吗?
皇帝的目光,看向另一边洞窟的阿南。
与他引以为傲的孙儿有着相同身手的女子,起落凌厉毫不迟疑,以无惧无畏的姿态,转眼便扑向曲折的后方,与朱聿恒同时投入了黑暗中。
通道曲折,莲花瓣的形状,有巨大的转折。
他们顺着洞窟向外分散,中间再没有可以看到对方的连通空洞。
但毫无变化的,他们依旧保持着均匀的呼吸,按照地图上的指示,以相同的飞纵姿态落在相同的落脚处。
洞内始终保持着一片安静,并无任何机关触动的迹象。
再怎么黑暗曲折的道路,毕竟有尽头。穿过莲花瓣尖,他们重新向中间聚拢,前方道路斜斜向前,在时隐时现的云母空洞中,他们看见彼此的身影,心下更觉温宁安定。
两条洞窟越靠越近,直至汇聚成一条,他们二人同时落于洞口的最后一朵青莲上,停下脚步,看向了面前豁然开朗的溶洞。
阵眼中心,终于出现在他们的面前。
阿南知道此处凶险无比,跃出洞窟后立即向朱聿恒靠拢,扣住自己的臂环,低声道:“小心!”
朱聿恒点一下头,握住日月,与她一样摆好了防守姿势。
可出乎他们意料,面前无声无息,只有巨大的溶洞上钟乳如玉,静静泻下一层轻薄水帘。
那水,与薛澄光印象中的血水并不一样,与薛滢光所看到的弥漫烟云也不一样,只是一片薄薄的水珠瀑布,如同帘幕般隔开了内外。
火折子的光穿透水帘,他们看到后方是借着地下矿藏中五色云母雕琢成的各色莲花,正中是一朵盛开的巨大青莲。在它的莲房之上,一只云母青鸾正翱翔垂下,它双翼招展姿态轻盈,正伸长脖子,向莲房正中的莲子啄去。
满池莲华,水珠如帘,莲房与鸾喙将触未触,似接未接,绝妙如一幅花鸟画,绮丽且恬静,美得令人心生诡异之感。
阿南警惕地望着面前一切,开口问身旁朱聿恒:“你看到了什么?”
朱聿恒扫视着前方景象,谨慎开口道:“满池莲花,一只青鸾飞来,正要衔取莲子。”
阿南见自己与他所见一般无二,反倒有些奇怪了:“我也是,咱们走近再瞧瞧。”
莲花簇拥于莲池中间,旁边是烟雾蔼蔼的虚空之地。只有一行青碧云母被雕琢出荷叶纹路,正如一条莲叶铺设成的道路,通往莲池中心。
两人相望一眼,担心是别有用心的阵法。阿南抬手从洞壁上砸下一块云母石,向荷叶上投石问路。
荷叶安安静静,并无任何变化。
阿南向朱聿恒打了个手势,率先落到荷叶之上,将上面那块云母石踢入荷塘之中。
荷塘下全是弥漫的水气,火折子往下映照也只影影绰绰看不分明。这块石头落下去后,只见水汽波动了一下,随即,是轻微的波波声传来,下方荷叶根部翻出了带着油亮光泽的几缕水汽。
“小心,千万不要落在下面,下面全是毒水,阻止任何人潜入莲花根部。”阿南提醒着朱聿恒,又道,“幸好毒水主要成分是绿矾油,毒性很难蒸腾。不过下面积着一汪总不是好事,咱们速战速决。”
一片荷叶站不下两个人,阿南率先踏上莲叶,举着手中火光,踏着荷叶向青鸾逼近。
前方便是水帘,她离得近了,水珠飘飞,沾湿了她的鬓发衣襟。
水风徐来,阿南下意识抬手,要护住手中的火折子时,耳边忽然传来轻微的“咔哒”声,在这空荡幽闭的地下,显得格外清晰。
她一生浸淫机关,立即听出这是机括启动的声音。转头眼睛瞥到水帘后的青鸾时,顿时愕然睁大了眼睛。
水帘后,巨大的云母莲房之上,那只自天而降的青鸾,微微动弹了一下。
“阿琰,”阿南低低地问,“你……看到了吗?”
“嗯,看到了。”朱聿恒亦盯着那只青鸾,声音确定,“它的喙本来距离莲房中心的莲子还有三寸,但如今只有两寸半许了。”
这青鸾正缓缓向前伸头,眼看便要衔到面前那颗莲子了。
“怕是机括在发动,走,赶紧去看看。”阿南立即穿透水帘,直扑里面。
就在踏上莲池的刹那,耳边忽有风声轻响,掠过脸颊。他们手中火折的圆转机构晃动起来,火光忽然明灭了一下。
在这般沉闷寂静的地下,忽然传来这诡秘的风,二人立即抬起手中的火折,警觉地查看四下。
依旧是安安静静的莲池,莲花与青鸾蒙着瑰丽云母的光泽,似与之前并无任何区别。
只是不知道是阿南的眼睛适应了地下的黑暗,还是水雾增加了云母的盈透度,在她的眼中,感觉云母的颜色好像越显深浓,艳丽夺目。
她压低声音,问朱聿恒:“阿琰,你有发现什么吗?”
“除了鸟喙之外,其他没有。”朱聿恒对于万物的细微之处总是能掌握得非常准确,因此他说没有,阿南便也就将注意力放在了面前的青鸾之上。
渐渐逼近,她终于看清了青鸾的鸟喙。只见两片青色云母簇成的口中,正伸出一根尖锐通透的玉刺,就如徐徐吐出的舌头,正向着下方的莲子刺去。
而碧青的莲子之上,有一个细小的孔窍,与莲子正好相对。
她示意朱聿恒与她互为依仗,一起缓慢而谨慎地向着青鸾而去。
“这应该便是……能引动你身上毒刺的母玉了。”阿南没有去触碰喙中的那根玉刺,担心机括振动会导致细细玉刺折断,引发朱聿恒身上的山河社稷图,“空悬的青鸾与静待的莲台,已经在这里数十年了,距离如此之近,却又从未相碰。而如今你身上的冲脉有了感应,机括也同时启动,我担心青鸾衔到莲子的那一刻,便是机关发动之时。”
“如此说来,机关应该会在下方这块云母莲台之内?”朱聿恒说着,见那根玉刺移动缓慢,与莲子暂时还有两寸距离,便俯身抽出凤翥,轻敲云母。
云母疏松软脆,此时被他敲击,不但声响显得散乱,而且下方的声响也很难被传导过来。
阿南听了好几声,才确定道:“石声夹杂金声,下方有机括在。”
“嗯。”朱聿恒点头,将耳朵贴于莲台之上,仔细倾听。按照她的指引,将凤翥的刀背往下轻敲。
幽闭的洞穴内,他敲击的声音并不大,可那有节奏的匀速敲击声与水声混合在一起隐约回响,不知怎的令阿南觉得心口如水波荡漾,难以抑制。
莫名的恐慌涌上心头,她抬头环视周围,看向上方俯飞而下的青鸾。
这青鸾借由上方突出的一块巨大青碧色云母矿凿成,薄透的云母被雕成片片通明羽毛,层层叠叠地生长在丈余长的身躯之上,偶尔夹杂着其他五色光泽,绚烂夺目,几能以假乱真。
耳边轻微的敲击声忽然幻化成婉转的柔曼音调,鼻尖微微一凉,阿南以为是水珠落下来了,抬手举高火折子,仰头看去。
只见青鸾那栩栩如生的翅膀忽然缓缓地扇动了起来,毛羽轻拂,卷起大团丝絮也似的云朵。
阿南定睛一看,那云朵原来是片片白云母的辉光,在穹洞之上如仙雾缭绕。耳边丝竹之声流转,莲池上水珠波光幻目,五色莲花后缓缓转出一条身影,向她走来。
他一袭白衣,皎白的肌肤映着墨黑的眉眼,淡淡一抹唇色,在这云母莲池中,如画中人般缥缈幽远,漫卷于烟雾之中。
“公子……”阿南错愕地望着他,不明白他是怎么通过外间重重的守卫和照影双洞,安然无恙来到这里的。
而竺星河朝她微微而笑,温柔平和:“我还是放心不下你,所以特地来带你走……跟我回去吧。”
花瓣飞过阿南的眼前,遮得她满眼朦胧迷离,洞中的晦暗光线令她回到了少女时代,她恍惚看见无数个无星无月的夜晚,她站在乘风破浪的船头,在浓雾弥漫的大海上指引船队前行。
那是她人生中最好的岁月,无惧无畏,满怀希冀,迎面而来的全是灿烂的明天。
可如今的她望着面前与昔日一般无二的公子,却只默默地摇了摇头,低声说:“可我已经回不去了。”
他的声音转冷:“你不过是他们企图驯服的鹰犬、是他们想要利用的工具而已。”
“我知道……”阿南打断他的话,也不知是倔强还是虚弱,让她的声音嘶哑低沙,“可这与公子也没有关系了,因为我们已经不是同路人了。”
隔着流泻烟云,竺星河面露不解地望着她,而旁边花影中,方碧眠却飘忽走来,站在竺星河身后,声音尖锐而笃定:“司南,这辈子你欠公子的,永远也还不清!”
“我不欠他了。”阿南冷冷望着她,“一命还一命,我已经还了公子一条命,我们两清了!”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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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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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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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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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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